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水图
2018-11-13中篇小说赵高虎
中篇小说 赵高虎
一
“老板，倒一杯热水来！”庄家喉咙干得起火，喊了一声，继续盯着碗里的骰子高喊：“四五六！四五六！四五六！……”他似乎认为，只有声音洪亮，才镇得住场子。
老板为了省事，抬来一箱矿泉水，先发一瓶给庄家，客气地说：“不好意思，今天没有热水！”
庄家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鸟地方？倒杯热水都这么困难，下次不来了！”
庄家是王老五从贵县邀约来的，听说带了好几十万来。王老五和李老四等人，串通一气，意欲围猎。所以，只要有外地人一来，他们就像打鸡血一样，格外兴奋，整个小山村都充满蓬勃的生气。
王老五怕得罪庄家，赶紧笑脸相迎：“这家人不厚道，明天去我家。不要说喝茶，喝酒吃肉都有。”
“王老五，你就吹牛皮吧？什么都有，你还是王老五吗？”主人笑着对庄家赔罪：“都是我的错，你们玩，我马上挑水去！”
肖老汉听到“挑水！”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像脑海中突然跃起了一尾大鱼，嘣咚一下从水里钻出来，又嘣咚一下钻下去了。原来，肖老汉今早出门的时候，老婆就催促说，水缸里没有水了，赶快去挑一担，不然，回来就只有炒包谷花下酒了。可肖老汉赌瘾发作，装作没有听见，不声不响溜走了。
肖老汉想，今晚回去，估计少不了一顿臭骂。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如果老婆向儿子告状，从此赌资就断绝来源了。所以，肖老汉每次出门，都要先往水缸里挑一担水。当然，如果小女儿肖霞回家，肖老汉就可以轻松一点。
肖老汉虽然是本乡本土人，但在王老五等人的心目中，也是个该宰的主。
王老五今天出师不利，赢钱不多，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便故意挑拨肖老汉说：“我看你是一仓谷子阴干，没有得一颗好饭吃。”
肖老汉白了王老五一眼，没有说话。
王老五不甘心，轻轻拍了拍肖老汉肩膀说：“今天有没有兴趣露一手？”
肖老汉说：“不，手气不行。”
王老五说：“要死要活，来个痛快的。你这样怕痒怕疼，不是烂田里搬树桩，越陷越深吗？”
“我也来一庄！”肖老汉看着自己押上去的两千块钱，瞬间化为乌有，本来就很憋气，听到这种叽喳话，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勇气，一把将庄家拉到一边，从上衣袋里抓出厚厚的一沓钱，拍在桌子上：“当庄家有什么了不起的，看我来表演!”
大家被这阵势唬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肖老汉担心大家舍不得下注，便拿出当年卖耗子药的绝活来，喊道：“来来来，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路虎！要想富，下重注。下得多，赢得多，赢个老婆睡啰啰！”
“老者人老心不老！还想吃嫩草。”王老五抓出五百，作为诱饵，压了上去：“嫩草来了！”
大家忍不住笑了，人头攒动，开始往桌子上押注。
“三十！”
“五十！”
“一百！”
“五百！”
……
一个喊得比一个的声音大，一个比一个押得多。“哈哈哈！老者又输了！”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样子。一会儿功夫，肖老汉的钱的输光。全场结果，就是外地人和肖老汉输。
外地人输了钱，很是窝火，一气之下，表示不会再来半坡村赌钱了，说输赢都是小事，关键是服务太差！
王老五当然知道，这外地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时的外地人，就像秋天一株空壳的玉米，形只影单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没有一个人再看一眼。外地人走后，王老五等人又将目光聚集在肖老汉身上。
王老五是赌场上的围猎老手，轻车熟路，伸出拇指，挑逗肖老汉：“老者这把气质，我都佩服，明天还敢继续吗？”
“不怕输得苦，就怕断了赌，我就不相信，会有一晚哭到亮的娃娃！你们等着，看我明天如何收拾你们。”在肖老汉的心中，肖家没有认输的道理。
“在半坡村，你老肖家是首屈一指的，这不得不服。”王老五给肖老汉点上一支烟，送去老远，转身了还不忘交代：“老伯年龄大了，天黑路滑，慢点走啊！”
肖老汉有儿子做经济后盾，根本就不把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走出不远，便拿出手机，给大儿子肖刚打电话：“刚儿啊？今年要回来过年不？你妈胃病老是发作，经常唠叨你。”
“哈哈哈哈，老爸，别说了，下一句是不是说，都是生我的时候家里穷，吃青菜闹的？”
肖老汉也不争辩，说：“这回，你妈住了半个月的院，昨天才回来。”
肖老太太讨厌赌钱，肖刚为了讨老妈欢心，表面上不支持老爸赌钱，心底却认为，老爸玩的小儿科，输赢无所谓，只要高兴就行。所以肖刚在这件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假思索说：“还要汇多少？”
“一万。”肖老汉犹豫了一秒钟说。
肖刚说：“好的，我马上叫秘书给你汇过来。”一会儿，手机响了，汇款到账，肖老汉转过村小卖部，取了现钱，买了一包极品云烟，叼起一支，猛吸一口，吐到空中，感到全身轻松了好多。
天色渐暗，四山的云雾也逐渐聚拢，将半坡村团团围住。傍晚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肖老汉打了一个寒颤，急急忙忙往家赶。整个冬天，半坡村的雾雨都比较多，特别是一二社，地处迎风坡，云雾夹杂这冻雨，路面一会儿就湿了，稍不注意，就会摔跤。
肖老汉推开家门，喊了一声老婆婆，没人答应，也没有在意，以为上厕所去了。炉火燃得旺旺的，肖老汉烤了一会儿，感到口干舌燥，又喊了一声：“刚儿家妈！”仍然没有人答应。肖老汉自言自语说：“还是老人家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可水缸里一口水也没有，也不见开水壶。
难道去提水了吗？肖老汉顾不得多想，一股脑儿向水井跑去。暮色四合，弯弯曲曲的道路，一下子模糊了，像一条乌梢蛇，急速向远方爬去。
半坡是平山镇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一个村，地势平缓，土壤肥沃，气候适宜，资源丰富，特别是煤炭资源，唯一的不足，就是缺水，下半村还要好一点，特别是上半村，缺水严重。有许多农业社连一个像样的水井都没有。肖老汉家上半村一社，就是这样的情况，水井远都不说，水量还严重不足。说是水井，其实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水塘。水很小，就是麻线那么粗的一股，从岩石的夹缝中叮叮咚咚滴下来，积蓄在下面的水塘里。如果有五六个人同时来挑水，后面的人就得慢慢的等。半坡村有十多家人都吃这股水。肖老汉想着早晨挑水的人多，懒得等，一般下午来。
半坡村的水井大多在山下，离村子至少也有一公里左右。特别是肖老汉家所在的农业社，道路多是黄泥路，不好走，遇到雾雨天，路面就像抹油一样，一不小心就会摔倒。肖老汉想，这老婆婆风湿关节炎严重，手脚麻木，平时都不来提水的，今天肯定生气了！肖老汉越想越不对劲，难道出什么事了不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以后回来灰冷火熄，谁还给自己烧水做饭？
肖老汉一口气跑到水井边，一看，没有。哪里去了？肖老汉禁不住大喊：“刚儿家妈——”夜幕低垂，目力所及，不过十米左右。沙沙沙的雾雨飘洒下来，覆盖了肖老汉的声音。
肖老汉垂头丧气往回走，边走边喊：“刚儿家妈——”
“铛，铛——”是水壶盖撞击石头的声音，从沟底传上来的。
“老婆婆，你在哪里？”肖老汉循声下去，只见肖老太太手里拿着水壶盖，已经不能动弹：“快喊刚儿他们回来，我怕是不行了！”
肖老汉不由分说，拉住老太太的一只手说：“起来，我背你去医院。”
“啊——别动！”可刚扶坐起来，老太太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痛！刀绞的一样，我怕是不行了！快把刚儿喊回来啊！”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还是打给姑娘吧？”肖老汉把肖老太太放下，拿起电话，“喂，小霞啊？你妈来提水摔下沟去了，很严重，你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准备一副担架，半小时内赶来。”
“老婆婆，你可别吓我啊？”肖老汉轻轻蹲了下来说。
肖老太太伸手在肖老汉的脸上抚摸着，一语双关地说，“你这脸挺厚的，耳朵也不好使。我走以后，你自己保重啊！”
“不要啊，老婆，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肖老汉知道是在挖苦自己，回想起过去肖老太太付出的一切，感觉有点惭愧。
“别说哪些自欺欺人的话了，泥巴盖到颈子的人了，你就不会诚实一回吗？”
肖老汉听了这句话，只差找个地缝钻下去。
时光倒流到五十年前。当年，肖老汉挖空心思追求肖老太太，可肖老太太死活不同意。也许是上天注定吧？那时岳母身患急病，讨借无方，肖老汉乘人之危，和岳父达成协议。最后是岳父跪在他女儿面求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你母亲！”往事如烟，如今儿大女成人，谁也不想提起这段伤心事。
这也许就是命吧？肖老汉有很多令人无法容忍的坏脾气，但唯一使肖老太太安慰的是，对她一直痴心不改。
“我发誓，我再也不赌钱了，好吗？”
“我已经不再想听你的任何誓言。少和别人斗点气，多为子孙积点德，就托上天的福了。”肖老太太说，“我走以后，菜园子不要荒芜，能动一天耕种一天。你知道的，刚儿是个孝子，不准我在家劳动，接我去城里享福，可我实在没有福气，感觉还是在地里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好吃。”
“是啊！你做的东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你也知道，城里哪些，我也吃不惯。”肖老汉想起过去自己偷奸耍滑的日子，感觉头脑里就像长满了荒草，看上去非常茂盛，却一点收成没有。现在之所以有个温暖的家，得感谢肖老太太任劳任怨，勤俭持家。想想以后灰冷火熄，孤苦伶仃的样子，肖老汉不禁抱着肖老太太失声恸哭。
肖霞接了电话，急得团团转：“现在年轻人都去打工了，找两个都难。”正要打电话给二哥肖衍，不料肖衍却先打过来：“小妹，你是村妇女主任，不会连找几个人帮忙都有问题吧？你负责把老妈抬回家，我马上开车送进城，好吧？”
肖霞，大学生村官。毕业后，本可以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好工作，可她却志愿回乡报考本村的妇女主任，一方面为了照看年迈的父母，另一方面也为家乡的发展做点贡献。肖霞不想和肖衍理论，心想，我一个村妇女主任算什么？你一个村主任呢，还好意思说我！
肖霞见两个哥哥都指望不上，便拨通老公成默的话，老公的回答倒是言简意赅，一个“好”字，让肖霞舒心了许多。
成默是半坡村初级中学的教师，肖霞刚到家，成默就带着九个人来了。成默向肖霞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八个是同事，这个学生家长，是个医生。肖霞激动不已，还是你们老师好，谢谢你们！
经过简单包扎，家长医生说，可能是刺伤心脏了，迅速送去城里手术！等肖衍赶回家的时候，人已经送走了。
肖老汉坐在门前，独自悲伤，抬头看了一眼肖衍：“你来早了，等你妈死了你再来啊！”肖衍调转车头，风驰电掣往县城奔去。
一路上，肖衍都在自责：“我这村主任当得不称职啊！”
二十年前，肖衍为半坡村争取了一个乡村公路建设项目，整个半坡村的老百姓都认为他做了一件好事。每次回到半坡村，都有许多父老乡亲换着花样请他吃饭。肖衍总是笑嘻嘻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有项目我当然要为大家争取，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结果，这话真的说到了点子上了，这条乡村公路就从村公所修到他自己家的门口，其他任何一户人家，不要说柏油路，连一寸泥石路都没有。明说是公路，实际却变成私路了！
半坡村属于二半山区，冬季阴雨绵绵，春季干旱少雨，土壤多为黄泥土，地形复杂，要修一条公路是很不容易的。所以，这里祖祖辈辈都是土路，下雨稀泥成塘，天晴灰尘满天。乡亲们每次赶集回家，从肖衍家那里的柏油路一脚踏入泥土路，心里难免要骂一句：“这狗日的也太自私了！”
从半坡村到平山镇这段路程，二十多公里，可肖衍今天感到就像有两百公里，怎么跑也跑不完。他感觉到头脑中，始终有一个人，挥之不去，正拿着鞭子，使劲抽打自己。
这人就是唐白泉。修路的时候，唐白泉曾经建议，由村民投工投劳，将多余的水泥沙子，修建一条通往半坡村水井的路。肖衍不同意，说公路资金专用。其实，这点小事，作为一个村主任，还是办得到的，只是他不想为了大家的事去多说一句话。
肖衍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时听了唐白泉的话，母亲也不至于摔倒山沟里去。
一会儿，肖刚打来电话：“兄弟啊？母亲现在怎么样？你们就多操心了啊，我马上上飞机，估计明天中午到。”
肖衍说：“母亲已经送去县城，具体情况还不知道，随时保持联系。”
“好的。”
肖衍挂了手机，心里怅然若失，好像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抵达县医院，肖衍得知母亲已经昏迷过去，心脏被肋骨刺破了一个小口，医生做了简单手术后，摇头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建议转省四十一医院。
肖衍轻轻揭开盖在母亲脸上的白布，见母亲昏迷不醒，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禁不住痛哭起来，都怪我啊，要是早点修好那条路，母亲也不会这样。
省四十一医院是全国著名的心脑血管医院，就是医疗费高，一般人是无法承担的。对于医疗费的问题，肖衍不担心，有大哥肖刚就不成问题。他打大哥电话，可电话关机，可能现在还是飞行模式吧？的确，肖刚下了飞机，拿出手机一看，是肖衍发来的信息：母亲已经送省四十一医院，请先做好准备，我们随后就到。
肖刚收到信息后，询问清楚情况，立即返航。
嘴上不说，心里却非常生气，干嘛不早说啊？害我跑去跑来的。
省四十一医院果然名不虚传，手术非常成功，肖老太太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居然又回来了。医生反复吩咐家属肖霞说，要让病人多休息，少说话。
半个月后，肖老太太神志清醒了，问女儿肖霞，这是什么地方？肖霞说，省医院啊。
老太太看了看病房说，很贵的吧？多少钱住一个晚上？
肖霞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大概一两百，和宾馆差不多吧。
肖老太太听了，立即撑起来，说，太贵了，我们回家吧？
“别动！”肖霞一看，慌了，立即上前扶住母亲：“医生说还要一个月，现在是恢复期，动不得的。钱嘛，大哥有的是，妈你就别操心了。躺下，快躺下，不然，医生又要怪我了。”
肖老太太听了，才极不情愿地躺下。正在这时，肖老太太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江南山水图！”。
大家循着肖老太太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幅图。
难道是他？蓝天白云之下，巍峨青山逶迤而来，像一群活蹦乱跳的牛羊，在这里悠闲放牧，唯独缺少的就是水。要是这里有一条河流，这些山真的就要活了。五十年代，肖老太还是一个小姑娘。她看见大人们在这里挥汗如雨，红旗满山坡，一条大堰从大青山那边哗哗哗流过来，大堰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清清的流水从上而下，唱着欢快的歌，伴着满山的急促的哨声，飘去很远很远……
提水的那天，肖老太太口渴了，头脑中就想着这副图，她听到哗哗哗的流水声，伸着双手，顺着流水声，捧一捧水，放在嘴里，哪知，一脚踏空，跌下了山沟。
肖衍回来，老太太劈头盖脑就问：“你大哥呢？”
“他公司有点事，下晚就来。”肖衍不明究里，以为是不经常在母亲身边，惹母亲生气了。
下晚，肖刚果然带着妻子成莉一起来了。
“妈，我们来了！”成莉捧着一束康乃馨，肖刚将一大袋营养品放在桌子上，以为母亲会高兴一点。哪知肖老太太不领情，指着肖刚喝道：“你老实说，这里多少钱住一晚上？”
肖刚不敢撒谎，说：“医疗费，药费，护理费，住院费等全部加起来，一万多一点。”
“什么？一万？赶快收拾东西走人，这院我不住了！”肖老太太说着，就要撑起来。
肖刚赶快扶住母亲，安慰道：“这算不了什么，平时接您，您也不来，这回就多住几天吧？”
肖老太太毫不在乎说：“别废话，我就问你几个一句，出不出院？”
肖刚几兄妹都领教过母亲的脾气，说到做到，大家面面相觑。
肖老太太直接点名：“肖刚，说的就是你，出不出院，给个痛快！”
“这个……”肖刚犹豫不决。
肖老太太火了：“不出是吧？我死给你几个算了！”说着就往墙上碰去。
肖霞赶紧拉住母亲，说：“大哥，不要说了？都听妈的，好不？”
肖衍看了一眼肖刚，也附和说：“出院，出院。”
“跪下！”肖老太太仍不依不饶，肖刚无奈，只得低头跪下。
肖老太太意犹未尽，数落道：“一晚上一万，还算不了什么，你好大的口气！现在你是翅膀硬了，要飞天了，了不得了，老娘还连水都吃不上，造孽啊！你有本事得很，那老家提水的路，一二十年了，怎么还是稀烂？你是正事不干，尽走歪门邪道！半个月花了十五万，早知道这样，水泥路怕都修好了，那我还会摔伤住院吗？”
肖刚说：“知道了，妈教训的是。”
肖老太太说：“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肖刚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成莉，说：“妈，儿媳成莉就是我们公司的财务总监，明天我叫她拨款十万，以公司挂钩扶贫的名义，修建半坡村人畜饮水工程。”
“我呸！”肖老太太听了，一个喷嚏，打在肖刚的脸上：“什么？十万？亏你说得出口，你爹一个月输掉的都不止十万！你和你爹一个德行，水牛过路你看不见，虱子过路你看得真切得很！你还嫌人家没有指够你的背脊骨吗？”
“儿子愚钝，请妈明示。”肖刚被一顿臭骂，云里雾里不知方向。
肖老太太说：“与人好，自己好。半坡村就一个社吗？你各人打扫门前雪，其他社的人会不会骂你？在父老乡亲的心目中，你不过就有几个钱嘛，其它你还有什么？”
“再翻十倍，一百万，够了吧？”肖刚诚惶诚恐，母亲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么高大，严厉。
“你和你爹一样，头脑中全是荒草!你还以为全是钱！转过头去，好好看一下那幅图画。”肖老太太指着墙上的画说。
“半坡村！”肖刚一眼就看出来。
“这是五十年代的半坡村的未来规划图，你从头至尾认真看一遍。”肖老太太说。
肖刚，肖衍，肖霞都凑在图画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幅画到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肖霞说。
肖衍说：“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肖霞指着几个地方说：“这些地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小山丘，实际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一个个的村庄。一个村庄又十多层楼那么高，每一层楼分为若干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有绿树，花园，喷水池，停车场，运动场，休闲中心。每个村庄都有生产基地，种植，养殖，加工，运输，都是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环环相扣，多位一体。”
肖衍惊讶起来：“不看不知道！这真是现代乡村版的《清明上河图》啊！”
肖刚无心看那些，指着盘横在山上的一条巨龙说：“从大青山那边引这么大的一股水来，究竟要多少钱？”
“三百万！”肖霞不加思考地说。
“你这么知道的？”肖刚不解。
肖霞说：“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肖刚满眼迷茫，望着母亲。
肖老太太笑了一下，说：“三百万，差不多！就这样吧，明天送我回家。”
肖刚站了起来，不好说什么，肖霞却跪了下去：“妈，医生说了，不能出院。你坚持出院，我就不起来。”
肖老太太去意已决，笑着说：“哎呦，小丫头片子，你还跟我斗起来了啊？起来，我还死不了，我还要看你哥把路修好呢！”
肖衍趁火打劫说，“大哥啊，如果你真想让老妈吃上水的话，我还是建议从把大青山的水引过来。”
肖霞一听，乐了：“就是，就是。”
肖刚说，那要多少钱啊？
“不多，三百万。”
“你当我是土豪啊？两个约起来敲我的竹杠。”就是一百万，都是看在妈的面子上，从身上割肉，你肖衍就早点取消这个念头了。肖刚看了一眼肖老太太，“妈，您倒是评评理啊？”
肖老太太笑了：“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先投资一百万，修通各组的路吧？引水的事，以后再议啊！把东西收拾好，明天早点出发。”
肖霞说，既然老妈要出院，那我们还是准备一下吧？办几桌酒席，招呼亲朋好友来闹热一下，放两挂鞭炮，风风光光的回去。
大哥二哥表示赞同。可肖老太太不同意，说，我又不是上了皇榜中了状元，要回去光宗耀祖，摔了一跤住了个院，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
肖衍说，这次出院，不为什么，就是闹热闹热一下，至少说明，我们肖家，在半坡村还是混得不错的。再说，要修路，就得需要乡村领导和村民的支持，我们借此机会，宣传一下，既捞政治资本，又扩大影响，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肖老太太说，既然这样，就看个日子吧！肖衍一听，笑了，老妈还迷信这一套。肖老太太脸上一下子阴沉下来，说，这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人活在这个世上，要有一点敬畏之心。老天虽然不说话，可时时刻刻都看着呢！
肖刚附和说，是是是，我们公司每个大型工程开工，都要请人看好日子的。
肖刚说着，就打电话找人将日子定了下来。
后天，后天出院，经过大哥提议，肖霞提前回家准备酒席。老大老二和小妹，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只待后天风风光光出院。
在出发前，肖衍给高利发副镇长打了一个电话，商议蓝天建筑公司到我镇扶贫修路，是否要请县电视台的来采访报道一下。
高副镇长想，现在我乡投资环境不好，黄赌毒黑猖獗，村民刁蛮，在这个穷乡僻壤，既然有人来扶贫，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县电视台就不必了，但同意搞一副大红标语，并亲自带镇通讯员一同前往，跟踪报道。
二
农村办酒席，需要请人帮忙的。老大老二常年在外，与本村人长期不联系，突然有事才请人家，觉得有点不恰当，而且也有点放不下架子，就将这事推给小妹肖霞。肖霞虽然是本村妇女主任，其实心里也没有谱，因为，平时邻里有事，就很少主动帮助过。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无论哪家办红白喜事，如果到外村请人帮忙，就会被人小看，认为这家人邻里不合，肯定是人缘差。肖霞掂量掂量，又将请人帮忙的事推给老爹。老爹土生土长几十年，不说铁杆兄弟，狐朋狗友总有几个吧！
肖老汉在大集体的时候，和保管员勾结，倒卖过集体的木材、粮食、生猪，八十年代初期，卖老鼠药，还拐卖过妇女。对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从来不主动去帮忙，实在说不过，就去磨洋工，或者邀约一帮人赌钱，口碑极差。他接到女儿的电话，也是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跑了几家人，人家都找借口说，这几天恰好有人请帮忙，人家说在前面，实在不好意思。没有办法，肖老汉只得去请平时一起玩的赌友。赌友们倒是爽快，吆喝一声，就来了两三桌人。
帮忙的人有了，但还需要一个总管。总管需要一个有威望的人来担任，一句话就是说话要有人听，这样各项事务安排下去，才有人落实。半坡村的总管，几十年来，都是唐白泉父子。可是唐白泉父子一直和肖老汉一家矛盾重重，平时就互不往来，对面走过也很少打招呼。就在这帮赌友中推荐一个吧，可肖老汉一开口，大家的脑袋就像拨浪鼓，不堪大任，赌赌钱，闹热闹热一下还行。肖老汉心中也打起鼓来，平时嘻嘻哈哈，称兄道弟，关键时刻，单靠这帮人，非坏了事不可。
大丈夫能屈能伸，凭感觉，肖老汉认为，只要放下这张老脸，唐白泉也怕不会做得这么绝吧！
唐白泉是山南农大高材生，在学校的时候，就发明了几项领先国内的专业技术，毕业后拒绝多家公司的高薪聘请，执意回家乡创办生态农庄，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唐白泉这一举动，遭到很多人的白眼，女友成莉也因此和他分道扬镳。
肖老汉找来唐白泉的电话，无人接听。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去他家。唐白泉不在，唐伯说，去下半村他的休闲生态农庄干活去了。
半坡村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村较为平坦，但缺乏水源，下半村恰恰相反，水源丰富，但陡坡较多。唐白泉采用租借和入股的办法，在下半坡办了一个占地二百五十亩的农庄。里面鱼塘、鸡舍、猪圈、蔬菜、庄稼、林果、错落有致，生机盎然。
肖老汉一看，唐白泉农庄里面劳作的，多数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年人，而且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各司其职，聚精会神，井井有条。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好像不是劳动，而是享受一种乐趣。在一间宽敞的蓬子下，一个老太太居然吹着口哨给鸡上操！这真是开眼界了，肖老汉走上去问这些鸡为什么这样听话，那老太太说，万物有灵嘛，只要懂它们的语言，它们就听你的。
“肖叔好早啊？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我农庄指导工作！”
肖老汉正看得聚精会神，抬头一看，正是唐白泉。便赶紧走上前去，握住唐白泉的手说：“白泉啊，什么指导工作，叔这次来是找你帮忙的。你婶婶这次出院，准备办两桌酒席招待客人，麻烦你辛苦两天。”
“不行啊？你看我抽得开身吗？这里一百多个老人，从事几十种工作，寸寸步步都离不开我啊！你看包括这里的蔬果保鲜、饮食搭配、健康体检，每一项工作，每一道程序，都要按科学操作。”唐白泉边说边指给肖老汉看。
“不得了啊，白泉，我们村这个总管，离开你也不行啊！你看，原本不懂人话的鸡，都听你召唤，我们村还有那个人不听你的？”
唐白泉说：“肖叔，这个问题就不要说了，吃饭！你尝一下，味道怎么样？我这里的饭菜，都是绿色无污染的天然食材加工的，无化肥，无农药，无转基因，无任何添加剂，保鲜采用最先进的物理方法，连烹饪时对食盐也有严格要求。所以啊，全国各地，有许多老年人退休，都慕名而来，把这里当做休闲娱乐养生的天堂。凡是到我这儿来的人，免费体验各种劳作，当然食宿也是全免费。这里有很多老人，我规定一天劳作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可是他们把劳动当成一种娱乐，一动手就停不下来。有的竟主动来找我，要求多劳动几十分钟。肖叔啊，各种年龄段各种体质的人，劳作都有一个最佳的度，过劳过逸都不好。”
肖老汉说：“不说不知道，我都来这里养老算了。”
唐白泉笑了笑说：“我们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赌场，我们大家在这里，不过愉快合作、共享快乐而已。再说，你儿子那么有钱，你来是要交钱的啊！”
肖老汉又把话题转过来说：“钱不是问题，还是麻烦你两天。”
唐白泉想起修路的事，心中很是不爽，说：“这样吧？我实在抽不出时间，你去找我老爹吧！他一天在家就是栽花种草、求神拜佛，总管还是可以胜任的。”
肖老汉不忘恭维一句，说：“你家真是积德积善人家，所以肯定大富大贵。”
唐白泉说：“求神拜佛是老年人的一剂灵丹妙药，这不是迷信，而是科学。一是思想有寄托，不苦闷，不空虚；二是跪拜可以打通五脏六腑经脉，百病不侵啊！”
肖老汉竖起拇指，“不愧是高材生，学富五车啊！”
唐伯知道肖老汉还会来找自己，托病不出。肖老汉也知道唐伯装病，可是没有办法，只得空手回家。都说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肖老汉这次是深有体悟了。
没有张屠户，难道吃带毛猪？肖老汉一气之下，自己担任总管，小女儿肖霞担任采买兼保管员，女婿成默负责请厨师，二儿子肖衍负责联络，肖老汉的赌友们，负责打杂，如借炊具桌凳、挑水、洗菜、洗碗、刮姜、拣葱等。
肖老汉将大家聚集起来，分配具体工作，张三挑水，李四添火，王五做饭……，结果大家都拈轻怕重，觉得自己吃亏了。肖老汉最后提议，谁做什么，采用抓阄方式进行。大家一致赞成。
在所有的打杂工作中，挑水是活。本来安排四个人挑水，结果，任务下来，四个人就拉开战场了，丢骰子，单双各一组，实行淘汰赛。两组对决，谁输谁挑。这样一来，输的两个只有自认倒霉，承担四个人的任务。
在挑水的路上，两个不忘玩包剪锤，最后，任务完全落到一个人的头上。这个倒霉蛋挑了四担水，累得趴下了，动弹不得。可水量不够用，大大影响了做饭洗菜的进程。要是客人来了，饭还没有做出来怎么办呢？问题反映给总管，总管大人不得不亲自动手，将那个倒霉蛋拉起来，愿赌服输嘛，这是我们赌场的规矩，你怎么没有一点志气？可那倒霉蛋像稀泥一样滩在地上唉声叹气：我实在动不了啊，要么再来一拳，再输，我倾家荡产请人挑。肖老汉听了，哭笑不得。只得自己拿起扁担去挑。可七十几的人了，要挑一担水从一公里的山脚爬上来，谈何容易？肖老汉费了很大的力，挑到第三担水，就累趴下了。
肖老汉坐在地上，难免有些伤感：我一生滚打摸爬，有儿有女，而且个个生龙活虎，人模人样，为何落到这步田地？这时，多么希望有一股山泉流到家里，轻轻一扭水龙头，清冽可口的泉水，就哗哗哗哗流出来，那是多么幸福美妙的一件事啊！
本来，二十年前，肖刚肖衍都是一介普通农民。那时，扶贫项目非常有限，僧多粥少，提出申请的各村，最终只有少部分获得扶贫。有的村为了获得这个项目，不惜动用各种关系走捷径。半坡村更绝，直接提出，谁能争取到项目款，可提取百分之二十到四十的辛苦费。
肖刚凭借他舅舅在县扶贫办工作的这层关系，为半坡村争取到一个自来水工程的项目。为了说明这个款项来之不易，肖刚不止一次说，很多时候，联系不上领导，没有办法，拿着礼物在领导家门口蹲守几天，进进出出的人，有的还把他当成贼。
那时的扶贫项目，政府只负责投资一部分，大部分需要村民投工投劳。修建人畜饮水工程，政府一般就只提供水管费，至于修建水池和挖管线道，由村民组织投工投劳完成。半坡村的饮水工程，获得拨款二十万元，按村里规定，肖衍就截留辛苦费八万，剩下十二万，单是买水管都还差十万左右，按人头计算，每个村民还需要筹资五元左右。从大青山到半坡村，直线距离二十千米，而且地形复杂，挖管线工程量巨大。有的投不出钱，有的不愿投工，东拉西扯，久拖未决，后来有人提议，干脆把这笔钱分了，大家一哄而起，一哄而散，最终使这个自来水工程不了了之。肖老汉记得，那个提议分钱的人就是自己。现在想来，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怎么办？肖老汉想去想来，无办法了，不可能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挑水来办完一台酒席。要么就别办了，要么就几兄弟姊妹去想办法，不要折磨我这把老骨头了。
肖老汉思来想去，确定这酒席取消算了，便拿出手机，给大儿子肖刚打电话，恰巧大儿子先打过来了：“爸，亲戚朋友我们都请过了，明天十二点准时到家！”
肖老汉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爸，你怎么啦？”
肖老汉回想今天挑水的一幕一幕闹剧，不禁悲从中来，好半天，才幽幽地说：“我在半坡村，已经成孤家寡人了！”
肖刚赶紧问是怎么回事，肖老汉将经过一一说了，也沉默了半天才说：“老爸，你回去吧，我们会想办法的。”
难道真的要把客人一一退了吗？这事也不难。难的是这件事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到时人家不拿嘴来笑，是拿屁股来笑了！不行不行，肖刚立即打电话给肖衍、肖霞商量对策。最后三方一致决定，解铃还要系铃人：重新请唐白泉出山！可由谁去请呢？三姊妹自我感觉都没有底，一个也不想开口。最后是大儿媳肖刚的妻子成莉主动站出来解围：“我试试吧？”
成莉是唐白泉初高中六年的同学，都是半坡村的，而且两个都同一年考取名牌大学，不过成莉是下半坡，考取的是中南财经大学，唐白泉是上半坡，考取的是华北农科大学。高中阶段，二人仅仅是熟悉而已，感情上没有什么瓜葛。大学后，双方感情却急剧升温，鸿雁传书，往来频繁，同村父老乡亲都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双方父母也表示支持。毕业后，成莉要留在大城市寻找自己的天堂，唐白泉却执意要回农村，实现心中的梦想。二人因此分道扬镳。
分手那天，唐白泉将成莉约到半坡村小平坝的宽阔地带，描绘未来蓝图：我要将这里建设成为一个美丽的大庄园，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到时，我们就一起牵着手，沐浴清风，和巍巍群山一起，走进黄昏，走进夕阳，那是多么美的一幅画啊。你看，半坡村地形呈三级阶梯形势，在第一阶梯，我要种植三千亩常绿针叶树，让它和蓝天白云相媲美，涵养水源，万古长青；种植三千亩果林，药材，打造全国最好的无公害的优质的水果干果生产基地和中药材生产基地；在第二阶梯，我要种植三千亩荞麦，三千亩洋芋，三千亩玉米，三千亩豆类，养殖三万头牲畜，打造现代农业样板。第三阶梯，我要办十个农产品、畜产品加工厂，建成农工贸一体的现代农庄。还要修建十个大型的花园式的各具特色的生态休闲农庄。在这个农庄里，没有贫富贵贱，人人平等，各司其职。凡是本村的，都可以自愿加入我农庄，大家其乐融融，是一副多么幸福美满图画啊。房屋一律按需要统一建造，完全免费。人人各得其所，自得其乐。大家好，才是真正的好。你认为如何呢？成莉笑而不答，相反还岔开话题，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白泉哥哥，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乌托邦吗？”唐白泉当然知道成莉的意思，说：“制约半坡村发展的重要原因是缺水，如果把大青山的水引过来，就真的水到渠成了。”成莉笑了一下说：“白泉哥哥太浪漫了，不像一个理科生。”“何以见得？”唐白泉不解地问。成莉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样几千亩，那样几千亩，这些土地都是你的吗？”唐白泉说：“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我说的是一个远景目标，一步一步的来嘛。首先我得搞出一个样板，出质量，出效益，得到大家认可了，再自愿加入，然后再发展壮大，形成影响力，最终凝聚成强大的核心动力，推动各项产业的发展，目标就会逐渐实现。”成莉听了，转身立在唐白泉前面，唐白泉以为，成莉要给他一个拥抱，哪知，成莉只是和唐白泉握手：“白泉哥哥，明天我就要去读研究生了，祝你梦想成真，我等你！”
三年后，唐白泉回乡创办的休闲生态农庄，负债三百多万，成莉彻底失望，嫁给了同村一直追求她的肖刚。离别那天，唐白泉苦苦挽留成莉担任财务经理，一起重振生态农庄，成莉说，和你一起喝西北风吗？唐白泉说，我的塘小了，在不下你这条真龙，那我也不会阻拦你远走高飞。但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来找你的。成莉说：“我们做一般朋友吧，如果你要来找我，我就把号码换了。”望着成莉渐行渐远的身影，唐白泉大声喊道：“你还会来找我吗？”成莉转过身来，挥了挥手，走了。
肖刚和成莉是也是同学，初中毕业后，肖刚名落孙山，从此踏入社会，开始了他疯狂的发财梦。经过近十年的打拼，此时的肖刚，已是身家上亿。
唐白泉接到成莉的电话，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我已经和乡亲说好，但是，需要肖衍亲自上门，什么原因你不知道，肖衍自己心里有数的。如果肖衍不亲自登门拜访，我也无法。可以的话，今晚八到十点村民们在家等候。”
成莉将唐白泉的原话转达给肖衍，肖衍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同意亲自登门。
肖衍自开始担任半坡村村主任以来，做过一些过火的事，至今也还历历在目。现在要坦然面对村民，未免有些难为情。不过，现在没办法，肖衍只有硬着头皮挨家挨户拜访。
肖衍首先去村头老张家，狗汪汪汪叫个不停。老张出来，喝了一声：“烂狗，你眼瞎了啊？”狗便夹着尾巴，不声不响回到狗窝去。肖衍心头一惊，好像是骂自己一样，但还是假装镇定，笑着说：“以前有哪些不周不到，还请叔叔见谅。”老张喊了一声：“老大，你们几个快去帮主任家的忙，听从总管安排，该做什么的各人当成自己的来做。”所有在家的劳动力都走了。老大走过肖衍面前，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不满。肖衍从老张家出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年前，老张家儿子儿媳六个外出打工，个个吃苦耐劳，安分守己，一年带回家五六十万，人称六六大顺。肖衍带领两个村干部，上门征收社会抚养费，老张说我家三个儿媳，都没有超生，哪来的抚养费？肖衍便以故意拖延上环时间为由，罚款六万，不然上房揭瓦。老张软磨硬缠，最终还是被罚了三万。翻过一座山，肖衍自己拿了两万，另外两个各分得五千。不料分账不平，发生内讧，事情暴露，肖衍花了将近十万才把事情摆平。现在想来，惭愧啊！
接下来老王家，肖衍走过去，正要敲门，手又缩了回来。老王残废人一个，帮什么忙啊？有个儿子，也不成器，嗜赌如命，居无定所，三十五都没有讨到媳妇，人称王老五。此人做事漂浮，拈轻怕重，尽是钻牛角尖，经常和他爹对着干，气得老王要死。恰恰相反，老王做事踏实，为人正直，眼里揉不得沙子，曾经检举揭发肖衍私吞低保款、救灾款、粮食直补款、煤炭补助款、茅草房改建款等，被肖衍暗中买人打了一顿，肋骨被打断七根，大腿被打成粉碎性骨折，医疗费花了十三万，弄得倾家荡产，最后对簿公堂，老王因找不到确凿证据而败诉。肖衍正要转身，却看见门开了，老王笑着走出来：“肖主任，又看不起人了吧？身体早就恢复得差不多的了，挑水不行，但添火扫地还是可以的嘛！”肖衍握住老王的手：“对不起，老伯如此海涵，惭愧，惭愧。”
另外二十三户人家，是肖衍借建设示范乡村之机，以极低价格超标强行征地二百五十亩，然后高价出卖给农户作地基。老李不服，大家一致推举他进京上访，不料被截访人员假装公安，抓去黑监狱关了三个月，被遣送回来。肖衍的到来，老李当街一站，吆喝一声：“肖主任来请我们帮忙，今天我们一定要圆满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不能让外村人说我们不团结，该算的账，一码归一码，以后慢慢的算。”
除了不在家的劳动力，几乎家家户户都来了。挑水，洗碗，做饭，各司其职，齐头并进，酒席办理进入轨道，在预定时间内完成各项准备工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客人一到，就可以摆席了。
三
肖刚、肖衍，肖霞通过协商，确定明天中午十二点准时抵达老家。根据成莉的提议，此次母亲出院大宴宾客，但不收礼。其实，这是唐白泉和成莉暗中定下的约定。肖衍首先表示同意，他想借机向乡亲们道歉，并且带头刹住农村请客送礼的歪风邪气，重新树立威信。肖刚沉默了一秒钟，也表示赞成，心里却想，肖衍啊肖衍，这次母亲出院的医药费、住院费、酒席费和其他一切费用，都由我一人承担，就是不收一分钱，你也不亏什么，反而捞了一把人气，你当然积极啊。再说，你一分钱不出，好意思分人亲钱吗？
在这场戏中，各有各的打算。肖衍想通过这次宴席，笼络人心，重建半坡水泥厂。肖刚则想通过这次招商引资的广告效应，招兵买马，扩充建筑队伍，解决目前蓝天建筑公司用工荒的问题。唐白泉则想借助各方力量，完成从大青山到半坡村的大型饮水工程，扩大农庄规模，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
半坡水泥厂的前身是永泰煤矿，地处半坡下半村中部。十五年前，也就是2003年前，半坡下半村遍地都是小煤窑，周围方圆十公里的两三千户人家，都是用这里的煤。这里的煤品质优良，燃烧值高，而且蕴藏量大，地表层薄，各农户都在自己的承包地投资开小煤窑。当然，有的地方土层较厚，要是在八百米以上，一般农户就无能为力了。为了减少风险，往往三四户人家集资开采。如果一家人举债开采，万一挖了一两公里都没有煤炭，就亏大了。
肖刚看见大家开小煤窑，搞得热火朝天，却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老张等五户人投资五十万，外加上自己的千个工日，坚持了半年，几乎家家搞得倾家荡产，连煤渣的踪影都没有看见。机会终于到了，肖刚最终以半价二十五万买下了这口煤井，当场付十万，余下十五万半年内付清。在此之前，肖刚就暗中请专家探测过，再挖一两百米就是煤层，而且比较厚，如果把周围几公里的山都挖空的话，少说也有两千万吨。如果一吨煤平均卖五百，就是一百个亿！除掉各种开支，拦腰一半，五十亿！发了！发了！肖刚一连好几晚上，做梦都笑醒过来。
这一次肖刚真的发了。不到半个月，就以一点五个亿的价格转手卖给一位浙江老板，从此，该煤窑被定名为永泰煤矿。
浙江老板叫郑富平。为了打造这个煤厂，预计投资两千万。五百万购买采煤设备，五百万购买煤场和土地，五百万修建工人住宅区和公路，五百万办理开采证和打点各种关系。当时，为了规范小煤窑，都要求办理开采证。可郑富平到县煤炭工业局送了价值一百万的金菩萨，几个月还不见动静，于是又送了两百万的现金，才将开采证办理下来。郑富平有点心虚了，如果土管、安检、环保等各个单位都这样雁过拔毛，那么单是办理各种证件，一千万都不够啊！
但是，当郑富平看到没有办开采证的各个小煤窑，在一夜之间被炸得灰飞烟灭的时候，他禁不住笑了！“干！继续干！”郑富平站在煤区屋顶的高处，对着天空大喝一声，眨眼间，茫茫的夜色就把他的声音吞没了。
郑富平采用机械化开采，工程进展得很快，一个星期时间，一千多平方米的煤场就堆满了煤。卖煤的第一天，买煤的车辆排了几公里，镇上、村上的主要领导参加了煤厂开张的剪彩仪式，鞭炮、烟花震耳发聋，从早上九点到中午十二点，连绵不断，一秒钟也没有间断过，把气氛推向了高潮。郑富平还想再投资五百万，借助政府力量，征收土地，扩大规模，拟办一个选煤厂、洗煤厂和转运站。
小煤窑被炸了，人们就只得到郑富平的煤厂上买煤。可是价格太高，大煤八百一吨，面煤四百一吨。很多农民买不起，就到煤厂上来讨要说法，要求降低煤价。郑富平说，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拉倒，自己的娃娃，抱上抱下，难道还要别人做主啊！事情闹到村公所，村公所也没有办法。
因为采煤，很多地方没有水了，半坡村民在王老五的鼓动下，以此为由，封锁煤窑，阻止开采。郑富平报案，派出所就来抓了几个带头的。村民闻讯，立即涌上街头，高喊：“关闭永泰煤矿，还我绿水青山！”等口号，游行示威，要求放人。第二天，半坡初级中学的学生高举“资源被掏空，子孙去要饭”的横幅，也加入了游行示威的队伍。村委会和乡政府一看事情闹大，便立即介入，作调停人，最终达成三点协议：1、立即放人，免于追究刑事和民事责任；2、永泰煤矿给村民发放煤票，每吨煤和市场价相比，降低两百元；3、村民保证从此不再闹事，否则赔偿一切损失，为首者依法追究一切责任。事情处理完毕后，郑富平筋疲力尽回到办公室，倒在老板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哪知，刚躺下，村主任肖衍就来慰问了：这群刁民都是不服好的，一旦尝到甜头，将是叫花子进堂屋，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到时，你的投资和努力将全部化为乌有。
那该怎么办啊？郑富平问。
肖衍说，为民营企业家保驾护航，理所当然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村委会来对付他们，比你容易得多。你说对吧？至于辛苦费，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你给多少算多少。
郑富平笑着说：“你这手伸得太长了吧？”
肖衍附着郑富平耳语一番，两人便会心一笑，相互握手。第二天，永泰煤场一侧便设立了“永泰煤矿群众服务办公室”，下设员工二人，一人负责核对户口、过磅和登记；一人负责指挥铲车上煤。村民们将煤拉回家，这才明白，每吨低两百的协议，完全是一场骗局。实际都是一些卖不掉的荒煤，煤渣少说也有三分之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村民都不买这荒渣煤了。
不久，肖衍提着一瓶五粮液，踱着方步，敲响了郑富平董事长的门：“哈哈哈，怎么样？今晚我们二一添作五，把这瓶酒喝了。”
“什么？二一添作五，老兄，你没有喝高吧？”郑富平被吓得不轻，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
肖衍伸出手掌，向下压了压：“坐下，坐下，坐下说嘛，压低十倍，可以了吧？”
“百分之五？不行，人人都看着我端一个大碗，但是，七大姑八大爷都伸勺子来舀，大锅也要舀空啊！目前各种开支一账算下来，到我这里百分之十的利润都不到。还要看后期运行是否一帆风顺，不然，哭起都没有数的了！”郑富平将身子重重坐下去：“再压一百倍！”
“万分之五？”肖衍沉默了一会儿，伸出一个手指：“无论你怎么说，我就占百分之一的股份。”说着，找来两个杯子，把酒分了，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郑富平心里不爽，说：“我这几天着感冒，刚才吃药的。就随便喝点陪你喝一小口算了。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还希望主任多多担待。”
“那是，那是。在半坡这一亩三分地，天上有几个飞的，地上有几个跳的，我说了算。这回，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到时打个电话就作数，不用你劳力伤神。”肖衍拿起酒，倒在自己的杯子里，一口喝了，只留一小口给郑富平。
肖衍喝醉了，郑富平开车把他送回家。回来的时候，发现围墙被拆除了将近两百米的一截，走近一看，还有七八十人在拆除临时搭建的职工住房。
郑富平怒不可遏，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
“郑富平，你给我站住！”为首的一个操起一根竹竿，追了过来，后面一帮人尾随其后，高喊着：“团结半坡人，打倒郑富平！”
好汉不吃眼前亏，跑！郑富平赶紧钻进车，风驰电掣朝肖衍家就是一趟。
“哈哈哈哈哈！胆小鬼，走，转身，继续拆除！”
当肖衍把派出所请来的时候，临时职工房已经被拆除差不多了！
派出所来了！大家一哄而散，只抓住了十来个人。一审问，哭笑不得，都是半坡初级中学的学生！教师来了，家长来了，教育局也打电话来了，一句话，就是要求释放学生，尽快恢复上课。
郑富平问肖衍怎么办，肖衍反问道：“这帮少爷，天之骄子，说判刑，年龄不够，说赔偿，没有能力，谁惹得起？”
郑富平说：“找监护人啊？”可调查结果，这些学生的父母都外出打工，监护人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奶奶老爷爷。放人吧，没有办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事情未有结果，那边以王老五为代表的村民，已经打着“我们要吃水”的旗帜，包围了煤厂和村委会。肖衍和郑富平一合计，准备采用擒贼先擒王的手段，花钱买平安。
王老五趁火打劫，索要十万封口费，遣散群众，谎称村委会已经答应一个月内，用五寸管从大青山引水过来，到时，家家户户都可以用上自来水了。王老五想，这样把矛头对准肖衍，一箭双雕，既甩了包袱，又转移了矛盾。作为村主任的肖衍，当然不知道。对于半坡村的饮水工程，肖衍也向乡政府打了若干次报告，最后同意划拨二十千米五寸管给半坡村作为主道管，通到各家各户的分管各家解决。肖衍为此曾经召开半坡村各组组长会议，谎称只有十千米，另外十千米需要各组集资，集资完毕，就可以由村委会出面，和大青山村联系购买水源，修建水池，开挖管道。肖衍盘算，这个工程下来，至少赚十万没问题。十多天后，村民看村委会不见动静，知道又被忽悠了，便在李老四的带动下，聚集起来，找村委会讨要说法。肖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指着李老四的鼻子大骂：“你完全是个猪脑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有毛的你不抓，你来抓我这个秃子干什么？”一席话说得李老四哑口无言。李老四恍然大悟，借助村民声势，依葫芦画瓢，又勒索了郑富平十万。
纸包不住火，王老五和李老四两人的勾当不久便人人知晓。当时天旱，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方都缺水，半坡村初级中学也首当其冲。村民们心急火燎，又群龙无主。这时，半坡村初级中学的教师成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出头，妻子肖霞肯定反对，不出头，学校食堂缺水，连做饭都要去三公里外的下半村去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成默决定自己不出面，暗中组织十个村民找煤场领导郑富平谈判，郑富平又将矛盾推给村委会。二者踢皮球，踢来踢去，毫无结果。成默和村民商议，决定采纳第二步骤，出动村民一千多人，封锁煤矿。郑富平想求乡派出所，又怕胃口太大，只得采用老办法，暗中买通村民头头，息事宁人。哪知，一问结果，人人都说自己就是代表。郑富平悔恨不已，当初十个代表来，这回一锅螺丝都是头了，这可怎么办？经过几番周折，才好不容易打访说是成默，成默却一口否认，根本没有的事。如果这么多村民都给钱，那还不如修饮水工程啊！买水源，修水池，挖管道线路，三百万就搞下来了。但现在煤炭淡季，三百万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没办法，只得找肖衍。肖衍和郑富平决定，上报乡派出所，派出所一听情况，表示无能为力，只得上报县公安局。当晚，县公安局出动十辆卡车，载着一百多个荷枪实弹的特警，趁着夜色，悄悄抵达半坡村，准备深夜抓人。成默很快得到信息，立即打电话给他大学同学，请他把半坡村环境被严重污染，地下水遭严重破坏的报告，转给他的父亲市长大人。特警们还未动手，就接到了立即撤回的电话，同时半坡村委会和郑富平也接到了立即停止开采的通知。郑富平仰天长叹，宣布破产。半坡村的人畜饮水工程也这样摆了下来，不了了之。肖衍和王老五等人合伙投资，把永泰煤矿改为半坡水泥厂。
四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肖老太太出院，准时抵达老家，各路人马也相继到来，热闹非凡。第一波，是大哥肖刚的团队，前面两个礼仪小姐拉着大幅标语：“回馈桑梓，吃水不忘挖井人。”，后面紧跟彩旗队，蓝天建筑公司的职工代表，各人收执一面小红旗，上书：“祝肖老太太康复！”；第二波，是二哥肖衍的团队，由村办两名工作人员打头，扛着标语：“欢迎肖刚董事长来家乡投资。”，后面的是由二十人组成的喇叭队，声音宛转悠扬，欢快激越，把气氛推向了高潮。第三波，是幺妹肖霞的团队，老公成默亲自上阵，高举标语：“祝母亲康复！”，后面是成默的学生，手执鲜花，在空中挥舞，深情歌唱《鲁冰花》。“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歌声天真无邪，情真意切，在场的许多人，悄悄抹下了眼泪。
这次肖老太太出院，因为是以半坡村委会举办的招商引资大会的名义，所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一下子来了三四百人，肖霞亲自主持欢迎仪式。大会第一项，请蓝天建筑公司董事长肖刚讲话。
肖刚接过话筒，深深地鞠了一下躬：“各位父老乡亲，亲朋好友，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二十多年来，却没有为父老乡亲们做过一丁点贡献，我肖刚今天在这里衷心地对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这次母亲住院，对我感触很大，我准备对半坡村投资一百万，为大家修筑路，不成敬意。”下面响起热烈的掌声。肖刚继续说：“凡是参加这次会议的，凡是参加这条路修建的，凡是半坡村的父老乡亲，只要年满十八岁，只要愿意和我一起同甘共苦，都可以来我公司上班，我保证，月工资至少五千？”
“五千？”
“我去！”
“我去！”
……
肖衍一看，重建水泥厂的事没戏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轮到肖衍讲话了，肖衍说：“首先，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村的水泥厂，从今天开始，可以正式投产了，各位父老乡亲，如果愿意到里面打工的，我可以向董事会推荐，名额有限，需要报名者，找我就行。工资至少三千，工期不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打工农活两不误，”大家对肖衍太了解了，都默不作声，肖衍有些尴尬，说了声：“一个星期内找我有效。”就走下台来。
第三个议程，是肖霞发言，可她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问大家有没有话说，没有的话，就开始摆席了。下面一片寂静，肖霞正宣布摆席，却听见一个声音：“我说几句！”大家一看，此人正是肖老太太。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这老太太要说什么？
肖老太太接过话筒，第一句话就让大家想不到：“各位父老乡亲，是我教女无方！”大家忍不住笑了，应该是教子无方吧？大家目光齐刷刷照射在肖衍脸上，这老太太的葫芦里究竟是卖什么药呢？
肖老太太说：“这姑娘还不懂事，希望大家原谅！”原谅什么，大家一头雾水。
肖老太太继续说：“大家说，我作为这个投资项目的倡导者，该不该说两句话？”
“该！”大家异口同声回答。
“可是，我家这姑娘以为我老了，不中用了，所以，话都不安排我说。这太过分了！在这里告诉大家，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三八红旗手，在几千人的大会上，我都讲过话！好汉不提当年勇，这都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哈哈，当然，我不是好汉，提一下可以的吧？”
“可以！”
肖老太太笑了一下：“开玩笑的，不提了，都不提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件礼物，大家想看吗？”
“好，好，好……”大家一片欢呼。
“拿上来！”
成默拿着一幅画走上台子，缓缓地展开画面。
“江南山水图！太美了！”大家禁不住惊呼起来。
肖老太太激动的站起来，指着图问：“大家认真看一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半坡村！”
“对，这就是我们半坡村！大家想不想听这幅画的来历啊？”
“想！”
“这是中央美术学院成丹青大师的作品。1957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成丹青来这里插队，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当时，半坡叫大队，不叫村，是一个集体大农场。1962年，成丹青回到城市，给我留下了这幅画。后来，又来了一个赤脚医生雷厉行，也就是现在省四十一医院的院长，他也喜欢这个地方。那年，雷厉行从南方中医学院毕业，才十九岁，我们都是年轻人，一起走村串寨。哪里有病人，就往哪里跑，风风火火，半坡寸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他的脚印。走的时候，半坡村的人都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半坡村的人。为表示纪念，我给他复制了一份《江南山水图》。那时人们，干劲冲天，都想建设一个美丽富饶的家园，这幅图就是当时我和几个队干部设计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无法看到它的全部实现，但我想，修建一个饮水工程，大家说，能够实现吗？”
“能够实现！一定能够实现！”
“肖刚，肖衍，你两弟兄过来！”
两兄弟一听，急忙过来。
肖老太太说：“跪下！”
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眼，在肖老太太面前正欲下跪。
哪知，肖老太太说：“老娘稀罕你俩给我下跪吗？你们要下跪的人，就站在你们的背后！老娘死的一天，怕你俩长跪不起也没有人理！转过头去，给父老乡亲们下跪！”
这肖老太太也考虑得太远了！大家心里嘀咕着，看俩兄弟怎么办？
肖刚单膝跪下：“肖刚不才，有哪些不周不到，还请乡亲们多多包涵。我向乡亲们保证，等这条乡村公路修通后，一年之内，我一定投资为半坡村修建这个饮水工程。”肖衍也跟在旁边跪着。
“快起来，快起来，好好好，我们相信你的诺言。”前面几位乡亲急忙将肖刚扶起来。
肖霞看了一眼母亲，说：“各位父老乡亲，肯定都饿了，我们入席吧？”
肖老太太说：“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肖老太太说：“这幅画，我想做一个永久性的标志牌，立在村口，让世世代代进入我们村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到，我们村究竟有多美！大家意下如何？”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肖老太太正式宣布：“入席！”
五
肖老太太出院后，以肖刚出资、村民出力的方式，大家齐心协力，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就修建了五条贯通半坡村各农业社的水泥路。
完工那天，肖老太太亲自为肖刚、肖衍、唐白泉三人饯行，希望三人同心同德，实现《江南山水图》的远景规划，把半坡村建设得更加美好。三人表面握手言欢，暗中却在相互较劲。
唐白泉仍然经营他的绿色生态农庄。只是，他想利用各社通路的有利优势，进一步扩大农庄规模，打造绿色农业品牌。他知道，农民工外出打工，既是机遇，也是挑战。多少年来，农民工就像潮流，听说哪个城市有钱赚，一窝蜂就走了，农村很自然就成了一个空壳，留下来的不仅仅是老弱病残，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唐白泉想利用这个机遇，把大片荒芜的土地集中起来。
唐白泉对最近农产品的国内市场是有信心的，但打入国际市场，一点谱也没有，现在不过是一个实验性的探索，搞一些样品，投石问路。扩大规模的第一步，是土地问题，唐白泉采用租用和入股的方式，获得了两千多亩土地，然后根据土地的位置、土壤的结构、性质等，因地制宜，种植了核桃、梨子、板栗、花椒、蚕桑等十个经济林果，共计一千亩；种植了玉米、大豆、小麦、马铃薯、荞子、蔬菜等农作物一千多亩。
为了保证每一颗树苗，每一粒种子天然纯正，品质优良，唐白泉聘请肖霞和土地老公成默入伙。这小两口也是中南农科大学毕业的，特别对绿色农业有执着的追求。他们从种子开始，亲自检测，严格把关，对施肥、农药严格控制，确保在整个生产和加工过程中，禁止使用人工合成的农药、化肥、色素、生长调节剂和添加剂等化学物质，保证无害生产，确保每一个果实、每一粒粮食、每一颗蔬菜纯正优良，无污染，无残留。
今年，唐白泉根据粮食国际贸易发展趋势，准备把绿色休闲农庄的有机农产品，打造成支撑一片天空的“粮食芯片”，已经和多家单位达成了购销意向。如果能够签订合同的话，年底每人可以分得红利一万元。目前横跨在唐白泉面前的，是两大拦路虎，一个是水源，一个是规模。这两只老虎整天在他头脑中跳跃，直接弄得他快要发疯了。
在唐白泉的心目中，赚钱是一个很次要很次要的目的，只是目前不赚钱，农庄难以为继，更谈不上扩大推广。最主要的是健康第一，更多的人能够吃上放心果实，放心的粮食和蔬菜，才是他最大的心愿。唐白泉认为，绿色农庄的核心问题在于种子和农药，要坚决防止转基因冒充“绿色”和“有机”，防止农药污染农产品生产的每一个环节。在耕种第一天，唐白泉便请著名专家作了转基因和草甘膦危害的报告大会，并做了二十块“抵制转基因，杜绝草甘膦”的标语牌，分别插在各地块的醒目处。
可第二天，唐白泉的标语牌，被人砸了。
这是谁干的？唐白泉正要派人调查，王老五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王老五说，牌子是他砸的，这还没有完，还要告唐白泉损害转基因种子公司和草甘膦农药厂的商业名誉，要唐白泉赔偿损失二十万。
唐白泉说，二十万？没问题，关键是证据。
王老五说，证据？笑话，我只是看到邻居的份上，来给你一个消息，不然，我话都不想跟你说，到时两家公司会有人来找你！
唐白泉笑了一下，说，好吧，你可以走了，就等两家公司来找我再说。
王老五本来想借助这两家公司的强大背景，敲诈唐白泉，哪知一句话把自己说得边都不沾。就这样走了吗？肯定王老五不甘心，便迫不及待说出目的：拿二十几万来！
唐白泉不慌不忙地说，为什么？
王老五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在这里就把话给你挑明了，我是这两家公司在半坡村和周边几个乡镇的代理商，你的广告直接影响了我的销量，损害了我的利益。
唐白泉说，是的，我是损害了你的利益，该赔，但是，我也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赔你了，转身你又不认账，没完没了，我岂不冤大头啊！所以，你还是把父老乡亲们，能喊的都喊来，做个见证，你说是吧？
王老五一听，直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这钱来得这么便宜，连声说好好好，就一溜烟就去请人去了。
唐白泉倒霉了！一时间，唐白泉农庄就来了七八百人。
赔款仪式在休闲农庄的大广场进行。唐白泉站在宽阔的台子上，拿出二十万来，大声说道：“这是我们休闲农庄的发展基金，我准备赔偿给我村转基因和草甘膦的代理商王老五，各位农庄的股东们，你们有意见吗？”
“有意见！”
唐白泉说：“有请转基因和草甘膦的代理商王老五先生向大家陈述一下赔偿的理由。”
王老五走上台子，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声对唐白泉说：“不要耍赖哈？”随后对大家说：“各位父老乡亲，对不起，是唐白泉农庄拒绝使用草甘膦和转基因，损害了我的利益，因此才要求他赔偿的。”
唐白泉说，“我们的确损害了你的利益，我承认，但是你卖草甘膦和转基因，又有没有损害我们的利益吗？”
王老五拍着胸脯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们的草甘膦和转基因是无毒无害的。”
唐白泉说：“好，很好，麻烦你再说一遍，让大家都听清楚。”
王老五不知是套，又大声说了一遍。
唐白泉拿起二十万块钱，拍了两下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过了，这钱就是王老五的。”王老五正要伸手拿钱，唐白泉却缩了回去，叫人拿一瓶草甘膦来，递给王老五：“这草甘膦是你卖的吧？”
“说的。”
“那好，你说草甘膦和转基因无毒无害，你就喝一口下去给大家看看，这钱马上归你！”
拐了天菩萨，这草甘膦吃下去可是要死人的！“这钱我不要了！”王老五说了一声，灰溜溜走下台子。可走了几步，觉得太丢面子，又转过头对唐白泉大声说道：“草甘膦可是打在地里的，又没有叫谁喝！”
唐白泉说：“打在地里有毒，庄家种在地里，能没有毒吗？”
哈哈哈，就是，就是。大家一阵吆喝，王老五还想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说，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唐白泉说，谢谢王老五给大家创造了这么一个机会。在这里，我要感谢父老乡亲的大力支持！也热烈欢迎大家加入我们农庄，把我们的农庄当成你们的家，我们共同的家，好不好？
“好！”有的人窃窃私语，讨论如何加入。
唐白泉说，今天是我们这个休闲山庄建立二十周年的日子，因为你们的鼎力支持，我们群策群力，不怕热讽冷刺，不畏艰难险阻，一路风风雨雨走来，此时此刻，我真是感慨万千，无以言表！为了报答父老乡亲们的厚爱，经董事会集体研究决定，给大家带来三个精彩节目，大家有兴趣吗？
“有！”
唐白泉说，第一个节目，是大家演的。
“什么节目，需要大家演？”有的乡亲忍不住问。
唐白泉说：“什么节目都需要大家演，没有大家的支持，我们就一无所成！你们是我们的基础，你们演了第一个，才有我们的第二个第三个！”
有的人等不及了，问到：“什么节目？吃饭差不多！”
唐白泉笑了：“节目演完就吃饭。”
“我们又不是你们山庄的人，干嘛吃你们的饭？”有的说。
唐白泉说：“古言说，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山庄至今还没有一个正式名称，大家演的这个节目就是，给山庄赐名！”
人们七嘴八舌言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如什么美苑山庄、绿叶山庄、群利山庄等。最后通过投票，选定“群益山庄”。
“是谁的创意，可以上来说几句吗？”唐白泉问。
“是我！”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走上舞台。大家一看，是肖霞的老公成默。
成默敬了一个礼说：“父老乡亲们，大家好！我先说几句题外话，可以吗？”
“可以！”
“谢谢你们相信我，将孩子送给我教。这里我向大家保证，一定尽职尽责，使他们发挥自己的潜能，成为社会有用的人。希望各位家长配合我们，促使孩子形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学习习惯，防止沉迷网络，好吗？”
“好！”
“大家好！”成默挥手致意。“大家好，不是小家好。这家有多大？当然越大越好，天下一家，和和睦睦，互敬互爱，最好！群，就是群体，大家的意思；益，就是益处，好的意思。群益，就是大家好。”
“好好好！大家好！”唐白泉当即宣布，群益山庄成立！下面进入第二个节目——集体舞蹈，名称叫：闻鸡起舞！请各位“演员”入场！
音乐响了十多秒钟，大家瞪大眼睛，偌大的舞台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搞什么鬼啊？
音乐声渐渐变得舒缓，这时，一只公鸡昂首挺胸，迈着方步走到舞台中心来了。音乐戛然而止，公鸡对着大家引颈高歌：“咯——咯——”，声音宛转悠扬，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好，有人禁不住诗兴大发：真是“雄鸡一唱天下白”啊！
音乐再次响起，节奏感很强，公鸡转过头去，围着舞台转了一圈，大家惊叫起来，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群鸡，顿时就围成了一个圆。此时，那只公鸡已经站到舞台中心，不断地随着节奏点头，成了指挥！台下的掌声也随着音乐节奏响成一片！音乐停止，鸡自动站成两排，中间相距两米。
唐白泉说，各位“演员”辛苦了，犒劳一下。两个饲养员抬来一大片斑竹，放在两排鸡的中间，里面洒满玉米。两边的鸡便走上去，闻了闻，又退回原地。大家觉得奇怪：“这些鸡为什么不吃呢？”
“我哪知道？”唐白泉笑着说，“重新换玉米！”
两个饲养员就将玉米倒在舞台上，重新换了满满的一斑竹玉米。鸡上前就吃了个饱，飞走了。
“这又是为什么？”
唐白泉笑而不答，你们自己比较一下两种玉米，就知道了。
大家便纷纷抓起两种玉米比较，仍不得其解。
这时，一个村民跳上舞台，对唐白泉说，我知道，这个是转基因玉米，这个是天然绿色玉米。对吧？
“动物都是聪明的，它们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不可以吃。”至于为什么？唐白泉说，“还是让动物来告诉你吧？下面进入第三个节目：三羊开泰！”
比赛开始！演员是三个绵羊！它们呈三角形站在舞台上，一个是裁判，两个角逐，四目相对。
两个羊一肥一瘦，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唐白泉说：“以倒地为输，大家猜一下，谁会赢？”
有的说，肥的赢，有的说，瘦的赢。
裁判羊高高抬起一只脚，迅速放下，表示开始。两只羊便向着对方加速碰撞，结果方向不对，未碰上，肥羊由于惯性稳不住身子，摔了一跤，裁判羊对着瘦羊点了一下头，表示瘦羊赢一局。
肥羊爬起来，裁判羊下达指令，再来一局，可不知肥羊是心虚还是闪了脚，速度提不上来，被瘦羊一角撬下舞台！裁判羊宣布瘦羊胜利，台下有人唏嘘不已！
唐白泉说，肥不是力量，而是负担！羊是这样，人也是一样。一个人需要吃多少，消耗多少，是有定数的，吃多了，消耗不掉，收支不平衡，不但无益，相反有害。健康是这样，财富还是这样。我就在这里声明，群益农庄不以盈利为目的，而以绿色、健康为根本，以开放、共享为方向，面向所有人，所有人协作，所有人共享。你们有愿意和我一起拼搏，一起发展的吗？”
“有！”许多人异口同声回答。
“大声点！”
“有！”声音坚定有力，利剑一样穿过长空，余音却久久在耳边荡漾。
唐白泉说：“好，很好。作为见面礼，我送大家一副对联：“发财求富，请走别路；贪心怕累，莫入此门。横批：健康第一！不愿意的，反悔的，怀疑的，不勉强。签订协议，来去自由。无论大家是否愿意加入，今天都欢迎品尝一下我们群益山庄的纯天然的饭菜！大家愿意赏脸吗？”
“当然愿意！”
“好，欢迎品尝!”唐白泉引导大家来到餐厅，“都尝一下，怎么样？”
各种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对大家的肠胃具有天然的亲和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禁不住惊呆了，“好美啊？”
“又不是美女！”大家还在陶醉之中，唐白泉又一次提醒，“上饭，都尝一下，味道怎么样？”
大家这才从美味中清醒过来，拿起筷子，挑一点饭在口中，半响才说：“儿时的味道！”
“儿时的味道，美好的味道，难忘的味道，大家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那时穷啊？没有粮食吃，所以吃什么都很香！”一个乡亲说。
唐白泉笑了一下说：“你说对了一点，但还不是根本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儿时闻到稻花香十里，现在你们闻到了吗？”
大家都在摇头。
唐白泉说：“所以嘛，粮食倒是粮食，已经不是那个粮食了。我们这个之所以这样香，是因为和儿时那个一样，都是无公害有机绿色食品。这种食品，我们的肠胃对她可是一见钟情，我们的身体就会迸发出无穷的活力。相反，那些有害食品，就像垃圾，肠胃有本能的抵触感，从而增加肠胃负担，影响我们的身体健康。从食品加工环节，我们农庄都有厨师和营养师，作专业技术指导和全程跟踪。大家想天天吃这种有机绿色食品，就加入我们农庄，有人愿意吗？”
“有！有！有……”下面黑压压一片，声音此起彼伏。
“无公害有机绿色食品，是现代高质量生活水平的追求。如果愿意加入我们群益农庄绿色农产品计划的，我们随时随地欢迎！加入方式多种多样，可以是土地、劳动力、技术、资源、资金等。凡是半坡村的，都可以入股，成为我们的社员，不但可以签订合同，获取报酬，年终还可以分红，当然，同甘共苦，都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没有地位的悬殊。外村、外镇、外县、外省的，可以签订合同，暂时还不考虑入股。肖霞是群益农庄绿色农产品计划的总经理，有愿意加入的，都可以去找她报名！”
肖霞走上台子，直截了当地说，“很高兴为父老乡亲们服务，但我能力有限，唯恐大家不满意。在今后的工作中，有那些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批评指正，好吗？”
“好！”
肖霞抱出有大摞表格说：“愿意加入群益农庄的，请认真填写这个表格，我们会一一审核，通过审核后，张榜公布名单。”
大家便议论起来，“审核什么？”
肖霞说：“根据群益农庄董事会讨论决定，凡是符合以下条件之一的，审核不予通过，希望大家谅解：
第一，具有黄赌毒坑蒙拐骗偷等违法乱纪行为的；
第二，违反村规民约的；
第三，思想消极颓废、不思进取的；
……”
即使这样，加入的村民也踊跃报名，一个星期后，半坡村几周边村镇加入群益农庄的劳动力就达两千多人，土地达三万余亩。
今年，群益农庄董事会根据形势判断，除了自己本身需要外，全部土地种植绿色有机大豆，合同收购价为每吨六千元。在肖霞监督下，各地大豆长势良好。几个月后，果然由于国际贸易等多方面原因，绿色有机大豆价格猛涨，每吨竟然超过二十万，单是红利就上亿。唐白泉风雨无阻，几乎每天都要去大豆地里转一圈，然后又回到那幅《江南山水图》下，凝望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回家。他似乎看到这幅图动了起来，像大豆一样长势喜人，微风轻轻一吹，那醉人的绿色，从脚下一直疯长到天边去了。
六
肖刚的蓝天建筑公司，通过这次投资修路，取得了半坡村和周边几个村的信任。吃过饭后，肖刚找来一个本子，说需要和他一起到蓝天建筑公司打工的，都登记一下，去的车费，全免。一个下午的时间，报名的就有三百多。乡村公路修结束后，陆陆续续来报名的，总数就超过五百人，这些农民工，为蓝天建筑公司注入了新的活力。
肖刚在这一年时间，玩得风生水起，不仅恢复了元气，还纯赚一千多万。可是，好景不长，肖刚的两大靠山，即山南省交通厅副厅长雷次山和通达市交通投资开发公司董事长史悟开，半年内相继倒台。根据省市两级纪检部门的通报，雷次山长期和某女保持不正当关系，被撤职；史悟开有二十多亿财产来源不明，有房产五十多处，单是房租，每年都有五百多万，目前已经移交司法机关处理。肖刚的对手趁火打劫，多次举报肖刚所建公路的质量有问题。虽然目前还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肖刚自己心里清楚，出问题是早晚的事。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恰好这是，成莉手下的一个出纳，卷款逃到国外。半坡五百多农民工，听到消息，纷纷讨要工钱，使蓝天建筑公司的资金周转雪上加霜。
肖刚的蓝天建筑公司，主要承包高速公路建设。十五年前，肖刚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精明和左右逢源的人际关系，笼络各地打工者，承包了几条高速公路，身家迅速飙升千万倍。2002年，蓝天建筑公司建立。这时的肖刚，意气风发，对外加强和各界大佬联系，扩大规模，将建筑领域扩大到桥梁和城市大楼建筑，轻松就拿下一座总投资为两亿三千万的跨省峡谷大桥的建筑权。对内完善各级机构，遥控指挥，特别成立了蓝天保安办，动不动就对职工大呼小叫，罚款，开除，甚至进行暴打或者侮辱性的惩罚，一些职工敢怒不敢言。桥的两边是石岩，奠基那天，肖衍对来参加的领导保证：“一百年不会出问题！”桥基挖好以后，施工队队长肖息不满肖刚的家长制作风，心生歹念，趁肖刚外出考察之机，灌醉监理，联合工人，出动挖机和铲车，将桥基最下面的十米，用泥土代替钢筋水泥浇灌，并将偷工减料的上千吨钢筋水泥低价处理给另外一个建筑公司。大桥建成后，还没有通过验收，就被一场雷雨给冲倾斜了四十五度，幸好没有人员伤亡。肖刚四处走动，花了将近五百万，才摆平各种关系，最终认定是雷击所致。这次事故，虽然没有牢狱之灾，却差点倾家荡产，元气大伤。为了重整旗鼓，肖衍又把主要精力放在高速公里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竞争越来越大，质量评估越来越严格，利润也越来越薄，虽然能够立足下来，但昔日的辉煌已经不再。最近几年，由于农民工数量减少，还有逐渐下滑的趋势。
以前，本省的农民工都不要，现在本乡本土的都要了。这想起来，在肖刚的心中是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那是1998年的时候，肖刚承包到天峰山五十公里的山地高速路建设，有一处偏坡突然塌方，当场死一人，重伤一人。
肖刚听后，鬼使神差喝了一声：“换班！”当工友们再次上班的时候，也不知他们的去向。有的说家属领走了，有的说已经和水泥砂浆一起筑在了路基下，更有甚者说，伤者被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活活埋在天峰山荒无人烟的森林中。尤其是一个民工，和伤者是老乡，总是半夜三更惊叫起来：“我还不想死啊！我还不想死啊！……”扰得大家都睡不好觉。
肖刚觉得有些奇怪，亲自过问：“你究竟怎么啦？”
那民工说：“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有个血肉模糊的人，在追我，‘拿命来，拿命来，……’
不知怎么，肖刚竟然看见就是这个民工血肉模糊的向自己扑来，赶紧往后一退，摔倒在地，后脑勺撞在桌子上，鲜血直流。
“哈哈哈哈，拿命来，拿命来……”肖刚爬起来，感到头脑一阵昏眩，莫名其妙将血抹在脸上，偏偏倒倒扑向民工们。
“肖董事长疯了！肖董事长疯了！……”
当成莉叫来120的时候，民工们都跑光了，只有肖刚一个人有气无力的躺在地上。经诊断，肖刚属于过度惊吓所致，并无大碍，一个月后就出院了。
可经过这件事，肖刚总是心神不宁，丢三落四，彻夜不眠。头脑经常会浮现那个民工血肉模糊的样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听见那种凄厉的撕心裂肺的惨叫：拿命来！拿命来！
肖刚叫人把那民工找来说：“怎么疯子也会传染，看来，你是不适合在这里了，你回去吧？以后都不要打工了，做点庄稼，好好在家照看你父母算了。”
“我的工资都还没有算，你就要让我走啊？”
肖刚叫来出纳，说：“给他算清，外加五万回乡费，算我的一点心意。然后，除了路费，全部给他寄回去。”
民工说了声谢谢，走了。肖刚看着民工渐行渐远的背影，笑了，笑得像小孩一样天真无邪。
时间像浓得流不动的水，肖刚深陷其中，没精打采，每走一步都感到很困难，成莉关切地问，是不是得什么病了？肖刚矢口否认，哪来的病，你知道的，两位首长出事后，我这心情没有一天好过。说着说着，肖刚就昏迷过去了。成莉赶紧喊人送进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成莉吓了一大跳：晚期胃癌！
凑巧的是，肖刚恰好被安排在肖老太太住过的那间病房。肖刚一抬眼就看见墙上的《江南山水图》，感到特别亲切，特别美，特别温馨。上面甘甜的泉水，像鲜活的血液，流到各村各社，流到人们的水杯里，顺着肠胃，变成活蹦乱跳的改天换地的力量。流到地里，通过滴灌机，一颗一颗地滴在绿油油的树木上，禾苗上，结出香甜的果树和含苞待放的谷穗，就像母亲甘甜的乳汁，好甜，好香。肖刚好像听到禾苗拔节生长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随着轻柔的晚风，飘去很远很远……
“啊——妈呀！”
成莉听到一声惨叫，赶紧跑过来：“怎么啦？”
“我想喝水！”
成莉接了一杯白开水，肖刚喝了，意犹未尽：“再来一杯！”
肖刚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成莉见肖刚喝完了，问：“还要吗？”
肖刚说：“不要了，哎呀，还是家乡的水好喝！”
“家乡的水？这是医院饮水机的水！”心想，这在医院里啊，怎么冒出家乡的水来？这明显不是说胡话了吗？完了！完了！成莉一下子站起来，毛根子都炸了！
肖刚叫成莉坐近一点，拉着成莉的手说：“估计我活不长了，我死后，把我埋在半坡村的高山上，我要看着半坡村的泉水唱着愉快的歌，从大青山流过来，流到远方去。我还要看着半坡村变好，变强，变美，变成一副充满诗情画意和无穷魅力的江南山水图！莉莉，你还爱我吗？成莉紧紧握住肖刚的手，轻轻在肖刚的脸上亲吻了一下，轻声地说：“老公，说什么呢？我是永远爱你的莉莉！”肖刚两行清泪流了下来，说，我的卡上还有一千五百万，第一件事，你就拨出五百万，主持修建半坡村饮水工程，实现我的诺言，第二，划拨五百万给母亲，这也算我孝敬母亲的一点心意；剩下五百万，留给你和女儿，你就自己安排吧？相信你，我一生最爱的人！”说完，肖刚闭上了眼睛。成莉抱着肖刚，哭得死去活来。
安葬了肖刚后，成莉带着这一千五百万远走他乡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七
春去秋来，转眼一年过去，半坡村还是老样子。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没有水。
这几年农村房屋扩建成风，水泥需要量大。肖刚死后，农民工大量返乡，给半坡村增添了活力，也给肖衍的水泥厂带来了生机。他们一部分在家务农，修建房舍，一部分在周边乡镇搞室内装修，一部分去了肖衍的水泥厂，一部分去了唐白泉的休闲农庄，还有一部分无所事事，成为无业游民，走上黄赌毒坑蒙拐骗偷的邪路。
去年，平山镇提出发展规划，要求半坡等十二个村三年内通村社公路，该项工程由高利发副镇长分管。这对肖衍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拿下这个订单，年产量三十万吨没问题。为了扩大规模，肖衍还办了一个水泥砖厂。
肖衍和高副镇长，是老熟人了，所以合作起来，轻松愉快。高副镇长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兄弟，当然相互照顾。肖衍感动得不行，说高副镇长是再生父母，主动提出以百分之五的股份答谢。高副镇长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肖衍，你太小器了。
过了一个多月的样子，高副镇长找到了一个适当的理由对肖衍说，他有个表妹，山南财经大学毕业的，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一天在家无所事事，能不能在你的水泥厂找点事做。肖衍有点为难，说我这个塘小了，恐怕容不下这条真龙！高副镇长笑了，说什么真龙，真龙也要适应社会。你那里是塘，她就是一条泥鳅！肖衍一听这话，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笑着说，她就这么听话啊？你说是泥鳅就是泥鳅啊？好好好，我这就安排，这就安排。我厂正好缺一个会计，你看怎么样？高副镇长说，可以，可以，随便都可以，当作社会实践。当社会实践，工资当然很低。肖衍试着问了一句，月薪嘛，三千，你看怎么样？高副镇长不表态，凑近肖衍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半坡村的党支部书记，自从上一任病休后，一直空着，我觉得你是最佳人选，马上就要召开镇人大会议了，我给镇党委书记提议，让你来填补这个空白。”肖衍高兴地说，我在这里先谢谢你啊！你表妹的待遇，就这样定了，月薪八千！高副镇长握住肖衍的手说，那就谢谢你了。事实上，高副镇长那表妹，根本就是来挂个名，每到月底来领工资。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说那是高副镇长的小三，肖衍那管得了这么多，只要大家有钱赚就行了。
近年来，随着癌症、肥胖等病症的蔓延，天然绿色产品逐步受到人们的青睐，唐白泉的生态农产品也越来越供不应求。他想进一步扩大规模，可是，缺水就是一个大问题。在唐白泉的带动和倡议下，半坡村筹集资金一百多万，并以村委会的名义向县水务局争取到尺管二十千米，水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大青山的泉水，水质优良，味道甘甜，水量大，海拔高，是半坡村最理想的水源。唐白泉想着不久即将通水，情不自禁地抒起情来了：啊！大青山，我来了！多少次，魂牵梦绕，多少次，与你擦肩而过！这回，我们终于喝上你的水了。
可等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却发现大青山的水源已经被其他村全部占有了。唐白泉带领村民找了一天，才发现另外一处水源。机不可失，唐白泉和村民们商议了一下，立即出资二十万买下。
可等动工那天，其他村的村民一下子出动三四百人，不准动工！理由是截了他们的水源，万万不行，在十公里范围内，不管前后左右都不行。唐白泉仰天长叹：“老天爷，你睁眼看一看吧，这明显不是卡脖子吗？难道你就这么厚此薄彼，把我们半坡村渴死吗？十公里外，没有水源了，行又有什么作用呢？”大家也气晕了，躺在地上唉声叹气。大青山，海拔二千五百米，一望无际的森林，空气特别清新，可天气有点像小孩脾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顿时却乌云密布。大家未来得及找个躲雨的地方，一个恶雷打来，大雨就哗哗哗下来了，唐白泉和村民们顿时成了落汤鸡。雨过天晴，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霞，大家无心观赏，筋疲力尽回到了家。
不久，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人却带来了好消息，根据平山镇扶贫规划的文件精神，半坡村必须在两年内家家户户通自来水！在十五日内，通知唐白泉作为半坡村民代表，与大青山村代表谈判水源合作事宜。这真是普降甘霖啊，当晚，唐白泉高兴得一个人悄悄跑到《江南山水图》下面，双膝跪下：“苍天在上，我唐白泉绝对不会辜负生我养我的这片山水，我要用我的一切，尽最大的努力，把这片山水描写下来，让大家都住在这片如诗如画的风景里！”
“啪啪啪啪啪……”突然想起一阵拍手声，唐白泉转头一看，身后站着黑麻麻的一片村民。
唐白泉做梦都没有想到，在此后2015到2017这三年时间，半坡村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全村水电路覆盖率百分之百，网络覆盖率百分之八十！
年底，肖衍的半坡水泥厂搞年终决算，本年度获得纯利润两百万，百分之五就是十万。高副镇长不好直接开口，就打电话给肖衍说，小孩开学需要点学费，能否借一点。肖衍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说我不是给你表妹了吗？高副镇长说，你怎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各是各的事嘛？肖衍也有点生气了，说，你这表妹，一年到头没有上过一天班，就是每个月底来签字领钱，这你难道不知道吗？高副镇长说，知道，知道，都知道了。肖衍听出弦外之音，感到有些不妙，就问，提支书的事情，书记怎么说了。高副镇长哈哈一声，你的名字提交上去了，现在还在研究，至于结果，我也不知道。
当晚，肖衍就提着十万元钱，送给高副镇长，说孩子读书，这是大事，大哥有困难，兄弟应该鼎力相助。高副镇长拿起钱来，掂了掂说，有借有还，后借不难啊！肖衍说，好好好，还是镇长会理解人。这意思当然大家心知肚明，事情办不成退钱啊。
半坡村党员大会如期召开，五十多名党员选出唐白泉、老李等五名委员。肖衍的县乡提名的村支书候选人。唐白泉是大学时候入党的，被半坡村多数人认为是不争权、不夺利、不显山、不露水的青年才俊，所以被提名参加陪选。选举结果，当然毫无悬念，肖衍当选为半坡村支书。
名字公示出来，群众就要求公开核实选举票数，村委大会负责人说，原始投票统计出来后，已经销毁，村民便提出重新选举，并写成《半坡村选举暗箱操作的情况反映》材料，选派代表递交上级。经过县乡两级党委决定，半坡村支书重新公开选举，这次结果，唐白泉被选为半坡村支书。
肖衍不服，联合高副镇长，打通一些关节，举报唐白泉贿选。上级派人下来调查，大家都说是自愿选的，村民老上访户老李站出来，公开为唐白泉打抱不平，对调查组说，贿选说法完全子虚乌有，我们都可以作证。调查组说，好吧，你就和我们一起去把情况交代清楚。老李被带到乡政府，被几个自称是“县纪委”的人轮流审问，唐白泉拿了多少钱给你们？或者许诺你们什么好处？怎么串通的？老李也反反复复地说，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后来，老李实在疲倦了，就闭着眼睛睡去。可刚睡一两分钟又被人摇醒：“回忆起什么细节来了没有？快说啊，说了你就可以回去了。”三天将过去，老李的思想防线崩溃了，说，你们要我怎么说，我就这么说。“县纪委”赶紧倒来一杯茶，就像教启蒙学生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教，直到满意了，让老李按上手印。
证据在手，下一步就是等着宣布处理决定了。正在这时，有村民已经跑到真正的县纪委，举报肖衍的违纪违法情况。县纪委一方面派人到半坡村调查情况，一方面通知乡村两级，把上访村民接回来。
一个月后，肖衍被带走，肖霞被选为村主任。
几天后，县委书记带领组织部长和镇长等一行五人，亲临半坡村，宣布唐白泉为半坡村党支部书记。
那一晚，半坡村沸腾了，鞭炮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而唐白泉却在那块《江南山水图》下，踱来踱去，整夜未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