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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体系、贯穿性范畴与言说方式
——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管窥*

2018-11-13翟杨莉

文学与文化 2018年1期
关键词:文论价值体系文学批评

翟杨莉

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是现代学术体系中广义的文艺学,即文学研究的三个分支。但在中国古代文学观念发展过程中,较之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扮演着更为举足轻重的角色,在现代学术观念影响下的古代文论学科,最初就是以“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形态面世的。学术界现在也有一个共识,即“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创建与发展脉络,实质上与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型如影随形”,也就是可以认为20世纪末期提出的“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这一学科方向性命题。“事实上肇始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学科创建期”。如是,试图考察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的建构,寻求其之于当下文论建设,以及具体的批评价值体系建构的知识性和方法论意义时,我们可以有一个方便的入手视角:以学科初建期的几部代表性著作为主要考察对象,兼及当前有关的学科研究热点,辨析其中涉及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的有关内容。文章拟从内在体系、贯穿性范畴和言说方式三个方面展开对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的考察。

内在体系

关于“体系”,《辞海》的解释是“若干有关事物互相联系互相制约而构成的一个整体”,《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则稍微宽泛——“若干有关事物或某些意识相互联系而构成的一个整体”。对“体系”有无的追问一般认为出自古代文论研究中一直未能摆脱的“西方文化中心论”。西方以理性主义为基础的哲学文化思维框架首要关注的就是理论体系的建构,而古代文论学科的初建正是在中国传统学术研究面临种种现代化思潮的冲击,并因之自觉要求现代转型的时代。“整理国故”运动是公认的孕育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温床,胡适晚年回忆时明确“整理国故”就是“把三千年支离破碎的古学,用科学方法做一番有系统的整理”,这里所谓的科学方法,众所周知的通俗解释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在实际进行过程中,实践者们对科学方法的渴求尤甚,西方现代学科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都成为借鉴对象。学科初建期的几部奠基性著作无不强调方法,如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导言中所谓“大致是以史的线索为经,以横推各家的意蕴为纬”,如郭绍虞对古代文学批评阶段的划分就受到了西方“文学观念”的方法影响。同时各家研究无不强调体系,如方孝岳就认为“我国的文学批评学,可以说向来已经成了一个系统”,这是从研究对象的原始存在形态上来说的,傅庚生的《中国文学批评通论》则旨在构建体系,其作共分三编:上编绪论,分论文学、文学批评之义界,创作与批评之关系,中国文学批评的历史,并提出“感情、想象、思想、形式四者,为构成文学之四要素”,中编的本论,就四要素分别展开论述;下编的结论,分别围绕“个性时地与文学创作”、“文学之表里与真善美”、“中国文学之文质观”展开。其理论性和体系性在当时可谓无出其右者。

但问题可能也正在于此,这里条理分明的体系是研究对象本来就具有的呢?还是研究方法所携带的先入之见?恐怕后者的成分还是更多一些。“中国古人论诗,极多精义,然习为象喻之言,简约之语;西方文评,长于思辨,劈肌分理,剖析明畅。中国诗评,宜于会意,西方文论,工于言传。”缪钺先生的这段话可谓的论。如果严格比照西方学术的体系性标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只有为数甚少的著作,如刘勰的《文心雕龙》、严羽的《沧浪诗话》、叶燮的《原诗》等,堪称构成了体系,但一方面我们要注意到这些在后来备受推崇之作在当时甚至在很长的历史时段中并未产生足够的影响,这诚然可以用个体认识的超前性来解释,但也不能否认其表达方式与本土一般传统的不相一致。总之,既然承认中西方文论形态各异,那么用西方理性主义的哲学文化思维框架去衡量中国古代文论有无理论体系,以及进一步用西方文论的体系性话语去整理去取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有关知识,就不无令人质疑之处。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说“关于中国古代文论体系的讨论和探索,是20世纪学科意义上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中值得关注的一项重要内容”,就能理解这个问题为什么会不断提出却一直未能彻底解决。彭玉平因此撰文指出,“文论作为一种精神客体,在探讨其体系问题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承载和维系其存在并使其得以彰显和呈现的话语及文本的体系问题。鉴于作为文论物质载体的话语及文本乃是文化的外在表现,所以言及文论体系时,可以将文论自身的思维体系称为文论的内在体系,将其话语及文本的体系称为外在体系”,“我们通常所说的文论体系,当专指文论的内在体系;文论体系的有无问题,也应该是指其内在体系有无的问题”。这一论述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认识起点,进而言之,认识到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形成了体系,应该是就内在体系而言的,对古代文学批评体系的研究首先应该是在对体系属性的探讨上,而不是在对体系实体的求证上。

言及对体系属性的探讨,需要强调的有三点:首先,其主要指向是群体的属性而非个体性特征,即在历时性的发展脉络中始终保留下来的关于文学批评的核心观念,亦可称之为“贯穿性范畴”;再者,内在体系和外在体系密不可分,对体系属性的探讨亦要考虑到其话语和文本存在的外在特征;最后一点,内在体系作为文论的思维体系势必和文化息息相关,具体来说,就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与中国传统学术——以经学价值体系为主兼及道禅的传统文化有密切关系。最后一个问题因为牵涉话题较多,我们可以考虑另文讨论。

贯穿性范畴

就体系的构成而言,首要特征就是作为构成对象的诸要素之间的关系是相互联系又互相制约的,这种关系又使之自足地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亦具备体系的这一基本特点,换句话说,它也是由若干概念、范畴、观点和命题等互相联系互相制约而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如上一节所述,探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体系,或者进一步说价值体系,首先是对其历时性群体属性的追寻,我们也可以简约化对其贯穿性范畴的体认。本文不可能探讨所有的贯穿性范畴,且以“文质”“情景”两组范畴为例,辨析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的核心所在,并进一步辨析这些代表性范畴的文学价值结构方式。

“文质”并提最早见于《论语·雍也》,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颜渊》中子贡在回答棘子成“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这个问题时,有“文,犹质也;质,犹文也”的说法。参照历来包咸、何晏、邢昺等人的解释,王运熙先生认为,他们都把文质分别理解为文华和质朴,即最初文与质都是用于人物品行评判,是指一个人的文化修养、礼仪节文、言谈举止而言的,后来用于评论文学,则是指“以语言为基础的文与质两种不同文学风貌及作家的总体风貌特征”。但他也指出,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文、质也经常被解释为具有本末内外的关系,质被理解为包括“诚”等在内的内在道德,“文”被理解为文化知识一类外在的东西,运用到文学批评上,文、质就具有形式和内容的含义了。历代文论中反复出现文、质二字,据王运熙先生的考察,“多数情况下也都是指作品风格的华美与质朴,都是就作品的外部风貌而言;只有少数场合可以理解为近似于今日所谓的形式和内容”。但我们也可理解为在微观品评的意义上,多取前意,在宏观观照文学观念发展的概况时,则多取后义。郭绍虞的文学批评史分期依据就是取“文/质”近似“形式/内容”的含义,指出文学观念的演进期“批评风气偏于文,重在从形式上去认识文学”,文学观念的复古期“批评风气又偏于质,重在从内容上去认识文学”,他的着力重点是在文学批评的完成期,认为这一时期才以文学批评本身的理论为中心,文学观念只成为文学批评中的问题之一。无独有偶,方孝岳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时,也指出“古代文学观念,重义不重文,这种文学观念,后来时时回光返照”,“我们要知道这种回光返照的势力,在我国文学潮流中,是不断表演出来,差不多可以说是我国文学批评史的干线”,“文学批评的时时回反古义,和文学时时要轶出古义之外,这两个轮子是在那儿齐头并进的”,他这里所说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干线,亦可理解为从“形式/内容”角度去理解“文/质”这一对核心概念。

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与文质说一道出现的“文质彬彬”,无论是理解为形式和内容相称,还是理解为文华与质朴相伴,配合得恰如其分,它都提供了一种与君子人格有关的文学批评标准。文学发展过程中诚然不乏“质文互变”,这一标准却始终有效。东汉班彪称《史记》“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文质相称,就是文质彬彬。沈约称道建安文学“以文被质”,亦可理解为在质朴基础上增加文采,以成文质彬彬之美。刘勰论文,更是重文质二者兼备,其在《序志》篇中批评时人“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就是不满当时文风的文有余而质不足,提出的矫正之方就是在承认“时运交移,质文代变”的同时要“还宗经诰”,即以质救文。他认为理想的文风是风骨与文采兼备,这与钟嵘论及五言诗时所提到的“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将文质兼备视为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之后南朝萧统等人虽然更重视文学作品的艺术特点和文学自身发展由质趋文的必然趋势,以文质彬彬作为衡量文学作品的主要标准这一点却无异于刘勰、钟嵘。一直到初盛唐时期,文质彬彬都是衡量文学总体风貌的重要标准。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最为著名的概念。关于意境的言说,影响最大的当数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其说在之前王夫之和叶燮关于情景理论的总结的基础上,辅之以近代西方美学色彩和时代加诸个体的感伤味道,可谓古典美学走向现代的桥梁。不同于“文质说”可用于几乎所有文体,“情景论”主要是在诗歌批评领域,鉴于中国以诗歌为代表的抒情文学传统异常发达,将“情景论”视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核心范畴也未为不可。

“情景论”的发端可以追溯到《诗经》六义之“兴”以及先秦《乐记》中的“物感说”。孔颖达《诗大序》疏:“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兴”作为诗之用笔的方法之一,不仅具有写作技巧之意,更有认识论上的意义,简而言之,就是触物而动的联想原本即为人的基本认识能力。这一点,《礼记·乐记》说得很清楚:“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后陆机有“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名句,刘勰有“人有七情,应物斯感”的论断,更有“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的阐发,钟嵘亦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些和后来唐王昌龄的“诗有三境”说一样,都是从创作角度将诗歌创作与客观外物联系起来。至纪昀“凡物色之感于外,与喜怒哀乐之动于中者,两相薄而发为歌咏”(《清艳堂诗序》),堪为总结之说。但先于纪昀的王夫之的“情景论”之所以更为著名,不仅在于他在情景关系中带入了主客体的认识,更在于他不仅是在创作论的立场上,更是在诗歌批评的立场上言及“情景关系”,郭绍虞先生早就指出这一点,这也是我们之前将情景说的源头推及《诗经》六义的原因所在。孔门的诗论就是围绕《诗经》进行的,其论及诗用的文字更是众所周知——“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王夫之论诗,就以“兴观群怨”为主眼,他称之为:“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三百篇》者必此也。”并进一步阐发为:“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方孝岳的评价是:“这一段话,从来没有人说得到他这样精微了。”就是肯定他对多少有些混括的孔子诗论的进一步推求。就文学批评的意义来说,我们仍可引方孝岳的解释:“本来凡是做诗,文字上所表见的,不外情和景两样……这两样是交互的元素,我们看诗的人,从他所说的这两样,以溯求他的意志。也可以同时因他所说的这两样,引起我们自己的意志。……简单说起来,就是凡看一首诗,这诗中所说的情景,不能使我们明白他的用意,又不能使我们感动,这就不是好诗。读他的诗,而看不出他的兴观群怨之怀,或引不起我们的兴观群怨之怀,这诗便是死诗。”这些论述和后来叶嘉莹先生在自己多年的批评实践之后提出的“诗歌中兴发感动之作用”其相似乃尔!堪见其作为中国诗说中主要传统之地位及原因所在。文学批评将情感的有无视为重要的批评原则,实际上是对文学作品审美价值的发掘。在这样一种批评原则之下,王夫之进一步所谓的“情景相生”也好,“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也好,乃至他所区分的三种情景结合的方式也好,都可以理解为这一诗歌批评原则下的具体实例,分析的是达到兴发感动效果的技术性因素。其终极的批评标准就是后来王国维借用自佛教的“境界”,也就是我们熟知的意境,即情景交融。

行文至此,有必要引入黄念然近年与之有关的研究新见,他提出古人关于文艺“是什么”(即从“事实认知”的角度理解文艺)和关于文艺“应该如何”(即从“价值认知”的角度理解文艺本质问题)的认识一样丰富,今人对前者的总结甚富,对后者的关注则因为古人缺乏条理性的总结而很是有限。因此他尝试着从“古代文艺价值结构基本类型”和“解释框架”两个方面做这方面的初步工作,对我们的研究不无启发。据他的研究结果,我们刚才讨论的“文质”“情景”这两对贯穿性范畴都属于“二元对立解释框架”,这是中国古代朴素的和谐辩证法,“强调的是对立双方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的关系,它是一种肯定辩证法,更倾向于把艺术元素中的冲突、矛盾、差异、对立视为事物对偶互动过程中的过渡现象,而此种过渡正是未来之和谐与同一之所由”,可视为中国古典艺术价值结构论的基础。但言及这样的贯穿性批评范畴的终极价值追求,则与他文中总结的生态式解释框架不无关系,后者即成中英先生所谓的“主内”的中国式的人本主义——人是内在于自然的存在,人与天地万物合一,方是中国人追求的完满理想境界。

诚如他所言“艺术价值结构思想的形成在相当程度上是取决于其解释框架的”,他概括的并列型、等级型、层深型、有机型和主次型五种古代文艺价值结构基本类型,就是在“二元对立”、“生态式”和“体、相、用”三种解释框架下形成的主要结构类型。那么当下我们的文艺批评价值体系的建构应该采用什么样的结构形式才更为合理呢?我们不妨借鉴他的思路,在进一步梳理古代文论关键性贯穿性范畴的时候,着力点可以尝试着放在其批评解释框架以及相应的价值结构形式上。这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特征之一,另外一个特征就是它对批评的独到理解。

言说方式

李建中在《中国文论:说什么与怎么说》一文中提出,全部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由“说什么与怎么说”二者构成,我们理当同时关注这两个方面,但显然“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论研究,对‘说什么’过分关注,直接影响了对‘怎么说’的必要关注”。简而言之,他倡导对“怎么说”的研究,并将之分为言说方式、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三个层面。借用其概念,我们在梳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价值体系,寻求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独特性的时候,亦不妨瞩目别具中国特色的“怎么说”,但本文不打算涉及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的讨论,而将“怎么说”分为更为具体客观的批评存在方式、批评方法和批评话语三个层面加以阐说。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存在形态显然有不同于现代文学批评的一面,郭绍虞在一卷本《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序言中就明确指出:“整理就是批评……选择也就是批评……品第就更是批评了……但是这种批评,很容易凭个人主观的爱好,妄加论断,于是变得批评没有准的,也就更需要批评的理论作根据,于是为批评的批评也产生了。”因为后二者学术界研究颇多,我们暂且不论,这里主要关注他提到的前两种批评。在同时期的多数学者那里,这二者是合为一类的,即方孝岳所说的“凡是辑录诗文的总集,都应该归在批评学之内”,但究其实,郭绍虞的区分还是更为精当。作为整理的批评,他主要是就目录学而言的,所以提出的代表性著作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作为选择的批评,他涉及的才是总集或是文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他明确提出“这两种可以说都是帮助读者解决问题的”,对不同批评所面向的对象的差异尤为关注。章学诚被视为古典目录学的集大成者,他在《校雠通义》中将中国古典目录学功能概括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目录学被视为古典学问的入门指南,使得读者能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将其视为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批评形式是非常有见地的看法。过去我们对传统目录学的批评价值的研究还很不够,近些年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学术理念与传统目录学的关系,研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尤其是诗文评类提要的文学批评价值观,研究私人目录学,如《直斋书录题解》的文学批评观念等,已经多有成果,郭绍虞的前见功不可没。

总集或者说文选作为选择的批评,先行者中方孝岳的研究最为深入,他认为“孔子对诗分别品类而总为一集,这种工作,实是开后来‘总集’之先声,也实是我国批评学中一大支派”,强调的就是“各人去取的眼光和义例”,并指出“好的总集,往往主持一种文风,影响很大”。以他对孔子删诗的研究为例,他认为有两种义例:一是正思想,即“思无邪”;二是辨体裁,就是六义、四始之分。昭明太子的《文选》亦是他关注的这一类批评,他指出《文选》有明确的选择标准——“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因此弃选“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的文章。方孝岳在小标题中特别标出昭明所谓“时义”二字,就是肯定其文学本末发展观,肯定其“圆融广大,知古知今”的气象,并借用清代孙梅《四六丛话》卷一的小序用作《文选》的小赞,强调选本的批评学价值。用今日研究者的话来说,就是其“理论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文学观念的外化和载体,文学发展的总结和见证,文学流播的媒介和途径”。

我们再来看批评方法。西方文学观包括批评观念传入中国,首先就是以其明晰的方法论意识震撼国人的。早期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学者就已注意到批评方法的重要性,陈中凡在《批评之派别》中列出归纳、推理、判断、考订历史等12种批评方法,并指出归纳、推理、判断是一切批评方法的基础,他个人则视“历史的批评”为最适宜的研究。郭绍虞先生也重视批评方法,但他行文中提及的批评方法,要么是基本的逻辑思维方法,如比附、归纳等,要么是和上文所言的批评存在形态不加区分,他提到“历史的批评”则是就问题而言的,指出初期的文学批评“混文学史与文学批评而为一”,认为其不很妥当,却未能充分意识到这种批评方法恰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特色之一。张伯伟先生做博士论文时在导师程千帆指导下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概括为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以意逆志”法,受学术传统影响的“推源溯流”法和受庄禅影响的“意象批评”法,认为它们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内在体系的支柱,后来他在这一问题上不断探究,历十余年之功又进一步以上述三大批评方法为纲,作为内篇,是其所谓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的内在精神,兼述作为外篇的六种批评外在形式——选本、摘句、论诗诗、诗格、诗话、评点。该作在学术界影响甚巨,诚如彭玉平所言:“作者研究方法,但不以方法研究为目的……作者寄意深远,以此来演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民族特色及其理论体系,才是作者的研究宗旨所在。”张伯伟先生后来也撰文指出,该研究之后他思考并努力探索的一个问题就是:“传统文学批评方法主要集中在三个方向:一是对作品的阐释,如何以及为何理解作者之‘心’;二是对文学源流的梳理,通过渊源论、文本论和比较论,从‘异中求同’和‘同中求异’两种思路切入,确定一个诗人在文学历史上的地位;三是对诗人风格的辨析,使用一个或数个‘意象’传达出对诗人风格的整体把握。这三种方法在今天的文学批评实践中有无意义?有何不足?如何弥补?以及怎样与其他异质文化中的批评方法对话?”该文中提出的“作为方法的汉文化圈”可以说就是这种思考的结果之一,我们在当下的文学批评价值体系构建中亦可尝试性地回应这些问题。

最后我们来看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话语表达方式,李建中称之为“诗性智慧”下的“诗性文体”。就诗性智慧而言,是独具“灵性、兴趣和生命感受”;就诗性文体而言,则具备“特有的开放、多元和诗性言说的传统”。书信体的《报任安书》《与元九书》,骈文体的《文心雕龙》,随感式的《沧浪诗话》,还有杜甫之后不绝如缕的论诗诗,这些都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珍贵的诗性言说传统,对当下模式化的以学术研究为旨归的文学批评而言,不啻为一股清风。

总之,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构建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批评价值体系,可行性路径之一就是清理、总结、承续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富有生命力的传统,并揭示出这一传统的现代价值。追寻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内在体系的属性是一条可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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