谁的心事落墨成章
——读江南梅近作有感
2018-11-13张德明
张德明
诗无处不在。一道景,一卷书,一株树,一盏茶,甚至一泓月华,一缕清风,比比都满蕴着诗的韵致,弹奏着美的旋律。细究起来,世间物象诗之韵致和美之旋律的生成,既得之于事物自身的天然素质,更得之于观照物象的诗人持有的睹物起兴、见象生情的艺术禀赋。换句话说,世间万象诗意之产生,均是客观之物与主观之情有机遇合、相互撞击的结果。江南梅或许正是一位富有艺术禀性的优秀诗人,她感觉敏锐,表现功力深厚,善于从细碎的外在景观中睹见自我内心的光影,并能将外物鉴照出的丰富细致之心事铺展落实到文字上,从而酿就出情性宛然、韵调惹人的曼妙诗章。读其组诗《流年之上或流年之下》,我对其研磨心事落墨成章的艺术才情有了进一步的体验与认知。
《风:在水一方》、《雅:与子同袍》、《颂:南有嘉鱼》,看这三则诗歌的取题,已见情韵款款风韵徐来,给人以清心悦目的阅读直感。这是三首吟咏爱情的诗章,诗人有意在《诗经》的话语氛围里,漫自述说情的深幽、爱的缱绻,似乎要将心中奔涌的情爱清泉,径直接上古典诗歌的审美源头。在现代诗歌中,借用古典诗歌的艺术因子来作诗歌情绪展开和意义彰显的某种背景与铺垫,这是新诗与古诗对话的一种方式,也是增厚新诗的传统气息和文化底蕴的表达策略,在百年新诗中,如卞之琳、何其芳、戴望舒乃至余光中、痖弦,以及张枣、柏桦等等,即为此方面的典范,他们也向诗坛提交了不少颇有意义和价值的成功之作。作为后来者的江南梅,显然也想在此方面有所作为。无论“是的/‘在水一方’,自从迷上这个词语/我就再也无法/谈一场《诗经》以外的恋爱了”(《风:在水一方》),还是“于此,你当全然知晓/我所设计的战争,非君子于役,乃与子同袍/兄,你告诉我,如果不借东风/我们该如何穿越到/那没有功利只有游戏的乐土呢?”(《雅:与子同袍》),以及“此后,怕是云中雁断无人传书/转身即是江湖/冷暖的消息,唯有游鱼知道/人说江南是一道悠长的堤岸啊/他年你若路过/我会记得,折断最后的一枝杨柳/赠你”(《颂:南有嘉鱼》),都将读者带到了古意氤氲的精神氛围中,而一个身怀古雅情怀的江南女子不觉从字行之间款步而来,用袅袅婷婷的身姿和柔情似水的灵性,牵动我们眼眸,撩拨我们心弦,让人生出缭绕不尽的爱怜和感动来。
诗人的心事从来都万端如云,绝不只系于情爱这一维,江南梅也不例外,我们在她的诗章里,从而读出了纷纭繁杂的种种“心事”。有关于月亮的歌吟,有对下午茶的凝视,有对傍晚的思忖、对音乐的联想以及有关花朵、诗人的阐述。“这是多好的光阴/乾坤不张不扬,安然在一盏茶里坐定/别人的江湖,亦经不起花瓣的沉浮/我们顾自端壶,续水/将南北,铺成一张宣纸/有雁影划过,谁的心事落墨成章”(《暗香,以及下午茶》),“一盏茶里坐定”,这是绝好的生存方式,还是悠闲的生命铺展?诗人显然在这种别样的存在境遇里找到了怡然自得,也捕获到某种暗香浮动的诗意境界来。“这是唯一的选择/转身的一瞬间/身后那朵花,就已开到了目光尽头/夏天是高于春天的台阶/而我要比春天更低/我要退回到当初的抱紧冰雪”(《转身,是因为有另一朵花在开放》),为一朵花的开放而心神转向,这是何等感人的情绪调谐和意念波动啊!心绪辗转之中,诗人进一步意识到:“目光有时也很拥挤/甚至会让一朵花开错方向/而我如此卑微/我的体温只够一滴露珠温暖/绝尘而去的光阴啊/就像你与我擦肩而过的握别”(《转身,是因为有另一朵花在开放》)在大千世界中,“看”与“被看”构成了主客之间频繁发生的视觉交流,在这频繁的视觉交流中,“爱”与“被爱”的人生剧情因此不断地上演着,《转身,是因为有另一朵花在开放》借花喻人,以转身的身体动作和“看”的视觉行为,裸现浓郁的爱之深情,读来让人印象深刻。“爱情,原来总是不符合最初的想象/唯有伤痕,一直被描摹到极致/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死神来了/又转身走了”(《致一位女诗人》),表面看来江南梅是在描述另一位女诗人的情形,而我认定这或许是诗人自己的一种暗自写真,是诗人当下某种生命的诗意状写。江南梅对音乐的倾听也格外出神,从美妙的音乐中,她听到了春的繁盛,也听到了泪水和孤独,更准确地说,她是在奔涌的乐流中听到了自己纷纭的心事。“今夜,我看见了你的泪水,因为我也在流泪,/今夜,我看见了你的孤单,因为我也正孤单,/这花质的骨头,月质的情怀,/这流年一碰即碎的相遇和别离。/旅人啊,我原本就是驿站,/整个一生,只为等待与你唯一一次的,/擦肩而过。”(《我们相遇过了,我们依旧孤单》)这是诗人倾听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之后写下的诗行,显而易见,“孤独”成了诗人打开音乐大门的关键钥匙,也是诗人与作曲家心灵沟通的重要介质。从李斯特钢琴曲《爱之梦》里,诗人则听出了站在一起的“一万个春天”:“多好啊,从黎明开始/从晨曦羞涩的红晕开始/从露珠玲珑剔透的小心思开始/从先于邮递马车得得声的鸟鸣开始//请把脚步放轻一点,再放轻一点/请在花朵们睁开眼睛之前/将你的唇贴上我的额/请对着天边最后一颗将要回家的星星/说:你爱我”(《像一万个春天站在一起》),诗人的听觉何等敏锐而奇妙,诗人的想象何等丰富而特别,诉诸听觉的音乐被依赖视觉的春景所演绎,通感的精彩使用,向人展现的是韵味无垠的视听盛宴,以及视听盛宴中诗人脑际飞掠而过的万千心事。
2017年10月30日,南方诗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