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胡琴
2018-11-13宋玲
宋 玲
二十多年前的月亮青白青白的,那五十年多前的月亮——应该透彻得没有了颜色。
秀梅趿拉着大姐穿过的旧旧的一双蓝布鞋,在没有颜色的月亮下由村子的中心走出去。踏上一条布满荆棘草的小径上,一转弯,绕过一片竹林,两间低矮的茅草屋耷拉着眼皮子趴在无色的月光里,像是秀梅她奶衣襟下忽闪忽闪的羊奶奶子,慵懒而滑稽的可爱。
夏,似尽似不尽的,一阵风斜斜地,吹得竹林哗哗哗作响,荆棘草们却纹丝不动的保持着缄默,秀梅的脚步略略一顿,刹那的意识使她感觉到:那些小东西们,又要逗她玩了。
小东西——不知是什么样一种动物,样子长的颇像白色的长毛家兔,比着家兔的身子要小很多,捧在手里大约也只有可爱的那半捧。
它们就住在秀梅家斜屋后的竹林里,白天总是看不到它们的影子,夜深人静时它们就在竹林里欢悦跳腾,从这棵竹子上荡到那棵竹子上去,相互打闹嬉戏,矫捷的影子似一个个虚无缥缈的梦。
秀梅只站着看,从不敢出声。一出声,它们瞬间便没有了踪影,任你去寻,就是刨出竹根也别想见它们一根毫发。
大人们叫小东西们“屁胡子”,乡间传说是一种良善的精灵,从不害人,虽与人同憩一个地盘却与人无争。
秀梅从小就被大人们告诫:若是看见屁胡子不要去呵斥赶撵,不招惹它们,它们也是不招惹人的。
秀梅不怕屁胡子,夜晚总贪玩到很久才回家,看到屁胡子们就站在那里看着,时间久了,那些屁胡子就与她相熟,争先恐后地跑到她脚下乱窜。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着,那些白影子身前身后的跑。起初的时候秀梅不敢迈步子,生怕踩伤了它们,久了才知道它们精怪得很,是不会被人踩上的,这才大步大步的走完小径。用手一推篱笆门,转身进屋,衣服也不脱的钻进她奶的被窝,两手碰碰她奶摊在床上的奶子。奶的奶子咋那么长哩,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同时,为了验证微悬臂偏转角度对干涉光强的影响,根据球面镜的曲率半径L和直径D计算其偏转角度的范围为±23.58°.调整角位移台使得微悬臂偏移角分别为-10°、-5°、5°、10°时,曲线如图12所示.可以看出四条曲线能够较好拟合在一起,说明在允许范围内,微悬臂的偏转角不会影响系统的测量准确度.
秀梅都十八岁了,有人给她提亲,是村子西头姓王的一个外来户,虽说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可穷中还能挑出极穷的——就是那些在村子里家族不兴旺劳力又少的,过年的时候连个包皮馍馍都吃不上的人家,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秀梅她娘死活不愿意,她可不想把闺女往深不见底的穷坑里推。她却不知,她的秀梅早就中意上了王家的后生,那后生识字哩,还会讲《三国演义》《红楼梦》什么的。秀梅觉得他一肚子的墨水,她大字不识一个,要是嫁到王家,还有机会学认字呢。
秀梅她娘说:“我家秀梅是个孝顺闺女,我得给她找个好人家不能委屈了她,她十岁那年我大腿上长了一个碗口大的疮。作践的我在床上躺了八个月啊,就是俺的小秀梅给俺敷膏药挤脓水,给俺翻身擦背,那脓水一挤就是一大碗,俺家秀梅从没皱一下眉头。俺这闺女将来有本事,不能随随便便就嫁了。”
秀梅娘只一味地对媒人说:“孩子小着呢,不急,等两年说话。”
王家等了一年又托媒人去说,秀梅娘说:“小着呢,急啥哩,等几年再说话。”
王家便不再等了,又托人去说比秀梅大两岁的与秀梅同姓沈的一个女子,一说竟成了,秋后便成了亲圆了房。秀梅为此偷偷的跑到竹林里哭了一鼻子,晚上站在她娘箱子前点灯,她娘问:“秀梅,你眼睛咋肿了?”,秀梅眼皮也没动一下的说到:“刚和毛妮去河沿烧红薯了,烟熏的。”“可不敢了啊,这么大了,被人看见了,不好。”说着话伸手扯住秀梅的衣襟子往床沿上拉,“过来我看看,本来眼就小,再熏坏了。”
秀梅的身子一挣,从她娘手里夺过衣襟子跑出了堂屋。她奶正在西屋里摸黑驱赶她家那只大黑猫,大黑猫老往被窝里钻,黑黑的影子从床这头窜到床那头,又从床那头窜到床这头,欺负老太太眼黑看不见端坐在枕头边上,瞪着亮闪闪的一双猫眼看着秀梅她奶,“你这老东西,瞪着我干啥,快点去柴火堆里卧着去。”一抬手,还没等落下,黑猫麻溜的从床上跳到地上,不服气的“喵”了一声窜到院子里又飞快的爬到茅房旁边那棵高大的桑葚树上。桑葚的叶子青青黄黄的罩在月亮下,西边的村内热热闹闹的狗叫人叫马叫驴叫的正热闹着,秀梅低头一溜小跑去找毛妮和杏了,她们白天商议好了,要去王家看那帮混小子闹洞房。王家也只点着盈盈的两盏油灯,没人注意到秀梅哭肿的眼睛。秀梅挤在人堆里被耸来耸去的呼一下东呼一下西的,挤过门槛踮起脚尖只看到新娘张开的嘴巴和露在外面的两颗龅牙,新娘鹅蛋子脸,眉毛细细的弯进鬓角去,只一张嘴长得过分的大。又有张嘴就抢着往外显露的两颗上门牙,秀梅觉得自己长得已经够丑了,新娘比她还丑。
秀梅不漂亮,她没有她娘那双乌溜圆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小小的细,鼻子也不挺直,还是蒿子眉,乱乱的眉毛横在眼睛上像是白家学堂里私塾先生用毛笔画在纸上的一撇。
白家是村子里最富有的家族,那时候叫白家为地主。红卫兵在白家砸东西的时候,秀梅也跟着人群去砸,恁大的画着龙飞凤舞的大瓷瓶子哗啦啦一声声碎在了地上。白家书柜里的书被大家抢着塞在裤腰里回家当引火,挂在白家墙上的画画被女人们随意去撕。有的当了擦屁股纸有的被剪刀剪成了鞋样,鞋样被压在床席下,隔几日拿出来照着做鞋,一翻面,女人们就叽叽喳喳叹息——那白家的白面缸跳进去两个十岁的孩子也能埋住了头。
饿,是那个年代的饥荒,人们一年到头的话题就是吃与吃啥或怎么吃。
秀梅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是她拖着被饿折腾得软绵绵的两只腿爬进队里的豌豆地里。她趴着摘一把把的豌豆叶,又一把把的捏结实了放进嘴里,身子周边的豌豆叶被她吃完了听见娘在村头扯着喉咙喊她:“秀梅啊秀梅!”她没敢答应,又摘了几把往裤兜里塞,捎回家给娘吃。秀梅知道她娘也饿,娘不仅舍不得让她吃自己也舍不得吃,分到家里的那点粮都进了哥和弟的嘴。秀梅家就只她哥她弟两个男人,秀梅她爹在秀梅六岁时得了急病就去了。秀梅她弟暮年生,秀梅排行老三,还有一个大姐在出外逃荒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嫁到别地去了。
秀梅觉得她娘苦就总是很听她娘的话。她想念书她娘说“别念了,咱念不起”她就断了念书的念头。秀梅想嫁给王家的后生她娘说“他家比咱家还穷,穷根斩不断的。”秀梅哭了一场便埋了那个念头。
秀梅二十岁的时候与村里几个好姐们去邻村赶庙会,后晌回家的路上一个骑了一匹白马的男人气昂昂的在空气里扬起了一溜黄土,那人手里挥着一条长长的马鞭,杏说:“那马鞭真长。”叶的鼻子一哼说道:“还没有俺的XX长?”几个姐们一起瞪着眼睛看叶,白马也踏踏踏的慢下了蹄脚。白马上的男人回头看了看,一张黑沉的青年脸孔,秀梅和大伙一下子被怵在那里,双方只瞪着眼睛相互死看,男人一昂头,挥起马鞭,白马蹄下又扬起一溜黄土,人和马都看不见踪影了,大家这才拽着叶讨问她那惊人之言。
当晚,在秀梅家里,秀梅用一块老粗布挡住了窗子,门上了杠。几个姐们拽下了叶的裤子,一条长长的黑辫子缠在叶的腰上,缠了一个半圈。除了叶自己,其余的几个都傻了眼。
叶身体上的毛到底没有白马上男子的马鞭长,因为不久叶就被那男人娶走了,居说就为了证实到底是他的马鞭长还是叶腰上的辫子长。
叶自从进了那男人的门槛,男人的事业越发的兴旺起来,传说是叶的福带起了男人的福,一条隐匿的辫子就能给人带来富贵的福气真是天大的福气。
秀梅有点嫉妒与羡慕,她身体上的怎就短短的毛草一样呢。
秀梅都二十一了,竟没人给秀梅提亲了,村里的两个媒婆逢人提到秀梅就说道:“秀梅还小着呢,不急,等几年再说。”
秀梅娘渐渐的恨起了自己,心里觉得怪对不起秀梅的,跟秀梅一般大的大都出了嫁。看着秀梅独自站在竹林边上看屁胡子上蹿下跳的热闹,秀梅她娘心一酸落下泪来。她的秀梅啊,她孝顺的女儿,一定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冬日里田地里的活被寒冷搁置下来。老头们开始用木锨挑着箩筐村头巷尾的拾粪,老太太们聚在一起纺花闲聊画鞋样,大姑娘小媳妇忙着纳鞋底学织布,游走在乡间的说书的唱地摊戏的玩把戏卖老鼠药的一窝蜂地涌在鸡狗乱窜的村子里,村子顿时欢喜起来。就连高枝上那几个干巴巴的黑皂角也干咧咧的笑出一阵响动,啪嗒,落地了,眼尖的媳妇一个箭步跨过去,拾起揣在兜里,回家洗她裤衩上水泡也泡不掉的污渍。
晚饭罢了,有撑饱的,有饿肚子的,有半饱觉得还能盛下一筐白面馒头的聚集在村中间的磨盘周围。秀梅的两只手暖在棉衣的兜里,左边依着小她几岁的翠枝,香嫂揽着她的脖子将热气哈到她的耳垂上,痒痒热热的,怪舒服的。
说书的是一个戴着一副黑眼镜的瞎子和一位长得黑黑的瘦瘦的青年,刚开始瞎子自唱自拉,后来是青年自唱自拉,大家都说青年胡琴拉的好,说的也好。
秀梅仔细的听着,那声音在人们的头顶上打着旋的飞,谁家的小娃“哇”的一声,青年顿了顿,咳嗽一声,接着说唱。人们正听得着迷,弦声戛然而止,青年从长板凳上站起来抱拳说道:“不知那关云长命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熙熙攘攘的四散分开,说书的被几个老人围着请去家里安歇,谁家也不缺一块地方。说书的自带着干粮和被窝的,就是牲口棚里垫上一层玉米杆也能熬过一个冬天。
说书的在沈家村说了四夜书,第四天晚饭后秀梅娘对秀梅说:“梅啊,我打听过了,那后生是秦家集人,贫农。父亲是种果园的,姊妹少,下面只一个妹子,家道还算殷实,人也忠厚老实,又会说书,一辈子吃喝不愁。我想啊,托你五婶去说一定能成,你中意不中意啊?”秀梅低着头看着鞋面不吱声,秀梅娘说:“要不,今晚你再细看看?”“嗯。”秀梅回了一声,秀梅娘丢下手里的陀螺去了五婶家,只听得五婶家的那只卷尾巴狗嗷了一声,秀梅娘骂了一句:“死东西,不认得人么?”狗儿便哑了言,溜溜地贴着篱笆墙根走掉了。
秀梅出嫁了,嫁给了说书的青年。嫁过去了才知道他那种果园的爹不是他亲爹。青年之所以瘦,是因为饿的,说书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还是个病秧子,整年整年的害病。他爹卖的那几个果子钱都被他吃药吃干了,还要砍树去卖。秀梅生了她的第一个娃的时候连一个鸡蛋皮子也没见着,自己起来做了一碗玉米面粥热热的喝下去烫没了一嘴的皮。那以后秀梅吃不得热饭,一吃就掉嘴皮子。
秀梅她娘心疼的握着秀梅的手说:“我的好闺女,是娘害了你啊。”
秀梅没怪她娘,她只怪自己命不好,娘当初要是看上王家的后生,她就不会这样子了,那王家的去省城做生意去了,听说不愁吃不愁穿的。要是她命好,腰上也盘着长长的辫子,也能发福给她男人不是,可惜她没有那命。
她的男人手里只有一把胡琴,她男人精神好的时候说书给她听,她听着的时候想起了青青的豌豆地,还有她娘家那片竹林,屁胡子,一匹白马,一条长长的马鞭,还有一张张脸孔。只是这一切远了,更远了,远得仿佛已经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