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雄诗篇

王单单

1

钟声回荡

落日卡在枝丫上

像一把电筒，照彻人间

离开万佛寺

途径泼机河，与

一只松鼠隔岸对饮

少顷，我们交换眼神

它返回林中

我步入红尘

2

卖字买山

择水而居

老了，就回大湾古镇

做一个怀旧者

伐木，刻舟

天气好的时候

就去罗甸河摆渡

有时我渡别人

有时，别人

渡我

3

与久未谋面的人握手

与似曾相识的人点头

沿南大街。两边

灯火渐次亮起

他们向下，我往上

乌峰山在尽头等我

一个人走向一座山

有些悲壮，就像移动的山丘

带着血的温度

4

从小区去往城中

每次都经过龙腾广场

令我惊喜的是

最近，它旁边

多出一座图书馆

我喜欢早晨路过那里

太阳出来，照着图书馆

我喜欢照着图书馆的阳光

同时，也照在我身上

5

凌晨去登凤翅山

坐在山顶上

背后松涛阵阵

山脚下的县城

沉睡在零星的灯火中

我把目光，从一幢高楼

挪到另一幢高楼

直到锁定我家的位置

如果有一盏灯亮着

那是我的妻子醒了

如果有两盏灯亮着

那是我的母亲也醒了

两个女人，至今都

不习惯，我不说一声

就离开她们

6

中元节前一天

从北京飞回镇雄

写包袱。孝孙、孝外孙、孝孙婿

孝男、孝侄、孝胞弟……

所有的称谓都指向我

一再重复自己的名字

写着写着，似乎

我就和已故的亲人在一起了

剩点墨汁和纸

用来给朋友们

虚构一封信

我在信中提及：

镇雄已通达

故人来访

高铁在东

高速在西

若从黔地进入

可以乘飞机

或者云朵

7

领着儿子

在90米大街散步

小家伙总是跑远

我喊一声

他又回来，像一只调皮的泰迪

在家里关久了

随时都表现出

毫无由来的亢奋

这让我想起

三十多年前

像他这么大时

父亲抱着我

在天黑的时候

伸手摸索

挂在墙上的油灯

8

我有过赴死的经历

在坡头镇德隆村，喝醉了

赤身跳进赤水河

峡谷展开两岸的绝壁

波涛擂鼓，流水送行

人们在岸上挽留我

一魂入川，一魂归黔

还有一魂，留于滇

在这三省交界处

三魂归一，我又活了过来

比以前更加孤独了

并决绝地发誓

与某些人

鸡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

9

我们一起住过的地方

叫母享镇。周末还去过

最远的乡下，比如

湾沟、后槽、穿洞

茶花林、观音岩、十六缸……

那些年雨水丰沛

你总在去岁的枯秸中

拔出葱绿的自己。和我站在

一起。夏日的月亮

落在积水的稻田中

我们走过去，一些

青蛙和蚱蜢跳进沟渠

萤火虫飞出草丛

万物静默啊，只为了

配合，你一个人的尖叫

10

有人为了等我

已经提前死去。以勒镇

旱地上的码头

曾住着一位诗人

他向星空索要光芒

向旷野借过蛙声

甚至将火把扔给我们

自己成为

黑暗的一部分

雾雨中，经过以勒镇新农村

我总是希望

白墙上的山水

能给诗人

让出一个空位

11

雪要化了，林中

有枯枝和冰溜子

坠落，惊起几只寒鸦

噗地飞出来

绕过明月朗照的夜空

又消失在另一片山林

这是夤夜的以古镇

几条狗蜷在小餐馆灶台边

打着微鼾。一束火苗

从灶台上窜出来

感谢黑夜，宽恕了光

我在绝望中

又看到了希望

12

水号召水，水领导水

水壮大水，从溪流

到大河，从暗道

到明路，从山川

到平谷，水做的火

在水中燎原，像波涛

翻滚在水上，这来自

流水内部的革命

此起彼伏

“万里赤虺河，山深毒雾多”

这是流水的长征

从历史的暗河中抵达今天

它终于澄清自己

成为驰名中外的美酒河

其源头在镇雄

有一次，在罗汉菁下

朋友们俯身即饮

似乎都知道，这里的水

如刚出锅的酒

每一口，都是原浆

13

如果花山再高一点

就可以取名为天堂

如果姑娘和小伙

都穿上彝家人的服饰

就可以称他们为神仙

火把节，这盛大的节日

人们聚在山顶上

击壤而歌，围火跳舞

累了就倒在草坡上

吹木叶，拉家常

这时，天空湛蓝

风会移几朵云过来

给牛羊，或他们

盖上一片荫影

14

青山和寨上

两个苗族村庄

地震中受损后

政府部门将其从

高山顶上迁至细沙河边

这里地势平坦

田野广阔。冬天

树枝光溜溜交错在空中

有人在耕地，铲除

并焚烧荒草，为来年的庄稼

倒腾新鲜的土壤

乌鸦飞下来

啄走泥土中翻出的

地老虎和土狗崽

孩子们追过去

身后跟着狗

15

在丛林中建设家园

并以神树的名字

为她命名——杉树乡

这半坡上，植物的王国

不仅有筇竹千亩

还有珙桐、红豆杉

以及中药材“半截烂”

“虫蝼”和野生天麻

夜晚到来，灯火从河堤上

垒到半山腰，好客的彝家人

端来一锅天麻炖鸡

在香味蒸腾的氤氲中

我们醉酒，拼命歌唱

就像后山的鸱鸮，因为鸣叫

吐出了自己的胆囊

16

最早关于堰塘村的记忆

荷塘、烟囱与河流

外祖母的窗台上

两本被我翻烂的旧书

后来关于堰塘村的记忆

龙洞沟的石桥上

庙里供奉着灰扑扑的小神

流水经过它，泛几朵浪花

就像我们经过它，弯腰

作揖。现在的关于堰塘村

只有田野中两堆坟

左边住着外公

右边住着外婆

如果还有关于堰塘的记忆

可从我这里，追溯到

我的母亲

17

许多光斑

在山脊上晃荡

天亮后，部分光斑

会因为微弱

消失在下山的路上

有时也让人怅然

雾岚从山谷中升起

淹没了所有的光斑

几年前，我在安尔村教书

习惯于清晨

遥看远处的山脊

根据那些光斑

判断学生到我的距离

很多时候，我会

因此而倍受感动

随着光斑向我靠近

随着教室里

传来的读书声

18

买菜，称肉，打酒

一天的生活，始于吃

某家新媳妇，穿过街

指了指，这个怎么卖

青菜滴着水，海椒闪着光

细葱与蒜薹还挂着新鲜的土壤

菜农在数钱，忽然有人问价格

暗中涨了点。掂量秤砣时

看眼熟，试着问对方

认得她爹，临走时

又强行塞给她两把芫荽

一家人围着炉火，汆汤

有人从蘸水中吃出味

谈起卖菜的人，都认得

我喜欢仁和镇，现在叫仁和村

这小而具体的生活，顺着藤去

可以摸瓜，或者

扒开一片菜叶，就能

发现一窝亲戚

19

林中有一条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

穿过它，可去往赤水源大道

在深秋，银杏叶落满地

将其装饰成金色的大道

很多人在上面奔跑

也有极少数的人

为了小路的幽静

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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