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见过香气的灰烬(组诗)
2018-11-13王顺彬
王顺彬
不 远
不远,故乡就站在你的后面
一转身,它就在你的对面。不远,中间
隔了四十多年。不远,一条河
被大条大条的鱼挤宽
被大朵大朵的云映白。不远,假设
你想触摸一下,请将手伸过去
人间已是波浪滔天
不远,心口痛时,看得见故乡流泪……
感 恩
我与上午狭路相逢,我与正午擦肩而过
我同下午说着话说着话就坠入了黄昏。这时
鸟飞完它们,灯亮过自己。我在
楼群中如一个展开的词语。梦中,桃花流着热泪
诗放下的地方尽是阳光和雀声
我以手加额,在内心默默感恩——
重庆曾以小小的一角,盛下过我巨大的悲痛……
突然想起了春天
秋天已经黄如纸张,我暗自在苍茫的云水间
清点经霜的诗句,有的像石头冻裂
有的像柿子冻红,有的像那一抹闪电凝在了骨中
看山,山不青了。看水,水瘦若腰带
我突然忆起了春天,在那好时节,到底是蝴蝶
被春风出卖?或者是花朵被蝴蝶背叛?突然想到了
夏季,在那清凉夜,看方方的荷塘
也像月亮一样圆,听唧唧的虫声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蓝
而时光不再,秋凉了,秋凉了
面对这凛冽而沉重的季节,我开始收缩
开始画核,并莫名其妙地
想象:我的诗句会不会像果实一样
把枝条压弯
躺在紫藤架下
躺在紫藤架下,午后的碎光照着我
浅蓝色的鼾声。身旁,有一只虫子,放开四肢
眠在叶片中央,毫不逊色于我的睡姿
古人般的面目,空谷似的心怀。我已把一切烦忧
忘在梦外。虽然,波澜不惊的石头,叫得
很准的鸟,还在我的躺椅四周说隋论唐
但我的梦境,静谧而干净。夜风依然吹着
一身的月光不知道有多大的重量。我只看到
小小的鱼儿窄于溪水,野蔷薇的细花
让我终生惦记着故乡。云朵太高,思念太低
泪水,早早地噙在了刺上。“我没有找到爱
我不曾遇见谁”。我只想在内心,新造
一座琥珀色的坟。世界太吵,故事太闹。不如
静听白发中的虫唱。很巧,一只蝴蝶
飞来,我恰好睁开眼睛。缓缓地欠身而起
我知道了如何对待四月的诱惑和伤感
带伤的翠鸟
好似春天折了一只翅膀
这个上午负伤
翠色在碎,天空在抖,荷花开不出来
我把翠鸟的泪水噙在眼中
对着全世界转动
夜蝴蝶
俄国诗人库什涅尔写过《夜蝴蝶》
诗中有这样一些
很好的句子:“夜蝴蝶在衣领上入睡”
“梦折磨它”
“它梦见有人沉睡的房间
黑暗残忍又神奇地覆盖一块”,而我
要写的夜蝴蝶
比他的稍为悲哀,这蝶
是她转身飞来
到达时,赠我一座花园,但没有
千花万卉怒放
空如废址
说出她在一夜间度完了前世今生,犹如
她的化身——一只扑灯的蛾
认灯为墓
斗得明亮,死得灿烂!我既不能,替她
“拂去脸上的落叶”,也不能
擦干她眼中的泪水
我只能在黑暗深处,对着她
悄声耳语:“你真不该来
尤其在这梦十分险恶的时辰!”
一只蚂蚁没有葬礼
一只蚂蚁死于劳累。它侧身躺在
自己的大路旁,四周落满白色的碎花
它肯定比六月细小,寂静得像一粒
凝固的雷声。它一定没有躲过汗水的重压
和心脏边的乌云,死得比闪电还快
死得没有葬礼。只有轻微的风
悄悄拂动它的白发和脸上窄窄的碑。只有
几枝带露的小草,向它频频地弯腰致敬……
我想说出白鹭身上的积雪
我想说出白鹭身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它的目光
那么静,比水晶紧处的古人还要好些
阡陌够它站立一生,水做的镜子,与它的倒影
保持一致。我看见远处还有淡淡的云烟
在浮过这个蓝色的早晨。几株兄弟一样的树
也站在比喻中为白鹭的白做彻底的陪衬
这种时辰瓷一般的美好,我不能开着MP3
经过白鹭,更不能带着墨痕浪笑而行
就像在故乡夜归,我不想惊动母亲的白发。或者
在月亮的下面,不敢做出不干净的事情
在甘肃
风吹开黄沙,吹出一个遗址。风吹熄灯笼
却吹亮了万株红柳。风吹在我今夜的比喻上
胸脯的铁,闪烁远古的寒光。风吹过
关隘,一些手放在天空,像鸟翅和号角。风吹到
很窄的床上,安慰一个很宽的梦。风吹响
古骑士的弯刀,有无数英雄深入我的骨头
风吹到黎明,整个甘肃省一下亮了出来……
假 如
假如蝴蝶欺骗了你,假如蜜蜂刺伤了你
假如花的血一旦流光
假如你成为冷风的俘虏……但也不要恼怒
不要怨恨春天。因为恩恩怨怨
总会烟消云散,好日子和新朋友都会到来
因为内心的花团依然完好
谁也没有见过香气的灰烬
·创作谈·
诗歌中有许多的响动,而我最爱听的是诗歌中的鸟声。
自我五岁的时候,做教师的父亲教我背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之后,我的记忆里便羽翼闪烁,鸟声不断。
更重要的是,这些鸟声生动地进入了我的诗歌。十三岁时,我写出“鸟叫有打动我的露水”;二十三岁时,我写出“每一声鸣叫的鸟都是我带着天空和乐器的情人”;三十三岁时,我写出“乌鸦的叫声滴下的并不全都是墨水”……
我已忽略不了鸟在诗歌中的叫声,是它们让我翻找出了人生里的各类定义和象征,无论“裙子和裤子”,我都会立即识别出来。
在林子里叫的鸟是自然的鸟,原生态的鸟,梭罗称这类鸟为“本色的鸟”。在诗歌中叫的鸟是比喻的鸟,变形的鸟,高文纳尔称这类鸟为“语言的鸟”。诗人在诗歌中静得发响的时候,也许就是“本色的鸟”和“语言的鸟”让他的灵魂暗合为一的美妙契机。
鸟为什么在诗歌中叫?我为什么最爱听的是诗歌中的鸟声?因为,诗歌中的鸟声与小说和散文中的鸟声有着显著的差异,我听明白了鸟声的本质是独白性,是词句意义和音响回旋的相互关系,是诗歌美学在鸟声中倾吐的精神意义。
在诗歌中,能够听到千年前的鸟声,能够想象万年后的鸟声。如果我是一只在诗歌中鸣叫的鸟,那太幸运了,即便我的叫声留下的是闪电的细末和青铜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