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
2018-11-13⊙文/雍措
⊙ 文 / 雍 措
有一瞬间,她确信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条狗和一只乌鸦的故事,或许本可以发生。
当她在记忆中搜索出现在她梦里的那条狗和那只乌鸦是否在哪里见过时,得出的结论令她沮丧。
她极其肯定从来没有见过那条狗和那只没怎么让她看清楚的红嘴乌鸦。她对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场午后的梦里,充满疑惑。
那条狗和那只红嘴乌鸦从两个方向来。在狗的奔跑和乌鸦的直线飞行中,完全可以看出它们心无旁骛,只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来。
狗奔跑的速度一步步加快,快到迫不及待。乌鸦最后从空中直冲下来,离地五米之遥,一个俯冲,直接进入了狗的嘴。
狗吃掉了乌鸦。
她从虚惊中醒来。拉开窗帘,一束生硬的阳光像棒子一样,直直地敲在她的头上。一阵眩晕。当头一棒的感觉让她瞬间闭上了双眼。在恐惧来临时,她选择接受而不反抗。这是她视自己为弱者的第一反应。
她早已习惯视自己为弱者。就像自己眼前有很多条路,宽窄粗细,如果让她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去选择那条最不起眼却又荒芜难耐的路。这不是勇敢的选择,是逃避和承认自己本身就很弱的表现。
她把窗帘拉得更开些,虽然她知道此刻阳光最毒。强烈的阳光会让她娇嫩的肌肤倍感受伤。但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站在阳光下。换成是以前,不,就是前一天,她也会尽量避免自己站在阳光下,让紫外线钻进她细嫩的肌肤。可是,她现在不管不顾了,让自己变黑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狗为什么要吃掉乌鸦?它们为什么会来到自己的梦里?这样的思考让她心烦意乱。她相信梦是某件即将发生事情的隐喻。红嘴乌鸦的黑和那条黑狗的黑都让她坐立不安。她讨厌一切黑色的东西。黑让她作呕。
她到处去找扑克牌。翻箱倒柜。当她认为自己不那么好时,喜欢用扑克牌去为自己算上一卦。今天她的感觉坏极了。算上的一卦也差得让她想哭。
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午后最毒的阳光。换成以前,她不会这样做。换成是以前,她只把自己的乳房和最隐秘的地方,交给自己最爱的人。
当乳房在阳光的抚慰下,乳头慢慢立起来时,她心里有种欲望在燃烧。这让她羞耻。虽然这种羞耻带有隐秘性,但是她还是为自己在阳光下的毫无保留而感到不知来自何处的羞辱感。
她的身体在炙热的阳光下,白嫩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还具有少女般的肌肤。有那么一会儿,她自信满满。她连自己都爱上了自己。但享受美丽的时间很短,这未免让她伤心。那只丑陋的红嘴乌鸦又出现在她的自信满满里。
一切都在被一场梦搅乱。
从床上起来,她想抽支烟。烟放在房间里的电视柜前。点燃烟,她站在窗前。赤条条地站在窗前。阳光扑向她。她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海。一望无际得毫无生机。她想,海这东西,真他妈的无趣,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人生厌。她为自己以前喜欢过海,而在这瞬间感到无地自容。
她猛吸一口烟。猛吸烟常常发生在她懊恼的时候。这种状况时常发生。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麻烦事来找自己。这让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臭烘烘的鸡蛋,爱招来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吐出的轻烟和午后的阳光搅在一起,苟且得让她想笑。她心想:有些东西真是会争分夺秒。
当她背对着阳光时,她正对着自己的影子。面对面地对着自己矮小的影子,像对着另一个自己。亲密无间。
“嘿,傻瓜。”她对自己的影子说。
影子当然不会回答。只是随着她说话时肩膀轻微的摆动稍微动弹了一下。
她把嘴里的烟往空中吐。影子头上升起一股轻烟。像一棵慢慢长大长高的树。她用手去抓那棵长起来的树。魔爪一样伸向那棵树。树不见了。这是她有所预料又猝不及防的。
“一切都他妈的想离我而去,一切。”她猛吸一口烟。似乎想一口吞掉这支烟。轻烟再次在影子头上升起,她将这支抽了一半的烟扔出窗外。她不想去关心这支烟会砸着窗下的谁,或者在半空就灰飞烟灭。
一切都有定数。就像让她看见那封信,也是定数。
其实这封信,本可以不让她看见。写这封信的人,完全可以把这封信藏好,放在电脑里某个隐形文件夹里。她这样想。但是她却看见了。不是她想看,而是整个电脑桌面上除了几个必备程序外,只剩下这个写有“信”的一个word。这是诱惑。让人无法抵抗。何况这个写信的人和她如胶似漆。就在昨天,在他还没有接到那个让他急匆匆离开的电话之前,他凑在她耳边,亲吻着她的耳垂,亲昵地说那些缠绵的话。
每当他想和她变成两条光溜溜的鱼,翻江倒海在床上时,他喜欢亲吻她的耳垂。他说过,她的耳垂性感得让他兴奋。她享受自己的耳垂在他嘴里滑滑的感觉,像一条游刃有余的鱼在大海里游弋。
昨天他和她在床上一直折腾到早上九点。她没有记错的话,她七点起来喝过一杯开水。她每天准点会在那时候口渴,然后起来喝杯救命的白开水,才能重新入睡。有一次,他告诉她,他嫉妒她每天都要喝下肚子里的那杯白开水,她的身体每天都需要白开水,而对于他来说,他还不如一杯她的白开水。说完这话,他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顺从他。从某个方面讲,她为他还不如自己的一杯白开水而难过。
那天早上,他走得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等着他去处理。她有些沮丧,毕竟他们为这次出行做了很多美好的计划,当然也不排除做了很多掩饰。比如她向单位请假说,自己的外祖母去世了,她需要回老家一个星期去处理这件悲伤的事情。她知道这样的请假领导不会摆出一副臭脸说三道四。结果不出意外,她的领导同意她请假并表示哀悼时,她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外祖母,这点她不觉得是对外祖母的不敬。她相信,跟在领导面前撒谎比,他向他的妻子解释出行的原因显然更难。
她从不去问他每次和她出来,他是怎样对他的妻子撒谎的。她不想问。问这话会让她面红耳赤。即使有几次他想说出一些这方面的话,也被她毫无理由地搪塞过去了。
她不想知道太多和她共享一个男人的女人的消息。她怕知道太多,她的局限越多。局限是一种困境,会给自己加上一把无形的锁。
“我想绕开困境,哪怕是自欺欺人。”她对男人说过。她爱这个男人,她和他讨论过他们的未来。
男人毫不掩饰他的情感。
男人说他想和她生个小孩。她呵呵地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讨论这个严肃的问题时,会呵呵地笑。她的笑让整个事情都不那么严肃了。
“然后呢?”她看着男人。
“然后我也不知道了。”男人无奈地说。
“如果是女孩,我送去当尼姑,如果是男孩,我送去当和尚。”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这句话就这样顺溜地滑出了自己的嘴,似乎她早就深思熟虑过一般。
男人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无言以对。
“我们任由小孩在寺院里生长,像野草一样。我们有空的时候就一同去看看她。而不告诉她真相。”她说。她完全把自己畅游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
男人沉默。与其说男人是真的沉默,不如说男人在女人前面感到自卑。他知道自己无权去要求她给自己生一个孩子;他有自己的孩子,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只因这个,他告诉过她,他将永远不会离开那个给自己生过一个小孩的女人。他愧对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在为他生孩子时,他竟然没有在女人的身边陪伴。
他告诉她这些,感觉自己很无耻;但是他觉得有必要给她说清楚这点。说清楚这点,是他不想让她产生和他结婚的念头,但是他又想占有她,并且想让她为自己生个小孩。他知道他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浑蛋,流氓痞子都不如,可他还是把真实的想法说给了她听。他承认自己的自私,他的自私甚至不想让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份潜在的压力;他要说出来,让她也知道。这样他会好受些。
或许是这个原因,他没有对刚才她说的话生气。他知道他无权生她的气。无权。在她前面,他是愧疚的。他承认想多次摆脱这种愧疚,愧疚会让他和她的感情不平等。但是事实是他真的无法摆脱这种情绪。她让他无法摆脱。
回到那封信上。信很简短,是他写给为他生孩子的女人的。时间显示是昨天。昨天他们一整天都几乎在一起。除了她说她想去捡贝壳。而他说,他肚子疼,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待在卫生间。当解决完一切的时候,他就去找她。
她去了海滩,晚霞把整片海染得通红。她想为他写首诗,虽然在写诗上,她比不上他。她只写小说,而他最先以写诗出道,只是现在热衷于写小说。
她在金黄的沙滩上,用一根细棍写下了一首诗。晚霞映红了她的这首诗。她期盼着他从晚霞中走向她,像一匹归家的马。
她不知道她在为他写下这首美妙的诗时,他正坐在他们一起住的房间里为另一个女人写思念的话。
“到不得不说思念的时候了,哪怕才分开几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当着你的面,我说不出思念的话。说出来似乎什么都是错。但是我爱你。此时此刻我想你,想你就想和你做那些我们两个才能做的事情。等着我。无限爱你的人:涛。”
她相信他已把这封思念的信很快地通过邮箱寄了出去。然后走出他们一起居住的房间,来到海边和她一起捡贝壳。手牵着手。生怕把她弄丢了。她给他念诗。他搂着她说这首诗美极了,胜过今晚的晚霞。
男人没有删掉信,让女人不解。没有删掉信,只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在慌乱中没有来得及删除信,二是他故意想让她看见这封信。
如果是出于第一个原因,她有些欣慰。慌乱说明他在给自己的女人写信时,心并不安静,不安静的因素她想是因为有自己在海滩上等着她。他想着她,而没法把信写得太长。如果是第二个原因,她会把自己摧毁。故意让她看见信,是他想警告她无论他们怎么在床上翻江倒海、你死我活,他也不会把心交给她。
这是他们无数次不顾一切地找任何理由在一起的其中一次。她和他在一起快五年了,不,如果算上他们分开又重新在一起那一年,应该是六年。
那次分开,她记忆犹新。
杂志社让她接手一个剧本。说实话,她对那剧本似乎没有太大兴趣。可长期待在单位让她心烦,她想趁机出去走走。她兴致勃勃地向杂志社保证,她会如期在第二年的春天写完这本有关一个流浪者在小城拼搏最后遇上爱情的故事。她说她会把这个故事绕开俗套,变得与众不同。领导对她的想法充满期待,并把她上班的时间放松了再放松。
她趁时间宽裕,约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一边创作剧本,一边享受情爱之欢。她想他会接受她的邀约。果然,他爽快地答应了。他告诉她,他也在写一个让他苦恼的小说。小说进展很慢,他说,如果和她在一起,或许会解决这个问题。
那次,他们去的是一个离家很远的农家村落。村落四面环山,满山遍野绿绿的竹子将整个村落装扮得生机勃勃。村落是一个别墅区,每个来这里的人需要提前预约,并预订住宿的时间。交上住宿期间的费用,这座房子在这段时间就属于自己了,不会有人来打扰。
房东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她对他们两个能住在自己的别墅里,而感到幸运。她告诉他们,每天早晚如果天气好的话,都可以看见日出和满天星星。这是美极了的地方,适合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度蜜月。
交代完事情,房东转身准备离开,走下两个台阶,她又回头对站在门口的她说:年轻人,好好享受这美好的时光吧。看着你们,我非常想念去年刚刚才离开我的老伴儿。他说走就走了,说走就走了……
她看着房东的背影,落寞极了。那晚他们两个都没有写作。他们觉得写作的事情并不急于在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
第一天,他们在满天星星的夜空下一边喝着红酒,一边谈论着人生和创作。像知己像爱人像对方的导师。
“这里无与伦比。”她告诉他。
他赞成这样的说法。
他们在大阳台上做爱。蛐蛐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竹林婆娑的影子盖着他们。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们。
他亲昵地说想吃掉她,吃掉她的一切。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从头发到耳朵鼻子嘴唇。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那晚的星星出奇的相似。她爱这柔软的夜。
后来的时间他们各自恢复到创作中。他的小说有所进展,他亲吻她耳垂时,轻轻告诉她,这都是她的功劳。他得感激她对这部长篇所做出的贡献。他们在厨房里做了爱。他说,他想在这栋别墅的任何地方和她做爱,这会让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相互拥有对方。
经过努力,她的剧本创作也快进入尾声。剧本中,她掌握着一个流浪者的命运。掌握一个人的命运,让她很慎重。不可否认,在有些情节上,她想处理得波折和困苦些。可那段时间她的心情特别好,没法把那些挫折加入进去。所以有些地方比她预想的要委婉得多。她并不觉得那样的处理有不得当之处。她和他讨论过这样的细节,他也赞成一个流浪者可以并不那么困苦潦倒,当然,困苦潦倒是常人的思维,如果不在新创作的剧本中出其不意,那么这个有关流浪者的故事又会落入俗套,那样将毫无意义。
她赞成他的说法。在接这个剧本创作时,她考虑过出其不意。
她的剧本和他的长篇在同一天创作完成。这是不约而同仿佛又早有准备的结局。为了庆祝大功告成,他们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卸下一切负担的她和他,轻松而自由。
在厨房里,他伸长脖子对客厅里的她说:宝贝,我相信你还能再等一会儿,只要一会儿,一切就圆满了。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他开心地笑了笑。他看见她的笑,快乐地哼起一首意大利的民谣。
事后她想,如果自己不走进厨房,那天或许就像他说的真的圆满了。可是那一瞬间,她走了进去。看见他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她觉得这种场景的手忙脚乱,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珍贵。她的生活中缺少两个人的手忙脚乱。她从背后抱着他。她想对他说一些话,这些话,可能是有感而发,可能是潜意识里早就有了。
其实,她更想正面抱着他。她喜欢看他大大的眼睛充满爱意地盯着自己,像要把自己抓住,永不放手。但是最后她还是选择从背后抱着他,她接下来想说的话,不敢让她直面他。她猜不到面对自己说出的话,他会是怎样的表情。猜不到让她惧怕。
“我们结婚吧。”她凑近他的耳朵说。声音温柔得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他停止了那首正在哼唱的意大利民谣,呆呆地愣在那里。她把手伸过去,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一阵冰凉。她知道,那是一个不该让手冰凉的季节。
后来她后悔死了自己的唐突。晚餐他们吃得很沉默。这顿晚餐本不该是这样。有些情节她都能提前想象到:他们边吃饭边喝酒,不提创作完成的剧本和小说的事,接着他们会做爱,到他喜欢并且她想不到的地方做爱。所有这些安排都会让她感到刺激。她想大声地在这栋别墅里放纵自己。那种带着无限喜悦的叫声让他更爱自己。他喘着粗气,说着爱她的话。她永远不会厌倦他和她做爱时喘着粗气和她说话,那性感的声音会挑起她身体内每根敏感的神经,让她不能自拔。
第二天等她醒来,他已经离开了别墅。没有告别的只言片语,没有一个短信。她知道既然他选择默不作声地离开,就是不想让她打扰。床上还有他的味道。不深不浅若隐若现地让她着迷。她熟悉这种味道,就像熟悉她和他还在一起一样。她把自己深陷在他的味道中,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
她并没有太在意他这次的离开。奇怪的是她也不怎么生他的气。过后很久,有好几次,她都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对于他的不辞而别他不需要太自责。但是每次想给他打电话时,她都有些犹豫。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给他打电话这件事情上,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按理说自己都不怪他了,就不该会在意再次联系他。
她没有联系他。出于某种原因,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没有联系他。令她吃惊的是,这次不联系的时间竟然整整一年。
她把自己的这一年过得乱七八糟。不想参加各种活动,不想外出。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去对待时间而丝毫不感到自责。这一年中,她生过几次大病,看过几次医生,重新装修了一下房子,整理了菜园。却没有动笔去写任何东西。在写东西这件事情上,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废了。唯一庆幸的是,这一年读了很多书,国外的,国内的,以前读不下去的,现在读透了。
那一年,她痴迷于外国文学。外国文学的开阔、不拘谨让她好生欢心。她喜欢上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里面的每一个揪心的故事都让她憎恨又痴迷;美国作家莉迪亚·戴维斯《故事的终结》像有个人在撕扯自己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还有韩国作家韩江的《素食主义者》、波拉尼奥的《2666》、卡佛的《大教堂》、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等等。她急于想跟他分享读书心得,急于想和他讨论国内文学模式化的原因,但是她还是没有打电话给他。人的复杂性让她感到悲观。或许她想这个电话应该由他先打给她。她将之视为那次在别墅他先离开她的一次道歉。
可惜他没有这样做。这一年他像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假如不是一年之后的那场研讨会,她想他还会继续消失。毫无理由地消失。
那是一场非常重要的作品研讨会。邀请了国外的几位著名作家和本地作家进行交流。她正处在外国文学兴趣最浓的时候,这样的机会她不会放过。在没有去研讨会之前,她想到过他可能也会来,但并不那么肯定。不肯定的原因是她想他会为了避开她而不来。所以在会场上看见他时,她虽然有所准备,还是有少许吃惊。她想,在这一年里,他可能也对外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要不他可以选择不来这次研讨会。
会议完后安排了常规性的聚餐。餐桌上摆有坐签。她和他中间只隔着一个人——雪。雪常年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批评,以阅读量大和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文学圈小有名气。她庆幸她和他之间隔着雪,有雪在中间,化解了他们之间的不少尴尬。时隔很久,让她没想到的是,经过这次聚餐,雪将成为她和他之间永远的纽带。这条纽带最先她觉得是幸福,最后却成了无与伦比的痛。
显而易见,那天她俩谈得很投机。这一年来她想找个合适的人谈谈外国文学而今天遇见了雪,这让她高兴。那次她想,雪是她文学创作中的一个出口。
常规性聚餐结束后,他们又去了一家酒吧。因为是三个人,选座时,他有点不好意思,站在桌旁看着她,然后很快决定在她身边坐下。这让她有些惊讶。他看了她一眼,这种眼神是她熟悉的。那一刻,让她觉得这一年,他们之间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变故。雪叫来一打啤酒,给三个人各倒上一杯,她敬他们两个。她和他又对看了一眼,一口喝掉了杯中酒。
“没必要拘谨,男女之间如果能有精神上的支撑是件好事。”雪的不顾及,让她和他陷入尴尬。他们不知道雪是怎样看出他们之间的事。雪的直接也让她和他轻松起来。他们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一年空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在酒吧,他们竟然没有谈文学。这是后来让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在聚餐时,他们意犹未尽,才想到重新找个地方继续这种意犹未尽。可是他们都没有谈到文学。雪讲了她和一位诗人之间的故事。她和他依偎着听雪讲这个故事。雪讲故事时,充满悲伤。她和诗人的故事不外乎是一个悲剧。雪不停地喝酒。对比雪的悲伤,她和他正幸福地坐在雪的对面。这是一种残忍,可这种残忍无法避免。她敬雪酒。他也敬。仿佛那一刻他们无法选择,敬酒是他们抚慰雪的唯一方式。
“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再恋爱了。我无比羡慕你们还有恋爱的能力。”雪的话触动到了坐在对面的他们。他们都默不作声。所有复杂的情绪都禁锢在一个闭塞的空间里,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甚至为自己还有恋爱能力却不珍惜而感到自责。她相信他也感觉到了自责。他伸手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并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下了一句少有的对不起。
那天喝到很晚,他们送雪回酒店,然后各自也回了房间。她还没来得及关门,也可以说她在犹豫是否要很快地关上门。如果很快地关上门,她会觉得今晚缺些什么,这会让她很遗憾。他出现在她的门口,弥补了她所谓的遗憾。她知道自己是在等他,假如他不来,这个夜晚会在她心里黑得透顶。
那晚,他们无节制地做爱,直到筋疲力尽。
一切似乎又回归到了该有的模样。这次到海边就是他们恢复到该有的模样之后的又一次隐蔽的约会。
虽然他礼貌地向她说出了必须要提前离开的原因,但是,这一次,却让她无法容忍。她告诉自己可以原谅他一年的消失,但绝不原谅他在他们做爱的房间里给另外的一个女人写信。
这是对她的侮辱。
她取出一支烟来抽。她要好好想想收到信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怎样做到让一个男人天天面对着别的女人,依然如痴如醉地想着自己。她该回想那些细节,他告诉她的一些为数不多的细节。她有些后悔,没有多让他讲讲那个女人的事情。这给她想那个女人带来了阻力。但她愿意试一试。
女人和他在一次聚会上认识。那次聚会人很多,组织聚会的人为了活跃气氛,增加了很多小游戏。他们是在小游戏中熟悉的。他第一眼看见女人,就告诉自己他会娶这个女人。
这是他在有一次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之间告诉她的。他是在故意伤害她,或者在提醒她别想和他有什么结果。他这辈子只有那个女人。当时她的心里很受伤。可她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他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
他确实没有再说下去,她看出他把有些想说的话咽下去时的难受。她理解他的难受,事情无论好坏,他都是不想放在心里的人。准确地说,他是一个不想承担的人。这点他告诉过她,他的父母都为此操心。操心的原因是有些事父母现在还可以帮他分担,但是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他,那时他是否能像一个男人一样撑起这个家,这点令他的父母担忧。
女人应该是一头长发,黑黑的,披在肩上。她的眼睛或许不算明亮,但充满温柔。她的性格比较综合,不外向也不内向。她说话时并不会绕弯,直直的并不让人讨厌。她不擅长观察自己的丈夫,很多事情上只是表面地掠过。他们经常带自己的儿子出游,一边说笑一边讨论儿子的未来。女人时常收拾房间,房间的凌乱并不只是儿子的杰作,还有男人没有读完的打开着的书。女人对男人有埋怨的话,不过很少和他吵架。女人睡觉时,会让男人给她讲他没有写完或者是已经创作完成的小说,她偶尔会提一些自己的想法,无论他采用不采用……
她在幻想这个和自己共享一个男人的女人时,一股醋意从心里生长出来。她嫉妒他们的日常,甚至嫉妒他们在生活上为一些琐碎发生不开心。无论怎样的不开心,他们两个都会有一方给对方道歉。谁会先让步呢?是他吗?还是那个第一眼见面他就想娶的女人?她猜,大多时候应该是女人让步。
她了解他。至少是和自己在一起时,他很少道歉。他选择逃避或者更多时候在她和他说起为什么不愉快时,他选择把自己批评得一塌糊涂也不肯道歉。一旦做错什么事,他的自责让她无法再责怪他。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她发现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软棉花。这是一种表面软弱,内心却在反抗的无形的强大。当发现他这种强大时,她不再同情他的自责。她觉得这种无尽的强大并不值得人同情。
而那女人是否发现了他的这种强大呢?她想,女人可能已经发现,为了维持家庭她选择了包容。这点她佩服那女人。如果是换成她,她相信自己做不到长期性的包容,她可能会试着去改变他。男人会让她改变吗?或许不会。
她见过男人给女人打过一次电话。男人很少在和她一起时,给女人电话。或许是他顾及她的感受,或许只是他不想让女人知道他更多的事。他在为两个女人考虑很多事情。这点上她心疼他。
那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关于女人的?孩子的?还是老人的?她不知道。但是他必须当着她的面说,他要出去接个电话。对于这样的恳求她无法拒绝。她看见他走到他们经常散步的小院里,来回踱着步,说着话。他不知道她会从床上起来看他打电话。她还是起来了。她想看看男人给女人打电话的样子,她想看看。这让她联想到他是怎样当着女人的面给她打电话的。
女人会怀疑电话那边的人吗?女人会不会也和她一样目睹着男人给别人打电话呢?女人会怎么想这个电话呢?
窗户隔着她和他。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似乎在解释什么,这个解释并不让对方满意。他有些焦躁。他走到一棵黄果兰树下,边说话边盯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黄果兰看。由于情绪的不稳定,他摘下黄果兰,直接扔在地上,用脚踩碎了。她不想看下去了,急忙回到床上。惊慌从某个角落里蹿了出来,吓坏了她。她害怕有一天他会在电话里这样对待自己。
一个小时后,他拿着一束开放的黄果兰回来。他说这是亲手为她摘的。她看着他,说着感谢话。这句话她说得很违心。她亲眼看见他踩碎一朵含苞待放的黄果兰。
他要了她。在满屋都是黄果兰的香气里。可她知道自己那次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床上对待他。她无法让自己在那一刻全心全意起来。
一定是女人的包容让他更爱她。她突然觉得女人和他才是天生的一对儿。他们两个都是不折不扣的软棉花,互相伤害又互相舔舐伤口。女人和他对待婚姻时,都是在用某种阴谋来处理不得不发生的不愉快。她觉察到了女人和他的狼狈为奸。站在窗前,她似乎看见了女人抱着他,却盯着她在笑。
女人和他都赢了。她败得一塌糊涂。
午后的阳光软了下去,就像现在的她在女人和他前面软了下去一样。她穿上衣服,想出去透透气,在昨天她给他写诗的海滩上走一走,即使他不在身边。
今天还会有晚霞出现在海那边。她对每天晚霞的出现,产生厌倦。美是可以让人厌倦的。她冷冷地笑出声。
走在海滩上,重温让她百感交集。除了无底的失落,她莫名地感觉到有种轻松随着海浪而来。
他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至少她不想让他回到身边。那个狗吃掉乌鸦的梦是终结的象征。
想到终结,她又颇觉好笑。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终结无非是死,但在佛教里连死都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终结,而是重生。那么何来终结?
重蹈覆辙的轮回让人彻底眩晕。
她拾起一个小贝壳,扔向大海。小贝壳无声地掉进海里。她给予了它生命的延续。可她现在开始怀疑这种给予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行善。
谁能解释得清楚善就一定是善,恶就一定是恶呢?她抬头望向天空。太阳躲进云里。
雪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很久没有想过雪了。那次研讨会后,他们三人聚过几次,后来她就再没有联系过雪。有时是忙,有时是觉得人与人之间,保持合适的距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拨通雪的电话。在听见对方电话声传进耳朵时,她又非常后悔拨这个电话。她想马上挂掉,她甚至不知道,要给雪说什么。可她已经来不及挂断电话。即使是挂断电话,雪也知道是她打过去的。雪会把电话回拨给她,问她为什么打过去又挂掉。这样会把自己搞得很狼狈,还不如让电话声继续响下去。或许雪又没有接到呢?这样是侥幸。她对侥幸报有些许希望,如果雪接了电话,要不就给雪说说她和他的事情吧,总之都是闲扯不是吗?
雪接了电话。
“我在海边遇见悲伤。想你。”她开门见山地说。既然决定给雪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她就没有必要拐弯抹角。她想雪会问事情的缘由。然后她会让雪不要打岔,一口气说下去。说到她该结束了才结束。她猜想,雪听完她说的一切后,会安慰她或支持她最终的决定。但是雪只说了两个字“是吗”。
雪简短的回答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愣在那里。
“我憎恨这个世界的无法终结,人人一副无奈活着的样子,真是可怜。”在计划完全被打乱的情况下,她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这话带有恨意。这里面的恨意甚至包括对雪只回答她简短的两个字。
“或许是吧,不过也说不定有些消极会慢慢改变,这个世界逆转无处不在。”雪说。
她感到雪的重生。某方面的重生。这和她认识的雪不太一样。雪的心里透进了阳光。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唐突和不合时宜。
她转变话题。
“我最近读了几本博尔赫斯的小说,我们可以谈谈。”电话里谈文学,很荒唐。可既然电话接通,总之需要持续下去。
雪顿了顿,有些歉意地说:“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更好的时间说说博尔赫斯。”
换成是她,也可能会那样做。她嘲笑自己。
但是她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在睡觉,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不清晰的思维,不太适合谈文学。或者此刻谈文学,会把有些东西变得很糟糕。”雪说。
对于雪的解释她其实完全能够接受。她从听雪的第一句开始,就知道雪今天心不在焉。
电流的声音和其他的声音传进了电话里。
“亲爱的,你在给谁打电话?”一个男人倦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无意地传过来,却很真实。
她熟悉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他。
两人陷入沉默。
“对不起,我相信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雪说完,挂上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嘟嘟声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遥远的深不见底的世界。
她猛踢一脚沙滩上的沙粒,沙粒四散开去。有的掉进海里,有的落在海边。破碎的感觉让她哈哈大笑起来。
“狗吃掉了乌鸦,原来狗真的吃掉了乌鸦。”她对着大海说。
午后的海浪慢慢从大海深处袭来,一浪下去一浪跟上来。前仆后继的感觉让她联想到苟延残喘活着。
“但为什么不苟延残喘地活着呢?为什么就不呢?”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走过昨天写诗的地方,诗已被大海卷走了,剩下一片新的海滩等着她。她感谢大海能收留一首被人抛弃了的诗。
她快快地走过那片海滩,仿佛如果稍作停留,就会有什么东西抓住自己不放。
有些地方必须加快步伐,丝毫不能犹豫。她提醒自己。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这午后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