拌 桶(外一首)
2018-11-13邹伦刚
邹伦刚
暮晚,两赤臂大汉轮番就着拌桶嘭嘭抽穗
如打桩机嘭嘭抡击,如法槌咚咚研磨法鼓
似耄耋老翁哼唱山中俚曲古谣
舟楫般含笑荡漾于群山波涛
我愧疚了——
在城中,我用花哨笔墨涂抹才子风情的噱头
大地无声了
我闭目越过孔雀翎羽的万千眼睛
听见虚空中状如山谷孕育的回声——
拌桶
巨木刨制的拌桶蕴积稻麦撞击内壁迸出电火
父亲脱下破衫,裸身与艰辛做醉癫的角力
我儿时见过父亲赤身躬背背着拌桶
爬崎岖小道,翻山从这田到那田
如土鳖乌龟坦克,如兵马俑所怀千载之谜
可雕刻时光,可做大地一渺小漂移的锅盖
他在毒日下劳作如一雄牛负轭,如一刑徒遭惩
用磨难艰辛抡击拌桶——“嘭嘭”绽开
拔高生之顶礼,做一精血滋养生命
我鸟瞰而得血光,有了心魂的创痛
我见过父亲和木匠师傅用时四日
砍倒三人合围的大榆树
然后像生育的民歌手制作拌桶如发明字模——
不似轻咳一声踮脚把湿湿的鸡毛晾在矮墙上
我思索过斧、锯、刨、锛也有丹田气运
那合奏的音韵的金环撞击断崖
染红发绿毛、穿破洞裤的城里娃娃如何
能见能感底层生活那细部的吆喝愤激
如果在荒凉无根的大城里醒来
我定要算算肉体游走世间与故乡的距离
算算童年抱穗交与父亲嘭嘭抽打的快意
那满满一拌桶金灿灿的稻谷正是
父母在烈日下沸腾的汗水——
这终生的诱魂曲熏沐稻香
内心的维度按抽穗的节奏怦怦炸响……
粗麻绳
他们肩头缠绕的粗麻绳如盘曲的蟒蛇
系于巨大的石滚或碌碡的两端木轴上
他们躬身如待发不发、终将射出的响箭
在湖坝、河堤喝喊“哟呵——”“哟呵——”
似远古洪荒赤条条的纤夫,双脚开弓
身子与地面几成45°,肩上绷紧了汗水浸泡的纤绳
沿凶恶险峻的河岸,作逆流而上
与奔涌喧腾的激流做顽强的搏击砥砺
我的毛孔便张开了
梦的毛孔,大地的毛孔
扇动薄翼,便兼程如连夜赶路的大漠骆驼
如荒古镇定的石塔林,如双耳黑陶盆的眼波
如群山落日只剩半轮,在孤客心中的苍茫感……
这一切,是宿主背上那根粗麻绳不可逆的意志:
它飞溅的嘶鸣,它喷沫的舔舐
此刻,粗麻绳是古老乡村百十个农具的兄弟之一
遗落在历史的尘埃中
当北风起
我听见突突的机动船舶拉响汽笛逆流而上
替代了纤夫的远征斫伐
替代了牛马碌碡一身的金羽毛和带电之瀑——
我忆起父辈在群山中修水库,张开双臂
缠绕粗麻绳喝喊号子艰难而行,如一面不朽之旗
承接山头饥荒的乌云,如一方飞天的磐石劈头砸来
他们迎面而上,绝无退缩
我就如危崖的一棵古松在荒风中摇动了
此刻,隆隆的压路机正森严气正地碾轧大地
麻绳,麻绳挑索的农具器具
已是一个一个被淘汰作遗忘的象征
时间正抛弃一切又扭结一切
如一头公牛,一袋麦粒
成千哞叫的公牛,堆垒的袋袋麦粒……
啄食记忆的一只只雌性的犄角
如两条闪电吐出火舌,在夜空狂舞拧结扭打
如杜鹃日夜啼叫的舌上带血的那根麻绳——
唵!声音记得,声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