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命
2018-11-13梁丽红河南
●梁丽红(河南)
正午时分,朱尔贵喝下半瓶子农药走了。与之相守了大半辈子的糟糠之妻,和一双尚未嫁娶的儿女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有人议论,说朱尔贵是畏愧而死,抗不下这么大的过错;也有人说他这是死给儿子部队领导看的,妄想挽回局面。
真相,儿子建青是知道的。朱尔贵临走之前,悄悄放了一封信在建青的枕头底下,关于儿子被部队开除的事,朱尔贵除了愧疚,更多的是委屈。愧疚,毋庸分说。凭啥就说建青瞎闹腾了?——在他心里,这一切本是有据可依、有根可循的。
19岁那年,朱尔贵随同乡去A城做矿工。闲下来的时候,工友们就扎堆挤在工棚里玩五分钱一把的“跑得快”,玩得津津有味,士气高涨。穷苦人家嘛,图的就是个打发时间。有时,朱尔贵也想参与其中凑个热闹,但脑海里立刻闪过娘的肺疾、老三的学杂费,朱尔贵便没了兴致。
是午后,工友们在斗牌。乱哄哄的叫嚣声裹挟着廉价香烟的雾气,在工棚里袅绕、沸腾。积满灰尘的大绿漆风扇在头顶上“呼呼”地吹着。朱尔贵忽然就烦透了,手插裤兜在自己的床前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忽然,朱尔贵又想到什么似的,急躁躁地掀开被子,从床单底下摸出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旧纸片来。
这是高天扬年前回老家探亲时留给朱尔贵的。高天扬本是城里人,与朱尔贵的渊源,仅来自于在姥姥家寄读初二时的一段同窗情。再次碰面,高天扬能主动送上联络方式,这让朱尔贵的内心充满感激。
离开公话亭,朱尔贵径直去了与高天扬约好的江边。高天扬果然顾念旧情,没多大会儿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朱尔贵很是激动。
当两人正寒暄之际,身后不远处传来落水的呼救声,朱尔贵和高天扬不由分说地循声奔去。
失足落水的是个小姑娘。到底是年轻,又因为熟悉水性,朱尔贵和高天扬并未费太大周折就把小姑娘救上来了。令朱尔贵感到惊异与不安的是,岸上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多了几名肩扛摄像机,手握话筒,要给自己和高天扬做英雄事迹采访报道的人。
高天扬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解放军战士,面对记者的提问,谈吐得体,不卑不亢,说感谢部队首长,感谢党和人民的教导与养育。朱尔贵对此肃然起敬。而朱尔贵呢,对着黑洞似的摄像镜头,耗时良久,也只憋出了一句话:“俺娘说,见死不救是会遭天谴的!”善解人意的记者同志,便示意同事收了线。
当天晚上,朱尔贵和工友们聚拢在传达室里看电视。此时,黑白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朱尔贵和高天扬勇救落水者的新闻报道。大家都为朱尔贵能上电视而艳羡地拍掌叫好,矿长更是朝他做了个竖大拇指的动作,这让朱尔贵的心情空前大好。夜里下井干活时,朱尔贵像上了发条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就在朱尔贵因自己上了一回电视,而愉快的历经了六个月之久的矿工生活之时,高天扬来了电话,大致意思是:新调令催得紧,来不及面别,让朱尔贵多保重!
朱尔贵这才知晓,高天扬因上回的救人事件,得到了部队首长的表彰,这让原本面临转业的高天扬,从而获得了留部队提干的机会。在传达室里,朱尔贵一边和意气风发的高天扬通着电话,一边打量着那两块残破的玻璃窗里的自己。由于长期井下作业,再加上熬夜过多,朱尔贵的面部看起来皴巴巴的,眼睛里也充斥着红红的血丝。他头发蓬乱,炭黑似的脸在白炽炽的灯光下,带着一种苦相。
二十年后,朱尔贵毅然决然地把儿子建青送去部队当兵。前段时间,建青在电话里提过有可能被裁员的事儿,朱尔贵有些不服。建青遵从了父亲的教诲,勤恳实干,这几年部队里的每次表彰大会都有他,大小奖状更是得了一摞。妻子骂他糊涂,说,怎好去比嘞,先不说高天扬当年就是声名远播的救人英雄了,单凭他高贵的血统,哪是咱人老八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朱家可比?
妻子的话,让朱尔贵看到了一线生机。今天是建青回家探亲的日子,朱尔贵瞒着建青擅自买通村里的赌棍二焉,亲手在村外的纳水河边导演了一场某人民解放军战士舍己为人救下落水群众的大戏。
朱尔贵没料到,二焉这厮居然有胆重金勒索不成,反把自己告发。他更加不愿面对的是,建青此次探亲是回家报喜的,裁员名单里没有建青,他被留在部队继续深造了。然而假救人事件影响恶劣,建青直接被部队除了名,连准儿媳玲子也因此死活要与建青闹分手。
清晨,朱尔贵起了个大早,带上新买的铁锹,心事重重地上了祖坟山。半晌午时,朱尔贵又扛着铁锹,雄赳赳地下了山。一回到家,朱尔贵就找来纸和笔把自己反锁在房里。
“建青,爹听从大城市回来的三小子讲,城里人为啥世代比咱强?关键就在源头,人家选择的是火葬升仙,咱乡下人往土里一埋,全下了地狱——爹有罪,留部队是你脱离泥腿子人生的最后机遇,爹对不住老朱家,对不起列祖列宗……让你娘找小三子帮忙,定是要将爹的肉身完好无损地送去火葬场,这是爹所能想到的唯一将功赎罪的机会。”
建青重重地跪在朱尔贵的床前,眼泪吧嗒吧嗒地滚落在地板上。他听见妹妹歇斯底里地叫着“爹”,那声音响彻四壁又弹回来。小三子在忙着喊人与他一同去镇上给朱尔贵买棺材。建青冷冷地瞅了小三子一眼,突然上前推开围观的人群,挥拳向他狠狠地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