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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一条河

2018-11-13⊙文/连

青年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黔江河滩石头

⊙文/连 亭

“陇”,古同“垄”,是土埂的意思。陇村,名副其实,从地图上看,它就处在黔江“几”字形优美曲线的臂弯里,东、西、南三面被黔江环绕,只在东北面有条土路通向209国道,步行约一个小时,而这条土路在洪水季节也是会被河水淹没阻断的。那时的陇村,甘蔗地、田地、道路全泡在水里,只有盖着房子的高坡没被淹没,成了四面被水围困的孤村。

陇上平展展的,住的都是“外来移民”,以方姓、莫姓、谭姓、劳姓为主,大约十几户,而蔡姓、徐姓、韦姓,每个姓只有一户。有从上海松江迁过来的,有福建迁过来的,有别的乡县迁过来的,其中的历史原因不再陈述。不同姓氏的住户之间,使用的语言不同,大多保留着原迁地的语言,白话、客家话都有,不同姓氏之间,为了便于交流则通用属西南官话系统的“桂柳话”。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耳濡目染,我学会多种方言,并且这些方言之间会打架,比如壮话的“dian”是被子,而“桂柳话”发这个音指的是电,弄得儿时的我经常因混淆而被取笑。十岁离开陇头湾后,那些方言都忘得差不多了,在上海读研究生时,听导师与另一个同是上海人的老师讲上海话,我惊讶于居然听得懂。后来知道和导师对话的老师姓氏与我外公相同,我暗想他们是不是同宗。

我问母亲,可她报不出三代以上祖先的名字。她不知道祖先打哪里来的,于是我只好去问村庄年纪更大的人。随着迁移和时间的流逝,过去的生活被断然切割,陇村聚拢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接纳了那些远离故土者的脚印。在我还没理清头绪的时候,老一辈的人,又将携带着过去的记忆死去,使得陇村变成一个来历不明的村庄。它三面环水,年复一年地默守一方,安详而寂寞。而它的孩子,又将比远离故土更远离它。越来越多的人不愿种地打鱼了,特别是年轻人,他们都想去到更繁华热闹的世界,都想成为城里人,哪怕东奔西突撞得头破血流。本来就地广人稀的村庄,更加空空荡荡的了,老人死去,旧屋歪斜在树林边,引水管躺倒在杂草丛中,生锈破裂。通向河边的路已难以辨认,而停泊在河湾的木船经历风吹日晒再也不能使用。

可我仍觉得,一草一木仍是和我关联着的。黔江弯曲的流淌反复触动深藏在我血脉之中的本能和命运。在广大和寂寥的世界上,我每走一步路,都觉得不是在离开一条河,就是在走向一条河。有时我被光阴追赶跌进死胡同,有时迷路在十字街头而焦虑不安,可我相信终究有一条河在隐秘地指引着我。有些夜晚,我会梦见家门前荔枝树旁的那台石磨,梦见月光清朗地照着它,我就知道我吃过的粮食,还停留在我的身体里,我不曾忘记,它们也不曾离开。

我在陇头湾的日子多么快活啊。黔江那么宽广,河滩那么开阔,甘蔗地绵延不断。从两岁到十岁,陇头湾养育了我八年。我多么深爱着它啊!谁不爱自己的童年呢!

在陇头湾的日子,我总是跑到河滩上去玩。黄昏时外婆就在竹林的高坡上,一遍又一遍地冲着河滩呼唤我回家吃饭。听不到我的回应,就满河滩地找我。

我在河滩上,一会儿躺在干净的沙地上看天,一会儿拿一根树枝在沙子上画画,一会儿站起来奔跑一阵,一会儿停下了回头张望一阵。河滩上有风,竹梢上有风,风比我自由,可以去向比河流更远的地方。我站在河滩上,脚踩着柔软的沙子,就忍不住羡慕隐没在河尽头的一艘船。

河滩上放牛的孩子已经把牛往坡上赶了,上了坡就是村子,一头又一头的牛缓缓地爬坡,牛背上坐着吹口哨的放牛娃。我很纳闷他们为什么不会从牛背上跌下来,因为爬坡时牛背倾斜成陡壁,而我曾重重地摔下牛背,真是气死人了。

风吹在河滩上,反复引我走向河,又反复引我离开一条船。我跟着风,走向沙地的一丛荆棘,走到外婆的视野里。有时我已经回家了,而外婆还在河滩上找我。她在风中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沙哑,吹得涣散,却把我一天天吹大了。等外婆回到家时,我和外公已在昏黄灯光照耀的小木桌上摆好了晚饭。那些年月,我因为不知道太多有关岁月的事情,饭总是吃得特别香。

我在河滩上走,遇到洁净的沙坡或者石头,总想懒懒地躺倒,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我的时间真多啊!家务活还与我无关,作业早就做完了。不在河滩上疯耍,还能干什么呢?我在沙地上东一晃西一晃地走,走着走着,就开始寻找一处洁净的沙地躺下,而河边洁净的沙地到处都是。

躺在沙地上,脸罩上个有缝隙的小帽子,或者一片洁净的树叶,被风吹起的沙子就不会跑到眼睛里,透过缝隙还可以看到蓝得浓烈的天空,那是地球的深渊,宇宙的眼睛,而那被风逗弄的云朵,宛如我清朗的心绪,它们都在寂静中趋于无限。

村子与黔江的过渡地带是河滩、树林和竹林。外公一有空就在河边种竹子,几十年延绵了一大片,树林基本是风吹来的种子长成的。洪水季节,黔江水会暴涨十几米,漫过河滩,甚至树林、竹林,停留在外婆家院外的土坡下,那是最后一道防线,过了那道防线,整个村庄都会被淹没。所幸这么多年,洪水从未逾越。不是洪水季节,河滩、树林、竹林就成了最快乐的所在,我一天到晚地待在那些地方。通往码头的小路陷落在草野之中,时而通畅,时而被横木截断,细密洁净的沙地上脚印浅浅淡淡,向河边延伸而去。

走在林中,风声只在林梢的高处,树叶漏下的阳光星星点点,脚边时不时溜过一条蛇,身边的草丛猛然有鸟蹿起,翅膀掠过耳旁。在深暗、阴潮、黏稠的树林深处,到处都长着木耳,一排排稠密地生在潮湿的枯木上,仿佛树林最灵敏的耳朵,总是会比人先听到风雨,比人知道更多树林的秘密。而在落叶覆盖的湿地上,或者有白蚁窝的地方,一场雨过后,就会长满灰白色的蘑菇,一把一把的小伞从泥土中冒出来,采的时候我一个劲儿地发愁,那么多蘑菇啊,而我的袋子装满了,衣服也兜满了,来不及采的,只能让它们在泥地里老去,烂掉,化为春天的泪水。

竹林里有那么多新笋,草丛中有那么多野果,河滩上有那么多野菜,我小小的手摘不完啊,我小小的肚子装不下啊。外公、外婆每年都能采摘好多,或者晒干储存起来,或者坐车拿到镇上的集市卖掉。

走过细长弯曲的小路,走过河滩,走到河边,走到一条船上,我们寂寞而静谧地进行自己的生活。货船一天天地从靠近南岸的深水区经过,我在北岸的沙地上静静地看着。阿全跟着他爸打鱼去了,他将来注定是要做渔民的。阿勇跟着他父亲种甘蔗去了,他将来可能是要种甘蔗的。没上学之前,我们好到每天都会互相跑到对方家的窗户叫对方起床,好到拉屎了都互相帮看擦干净了没有。上学了,他们就成了男生,我就成了女生,羞耻感就来了,慢慢地就生分了。

可是在林子里,在沙滩上,我们做的事情简单,愿望也简单。我们眼里只有河水,耳旁只有风声。世界就是这么大,偶尔想想比世界还大的事,头脑就发蒙。

风雨来了,木耳像一朵朵花一样,渐次开放,蘑菇像一把把伞一般,竞相打开,喜悦胀满我们的心,我们说出的话都是相同的,“去采回家煮汤吧”。

我不在河滩的时候,也很快活,到处都有凑不完的热闹。村子不大,就那么些人,分为上陇和下陇,下陇的人家都靠近江边,出了院子下了坡,就是河滩,上陇则在陇中,小学、村委、商店都在那儿。下陇的孩子要上学、打酱油,大人要找村委办事,都得往上陇走。我每日醒来,就和阿全、阿勇从下陇跑到上陇,又从上陇跑到下陇,手牵着风筝或者纸风车呼啦啦地来去,一天能跑上十几个回合。跑累了,就在上陇的商店买上几根冰棒吃。

这商店真是个奇妙的所在。

春天,陇村人忙着种甘蔗。夏天忙着抗洪,以及在洪水中打捞上游林场冲下来的木头、鸡鸭、玩具等等,总之他们觉得有用的东西,就跟洪水争抢。冬天,又忙着砍甘蔗,装车运到糖厂,去糖厂领甘蔗钱,有的人领了钱没回到家就在镇上的酒馆、赌场把钱花光败光。秋天,陇村人除了小孩忙着上学,大人们全都闲了下来。男人们要么聚在某个人家整日地喝酒猜拳,要么跑到上陇的商店闲耗一天。女人们聚在商店门口,没完没了地闲话,早到的有板凳坐,晚到的就站着东拉西扯。说到没话说了,她们就无所事事地站着,看看天,看看远处的甘蔗林,看看你,看看我,就是不回家。实在饿了渴了,就拿出随身带的饼或者红薯吃,或者跟店家买一两个葱巴巴,热乎乎地塞进肚子。麻将桌只有一个,打麻将的人也都固定,其他不打麻将的男人没有桌子,就随便在商店外的地上蹲着围个圈打牌。这些人给商店带来了生意,饼干、糖果、矿泉水在秋天总是卖得很好。而商店则给年轻人带来了爱情。年轻人在商店你看我、我看你,就看出了爱情。爱情隐秘地进行一个秋天,冬天领了甘蔗钱后就走进了婚姻,然后举行盛大的婚礼。男方家给女方家聘礼,女方带着属于自己的甘蔗地出嫁。

我最喜欢参加婚礼了。陇村最热闹的时候当属春社日、秋社日,以及有婚礼举行的日子。通常都是全村人聚在一处,架个大口的锅子,宰上几头猪、牛,大伙一块儿吃、喝、玩、唱、跳。

婚礼的歌舞会在上陇的空地或者下陇河滩的开阔处举行。地方小,人情重,一家的事就是全村的事,聚到一处的一村子人,非得闹上三天三夜不可,热烈而张扬。于是又产生更多的爱情,接着又有了更多的婚礼和歌舞会,整个村庄都在欢歌中震颤着,在热舞中扭动着。年轻人在跳舞,结了婚的男人则都聚在一起喝酒猜拳,女人们则忙着照顾孩子,忙着洗宴席要用的碗筷。到了晚上,女人们的活儿干完了,也忍不住跑到河滩上看年轻人的热闹,甚至唱上几支歌跳上几支舞。婚礼的头一天早上,是最隆重的,这是新娘的独角戏,她要在出门前唱一早上的哭嫁歌辞别父母,她的歌喉以及歌词的内容,将体现她的才能和对父母的孝心,之后几天村中妇人的谈话内容,都停留在对新娘哭嫁歌的赏析以及评判里,因此每一个新娘,都使出吃奶劲头,拉着优美的哭腔,不停地唱啊唱啊……

但在野外生产过程中,从测量方式来看,标本电性参数测量一般采用分压法和直接法两种,而分压法大都采用强迫电流法的方式。所谓强迫电流法,意思是采用一定手段,强迫供电流全部通过被测量的标本,然后观测所需要的参数[4]。所谓直接法,一般是指使用信号源作为发射装置,通过接收机直接读取电流、电压、极化率的方法。下面从几个实例出发,一方面介绍分压法和直接法测量岩矿石标本电性参数的情况,另一方面介绍标本采集、加工及测量严格按照要求进行与未严格按照要求进行测量的对比情况。

这些歌声和河滩上的石头一样,晶莹、斑斓、美丽、神秘。

处在黔江北岸的陇村,是沉积岸,沙滩开阔,到处是漂亮的石头,我还在一个石坑里捡到过许多细碎的沙土金,放在小书包里,后来书包和金子全都不见了,不知道是谁偷了!

石头是个斑斓的世界,有的有着美丽的花纹,有的莹白如半透明的水晶,有的形状奇特如手掌、鞋子等等。我到了河边,就会随手捡几块,用河水洗干净,斑斓精致的花纹就会清晰地显露出来。

这些石头,在一九九六年引起了轰动。“百度百科”是这么说的:国画石,又称太古石画;中文名“柳州国画石”,俗称草花石。一九九六年发现于广西境内的黔江河畔,原岩形成于距今四亿年古生带的奥陶纪。因石上画面多呈现单色或多色彩的草花状图案而得名。也有人因其具有浓郁的中国画笔墨意趣而称为中国国画石。其实,草花石的图案并不局限于草花,它可形成人物、花鸟、山水等诸多景,其审美特征也不局限于中国国画,具有版画、油画风格的草花石也不鲜见。

世上的事也真是奇怪,石头一直在那儿,一直与我们相伴,还没有我们的时候它就在那儿,我们来了,它依旧静默地在那儿,人踩在它上面,就磕疼人的小脚丫,陪着和它有着相同质地的人经历一个个温暖的日出与日落,怎么能说是“一九九六年发现”的呢?是谁的发现才赋予它存在的意义呢?那个多事的人不在一九九六年发现它,它就不存在了吗,它就与人无关了吗,它就没有价值了吗?

它美丽,花纹俨然一幅山水花鸟写意画,甚至比画更灵动,更富有意趣。它四亿年前就生成的美丽,与村庄相守着静谧与和谐。一九九六年,静谧与和谐被打破了,大批的采石者或者乘船、或者开小轿车,涌入陇村的河滩,把石头源源不断地运走。国画石收购店和专卖店沿着209国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再沿着路去到更远的地方。躺在沙滩与金钱毫无瓜葛的石头,骤然间价值千金,被当作财宝待价收藏。抱团而来的商人徒手捡拾不够,又雇人找石头,雇人不够,干脆用铲车、挖沙船不停地挖找;甚至用凿石机凿开坚硬的石岸,再用切割机把岸石一块块地切开,直到把沙滩的沙石全部挖开,石岸几乎凿毁,河滩彻底变了样。

石头没被发现的日子,陇村寂静地过着安宁的日子。石头被发现,人的心就涣散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和渔夫不再辛苦、寂寞地耕种打鱼,他们长久地逗留在沙滩上,全然不顾农时。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突然到来,又突然消失,带走石头、木耳、蘑菇、甲鱼、鲑鱼等等。

像样的石头渐渐少了。河边堆满了垃圾,到处是人吃东西扔掉的罐头瓶子和塑料袋。那些陌生人在河边支起帐篷,边找石头边野营度假般欣赏河畔的美景,走的时候却没把他们制造的垃圾带走。我在沙地上走啊走啊,再也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躺下。河边的垃圾一日日地蔓延,石头没有了,聚拢而来的人散去了,垃圾还在河边。

河滩已成废墟,生活还在继续,陇村还是离世界那么遥远,又回到自己的寂寞里蹒跚前行。石头的发现或者消失,给陇村带来了什么呢?那些拿走石头的人他们真的因赚到钱而幸福了吗?

我一个人走在沙地上,因为没有石头的摩擦而悲伤不已。我摔倒了,膝盖被沙土里的硬物擦出血。我激动地用手把它挖出来,看到它上面,一轮月亮静静地照着山川。这是陇头湾最后一块美丽的石头!

美丽一旦成为展览品,就会让人疲倦,从美丽蜕变成浮华,那些被商人掠夺的石头,已经开始变味,它们除了有一天会变成伤疤出卖陇头湾的荒芜以外,不会再有什么神性。而我的石头,仍保留着古老的温润和清莹。

在陇村,仍有着广阔而艰辛的生活,有着坚韧而痛苦的劳动。而神秘、安宁、美丽,却迅速被打破、被掠夺。那些拿走财富的人,遗忘了陇村,陇村被迫成为边缘者,似乎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外面的人说了算,从来不是陇村说了算,就像草花石一样,只有被外人“发现”,才进入世界的视野,没有独立的价值。陇村的渴求只被当作时代病症和问题来表述,甚至被冠以“落后”之名,不管陇村愿不愿意,并且永远也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阿全、阿勇的手臂在劳动中被晒得越来越黑,而我的肌肤越来越白。我们不一样了。有一天,我看到他们在歌舞中成了别人的新郎,难过得流下了泪水。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陇头湾的呢?

那是冬天吧,小学放寒假,我和阿勇、阿全在树林里玩火,把小树枝放在打孔的罐头里,点火盖上盖子,用铁线拴着,铁线一头缠绕在手上,摇动手臂让火罐飞速地旋转起来,树枝在罐头里燃烧发出刺啵刺啵的声响,火舌灵敏地闪动着。

这时父亲出现了。

对我来说,他是凭空冒出来的。他可能从柳州市里来,也可能从遥远的某处工地而来,总之应该坐了很久的车,走了很远的路,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说要接我回南河那边的家。在他说这话之前,我只知道陇头湾的外婆家是我家,每次放学以及每次玩耍说的“要回家了”,回的也是陇头湾的外婆家,可那一天后就不是了。

外公、外婆去地里或者河滩上干活去了,并不在家。父亲直接牵着我的手就走上离开陇头湾的土路,没有收拾行李,没有拿上我在陇头湾的任何一件东西。

他骗我说,只是暂时到南河那边的家过年,过完年我还可以回陇头湾来。他没有跟他岳父、岳母打招呼或者见上一面,就把他寄养在陇头湾的女儿接走了。

晚上外公、外婆见不到我,满河滩满村子地找我,还怕我淘气掉到河里淹死。直到阿勇、阿全一次又一次地跟他们说是父亲把我接走了,他们才相信。

寒假结束,我并没有回到陇村小学上学,是母亲替我回去办了转学手续。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了陇头湾。

离开陇头湾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我上中学,考大学,在父母的指引下进入城市,然后汇入城市庞大的秩序,上班下班,结婚、买房。买了房,我以为我就会开心了,我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重新闲下来无所事事地看天,可到处是雾霾,我看不到一朵洁白的云。我陷入了对一条河的思念。离开得越久,我就越发深陷于思念的漩涡,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如何回去。

我在思念中陷落到城市的黄昏。阶层日益固化,而我只属于那就地挣扎的人,和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一起,挣扎在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空间里。拼命挣钱买了小房子,又梦想着以后挣更多的钱买更大的房子,过更好的日子。可是后来发现,大多数的人,在买了小房子以后,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下去,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有了小房子的生活,它没有变得更快,也没有变得更慢,它只是让你进入一种秩序。当你进入它的秩序,跟着它一起踏步,它就和你面对面停止下来。它给你生活所必需的安稳,又拿这些安稳牵绊住你,不甘后退,却也不能前进一步或者离开。而我们最终还是继续生活在小房子里,彼此安慰地说道:“一起努力吧!”边说边为此流下了泪水。

不止房子如此,很多事都是如此。生活就是这样无止境地摇摆、延宕……

可是生活中有一条河就不一样了,它会流动,会给人展望和期盼,会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变化,会在我们的躯体里不断漾起一种叫作血脉的涟漪。

这些年我逐渐发现,我的许多苦痛和力量都来源于一条河,而我却并不真正了解它,不了解时代给它带来的影响。我希望我的生命,始终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水,却一次又一次迷失在人群的沙漠里。

这些年,陇村除了发现国画石,还有几种稀有矿物,采矿场、工厂陆续建起来了。还有,黔江修了水电站!黔江,是珠江最大支流西江的干流河段,古称潭水、泯水、黔水、柳水或大藤江,共长一百二十二公里,是“珠江—西江经济带”的黄金水道,矿石经码头上船,运往广东或者他地。河段有著名的大藤峡峡谷(历史上有名的大藤峡起义的发生地),二〇一一年规划建设大藤峡水利枢纽工程,移民无数。

二〇一三年,有读者看了我的文章《灰姑娘》,对陇头湾神往不已,想和我一起去看看这片美丽的土地。票买好了,到了车站,我却不敢上车。因为国画石、矿场、工厂,我笔下的陇头湾,只属于我自己了。而现实中的陇头湾,已经被改变。

那个人遗憾地走了。我的陇头湾,也走了。而我的余生,都走在通往一条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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