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反思*
2018-11-13朱斌
朱 斌
民族性,毫无疑问,是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核心价值追求之一。然而,我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却一直存在着诸多明显的偏颇。其中,最突出的是浮浅化——缺乏必要的深度和广度,往往只沉溺于对自我民族独特价值符号的浮浅书写。因此,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充斥着诸多浮浅的民族性符号,比如蒙古族作家笔下随处可见大草原、蒙古包、骏马、马头琴和长调等;而回族作家笔下则触目所及都是清真寺、白帽子、新月和“花儿”等;而在藏族作家笔下,格桑花、酥油茶、青稞酒和经幡等则目不暇接。这些因素,常常只是“民族特色”的一种浮浅点缀,远未触及民族深层的价值标志。这种浮浅化导致了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其他缺陷,主要包括:其一,片面化,即片面固守自我民族的价值规范,而对其他民族的价值取向小心翼翼,一味抵触;其二,虚假化,即难以真实反映各民族现实生活中价值取向的多元性和复杂性,难以真实揭示各民族历史语境中价值取向的杂糅性与变动性;其三,雷同化,即往往缺乏独特个性,沦落为一种群体性的模式化的价值书写。
因此,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应努力摆脱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各种浮浅化现象,有意识地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和广度。
一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总体上要求民族作家超越浅表的、外在形貌上的民族特征,而深入把握自我民族的内在精神、性格、情感和心理,以及深层的思维方式等。这意味着:少数民族作家不能把民族性价值追求仅仅误认为是说几句民族性的方言土语,描写一些民族性的风土人情,或叙述一些民族性的人事物象,从而把浮浅的“民族风貌”误当成“民族精神”向他人展现、炫耀。然而,许多民族作家“在刻画本民族人物形象时,有时偏重于外貌服饰、方言土语、风俗习惯、特殊情节的描写,而往往忽略对具有民族特性的思维定式、心态结构和传情达意方式的开掘”。所以,其民族性价值蕴含就十分浅陋,缺乏一种耐人回味的深广魅力。难怪严英秀(藏族)会严正批评:“只靠那些虽丰富直观但零散表面的也就是肤浅的感受和认知,就去写藏族题材的作品……只能是浮光掠影,得其貌而失其神,如镜中花瓶中水,总是隔着一层。”显然,这种浮浅化的民族性价值追求,是应该为有抱负的少数民族作家所摒弃的。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关键并不在于描写各民族诸多外在标志,如独特外貌、独特服饰、独特饮食、独特话语、独特居所建筑和地域风景等,而在于揭示各民族深层的心理活动、意识活动、情感活动和思维方式等。
首先,民族性价值追求,应强化对独特民族心理的表现。“心理活动是人类共有的,而民族心理则是与民族的特性相关,体现出不同民族差异的心理活动。……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一致性的心理特征与心理活动,这就是民族心理的实质所在。”可见,深层的民族心理虽然与人类共同的普遍心理存在诸多契合处,但它更是特定民族与众不同的心理表现,往往反映了该民族共同体成员在共同价值观作用下的独特心理特征,是该民族价值取向的一种独特标志。所以,民族心理活动与民族性价值追求密切相连,这主要表现在:其一,独特的民族心理活动及其诸多外部表现,与民族独特的价值取向密不可分,实际上成为民族价值取向的一种独特标志,因而是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一个重点内容;其二,独特的民族心理定势,反过来往往对民族价值取向具有一种强大的制约作用,因而对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也会产生强大的影响。可见,少数民族文学有深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必然离不开对民族独特心理活动的表现,尤其离不开对民族独特心理定势的把握与揭示。
其次,民族性价值追求,应强化对独特民族意识的表现。如果说独特的民族心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感性体验,那么独特的民族意识在很大程度上则属于一种理性认知,它们都受民族价值取向的制约,都是民族价值取向的体现。民族意识的产生有两个前提:其一,需要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碰撞,“如果一个民族处于与异环境毫无接触的封闭状态下,那么也就无所谓民族意识”。其二,需要依靠对自我民族价值规范的认同来激发。在与诸多异质文化的碰撞过程中,如果少数民族缺乏对自我民族价值规范的认同,那么也无所谓自我民族意识的产生。因此,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与独特的民族意识密不可分:从积极意义上讲,独特的民族意识可以有效维护各民族对自我民族价值规范的认同,有助于自我民族价值取向的健康存在与积极发展;从消极方面看,正是出于维护自我民族价值规范,独特的民族意识有可能导致自我民族价值取向的封闭与狭隘,因而可能激发不同民族之间的价值冲突。所以,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应有意识地发挥民族意识的积极作用,而警惕其消极影响。
再次,民族性价值追求,还应强化对深层民族情感的表现。通常,同一民族的人有着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共同情感,尤其在族际交往中,自我民族与他民族在情感体验及其表达上往往存在明显差异。因此,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也应有意识加强对自我民族独特情感活动的深刻表现。难怪鲍义志(土族)会坚信:“作为一个民族作家,如果缺乏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身上那种浓烈的,息息相通的、休戚相关的情感,你将一事无成。”在民族独特的婚礼和葬礼等人生礼仪活动中,以及各种生产活动和庆典活动中,人们往往都能体验到一种共同的民族情感,从而激发出丰富多彩的民族情感活动。因此,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不但应有意识地强化对自我民族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活动的叙写,而且应自觉强化对由这些活动所激发的丰富多彩的民族情感活动的表现。此外,民族情感在族际交往过程中往往表现得更深刻、更独特。所以,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也应有意识强化不同民族交往过程中所激发的独特民族情感活动。
最后,民族性价值追求,也必须强化对独特民族思维方式的表现。少数民族的思维方式,往往保留了原始思维的突出特点。“由于认识尚未开化,原始思维无意识‘心物不分’,万物有灵的混同性,往往划不清物我的界限,常常随个体的主观心意组接外部世界,将物理的和心理的,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不自觉地‘艺术的’凑合在一起。”这种原始思维与艺术思维或诗性逻辑密切相关,本质上都属于万物有灵的通灵思维。维柯曾指出:原始民族依据诗性逻辑来表达自己并感知世界,“诗性逻辑中最重要、最鲜明、最常用的比譬(tropes)就是隐喻(metaphar),隐喻就是使无生命的事物显得具有感觉和情欲。”从思维方式看,这种诗性逻辑,其实就是一种隐喻思维,是基于泛神论世界观上的宇宙万物的通灵共感思维,它是许多少数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至今依然渗透于诸多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和艺术之中。这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决定了少数民族深层的精神状态,反映了他们深层的价值认知特点,因而也成为其价值取向的一种独特标志。所以,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也应深深扎根于自我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强化对自我民族独特思维活动的表现。
当然,少数民族文学要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还可以进行其他诸多方面的努力。譬如,可以强化对独特民族性格和民族审美趣味等的表现。但关键在于强化对特定民族价值规范影响下的深层心理活动、意识活动、情感活动和思维方式等的摹写。所以,张承志(回族)强调:“实际上从事任何民族研究和民族工作,或者接触民族问题,都应该把注意民族的情感、心理素质和意识摆在绝对的第一位。”次仁罗布(藏族)则指出:“藏族作家不应停留在写藏族传统文化的表象上,而要成为呈现其精髓内涵者。”乌热尔图(鄂温克族)更是明确表示:“我力图通过自己的作品让读者能够感觉到我的民族的脉搏的跳动,让他们透视出这脉搏里流动的血珠……我希望我的读者能够听到我的民族的跳动的心音。”需要强调的是,在特定民族价值规范影响下的深层的民族心理、民族意识、民族情感和民族思维方式等,可能是片面而狭隘的,甚至成了根深蒂固的民族成见或偏见,乃至于成了偏激的民族歧视。因此,总体上,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度,关键就在于,既深刻表现自我民族深层的各种民族心理、民族意识、民族情感和民族思维方式等,又深刻暴露自我民族深层的各种民族成见、民族偏见和民族歧视等。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要想走出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浮浅化困境,除了努力强化其深度外,还必须有意识强化其广度。这要求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不应是狭隘的、逼仄的,不能只将眼光拘囿于一时、一地、一人、一物或一事之上,而应超越具体时空和具体人事物象的限制,看得更广、更远,有意识地赋予其最大限度的概括力和表现力。具体而言,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广度,关键在于强化其时间广度和空间广度。
二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时间广度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要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时间广度,应同时强化时间的三个基本维面——历史性维面、时代性维面和未来性维面,从而促成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历史性、时代性和未来性的有机交融。这要求少数民族文学既继承诸多古老而悠久的传统价值取向,又吸收诸多崭新而现代的时代价值取向,更为关键的,还应容纳着眼于未来长远发展的诸多价值取向愿景,从而沟通价值取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具体而言,这要求少数民族作家做好以下三个方面的工作。
首先,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时代性或现实性。白崇人先生曾指出:“任何一个时代的代表作家,都是那个时代的产儿。只要他忠于历史潮流,忠于人民,他的作品就必然属于那个时代,就必然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也应如此:应忠于时代价值取向,真切感应当今时代价值精神的脉动,关注现实生活中诸多价值变革的新特点,以烙下不可磨灭的时代价值印记,从而给人以鲜明的时代感。因此,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应努力捕捉时代价值取向的新信息,广泛吸纳时代价值取向的新因素,以努力反映各民族新的价值生活、新的价值冲突,特别是要解放思想,敢于揭示当今社会重大的价值矛盾,以至于能够使少数民族文学成为时代价值变革的号角,成为时代价值取向的镜子。
而且,即便是民族历史题材,少数民族作家也应站在当今价值观念变革发展的时代前沿,站在时代价值取向的高峰,从新的时代价值立场去表现它,从而凸显民族传统价值取向与当下现实价值取向之间的诸多契合点,最终通过历史题材透视出作家在时代价值观念引发下的价值追求。可以说,只要作家的价值观念具有突出的时代性,只要他是站在时代价值精神的立场去处理民族历史题材,那么,其对民族历史的书写就必然会给人以鲜活的时代价值感,其民族性价值追求也就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性。而那些缺乏鲜明时代价值感的民族历史题材,尽管有可能非常独特,甚至充满了猎奇色彩,但并不足取,因为其民族性价值追求必然缺乏一种包容过去与现在的时间广度。
此外,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时代性,不应是作者生硬地添加进作品的诸多浮浅的时代符号。对此,一些民族作家已有所警惕,所以,意西泽仁(藏族)指出:“如果我们不研究本地区的实际情况,甚至把时代精神仅仅理解为某项具体政策,看见内地在写什么,就跟着去写什么。这样的作品不仅没有新意,而且还会出现不真实的情况,甚至还会出现用别人的东西来套自己的生活的现象。”艾扎(哈尼族)则感叹:这种“与时代紧密结合的文学作品我们看得实在太多了”,这使“文学往往缺少独立的人本主义思想而充满功利色彩。时代的更换,政治气候的转变往往使我们的文学捉襟见肘,大量的作品充满了假、大、空”。所以,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时代性,应警惕这种浮浅的时代化价值倾向。
其次,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历史性或传统性。杰出的作品总能站在历史高度,跳出时代看时代,从而扎根时代而又超越时代,最终获得一种更加深远的历史价值意蕴,以至于能激起不同时代读者的心灵共鸣。据此,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既要立足时代现实,洞悉纷繁复杂的时代价值取向,又要频频回顾历史与传统,熟谙纷繁复杂的传统价值规范,从而使其民族性价值书写既具有突出的时代感,又具有悠远的历史意味。对此,许多民族作家都有所自觉。次仁罗布(藏族)强调:“文学,是一个民族的记忆,写作者就是这种记忆的记录者。”而存文学(哈尼族)则断言:“一个作家如果不了解自己民族的历史,是无法写出深刻的作品里的。”鲍义志(土族)也坚信:“作为作家和文学工作者,理应对本民族的历史有更多的了解,知道我们从哪里来,从而再说我们到哪里去。”
而且,即便是写现实生活的作品,也要凸显一种悠远的传统价值意蕴。实际上,当代一些少数民族作家,尤其是新时期以来的许多少数民族作家,常常都能发掘出现实生活的历史文化意蕴。玛拉沁夫(蒙古族)的《活佛的故事》、边玲玲(满族)的《德布达理》和蔡测海(土家族)的《远处的伐木声》等都如此:并不满足于对时代现实中的价值观念变革做简单呈现,而在反映自我民族现实生活价值变革新风貌时,强化了作品的历史透视性和传统纵深感,因而提升了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广博度。所以,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即便书写现实生活题材,也应把当今现实放进悠久的历史长河进行观照,以沟通现在与过去,从而写出对当今时代价值风貌的历史体验、传统感悟,以至于赋予作品一种历史透视感和文化纵深感。
当然,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历史感,也应避免浮浅的历史传统价值追求。这种浮浅的历史传统价值追求,在书写民族历史题材的作品中表现得尤其普遍,主要包括:其一,将民族传统和历史的价值取向欲望化,致力于从民族历史中去探寻各种欲望化的隐私,添油加醋,随意点染;其二,将民族传统和历史的价值取向娱乐化,大胆“戏说”,随意“恶搞”,往往借一点传统和历史的影子,就天马行空地胡编;其三,将民族传统和历史的价值取向表象化,即只关注其表象的热闹和精彩,而剔除了其丰富内蕴、深广意味。实际上,这强化的并不是深广的历史价值意蕴,而是浅薄的媚俗价值倾向。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历史感,应摆脱这种对待民族历史与传统的浮浅态度。
最后,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未来性或前瞻性:放眼长远未来,以内涵一种对未来价值理想的美好期望,包容一种面向未来的价值规范愿景,总与对未来价值追求的长思远虑紧密相连。对此,当代一些少数民族作家也有所洞悉。譬如,扎西达娃(藏族)明确指出:少数民族作家审视当下应具备一种未来眼光,“如果我们具备把自己置于未来二十年或更远的历史前端的能力,我们对于今天的城市裂变和阵痛或许会有一个新的认识,而不只是沉沦在咏叹中”。阿来(藏族)曾郑重表示:“我写作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强烈的祈愿:让我们看到未来。”张承志(回族)也公开宣称:“我的小说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为的形象。”
这要求少数民族作家站在未来价值理想的高度,去观照时代现实和历史传统。既肯定、吸纳时代现实和历史传统中符合未来价值理想的积极因素,又批判、否定其中违背未来价值理想的消极因素。这样,高远的未来价值理想不但成为时代现实和历史传统中积极价值因素的推动力量,而且成为现实和历史传统中消极价值因素的批判力量。这就促成了过去、现在与未来价值取向的有机一体。可见,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应以长远未来的价值理想为镜,去观照时代现实和历史传统的价值取向,照出其中的残缺、丑恶与不完美,又将其中的光彩和希望集中起来,从而让人们在黑夜中看见光明,感受到未来的幸福与美好。这样,未来美好的价值理想就能促成时代现实和历史传统的价值取向的茁壮成长,保证其能沿着未来价值理想的方向延伸、发展,从而根除其痼疾、摆脱其平庸,以至于无论是对时代现实题材的价值书写还是对历史传统题材的价值叙述都充盈着未来价值理想的耀眼光芒。
三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空间广度
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的广度追求,除了强化时间广度之外,还应强化空间广度,应同时强化空间的几个基本维面——本土性维面、国家性维面、世界性维面与宇宙性维面,从而促成“小我”的本土性价值取向与“大我”的国家性、世界性以及宇宙性价值取向的有机交融。这要求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努力做好以下几个方面的工作。
其一,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本土性或地域性。我国大多数少数民族往往分散居住在不同地域,这使不同地域的同一民族往往存在价值取向的地域差异。比如,不同地区的苗族由于被山河阻隔而有了不同的地域性价值倾向。就服饰而言,有黑苗、白苗、红苗、花苗、短裙苗和长裙苗等之分,这体现了他们服饰价值取向的地域性差异。其住宅也因地而异,黔东南的苗族多住“吊脚楼”,这是木制结构的两层平房和楼房,湘西苗族则多住木制结构的单层平房,云南昭通地区的苗族则多住用树干交叉搭成的“杈杈房”,这体现了他们建筑价值取向的地域性差异。甚至,特定民族聚居地区,由于地理环境的差异,也呈现出地域性价值取向的明显差异。比如,人口较少的普米族主要聚居在云南省西北部几个相邻的县,但依然存在明显的地域性差异:宁蒗地区的普米族实行火葬,兰坪地区的普米族实行土葬,而维西地区的普米族则兼行火葬与土葬,这体现了他们丧葬价值取向的地域性差异;宁蒗、永胜地区的普米族实行大家庭制度,往往数代同堂,而兰坪、维西地区的普米族则喜欢小家庭,往往两三代分家而居,这体现了他们家庭制度价值取向的地域性差异。可见,即便居住地比较集中的民族,也依然存在地域环境的差异,其价值取向也并不相同。
因此,同一民族的不同作家,由于成长、生活、工作在不同地域,其文学创作也往往深受地域环境影响,呈现出不同的地域性价值风貌。以当代回族作家为例,新疆的回族作家,如白练、姚金梅和马康健等,其文学创作往往深受新疆独特地域文化的影响,具有浓郁的新疆风味;而云南的回族作家,如马宝康、马明康和白山等,其文学创作则常常受云南独特地域风貌的影响,因而充满了云南地区的风景画和风俗画;而宁夏的回族作家,如马知遥、马治中和查舜等,其文学创作则往往深受宁夏独特地域文化的影响,因而交织着一幅幅鲜明生动的塞上风光。这样,他们作品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就体现出不同的地域性价值精神。这在当代少数民族文学中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所以,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强化其民族性价值追求的空间维度,最基本的就是强化其价值倾向的地域性和本土性。
其二,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国家性。任何民族的特定地域,往往都归属于一个更大的空间——特定国家。所以,任何特定民族的地域文学,都应把国家性价值取向注入民族的地域性之中,从而促成地域性和国家性价值取向的有机融合。正因为如此,阿来(藏族)笔下的机村,不但具有藏民族的地域性与本土性,而且还具有鲜明的中国性。如阿来自己所强调指出的:“这个村庄首先是一个中国的农耕的村庄,然后才是一个藏族人的村庄”,虽然“写的是一个藏族的村庄,但绝不只是为了某种独特性,为了可以挖掘也可以生造的文化符号使小说显得光怪陆离而来写这个异族的村庄。再说一次,我所写的是一个中国的村庄”。所以,强化各民族价值取向共同的国家意识,突出各民族价值取向共同的国家特征,表现各民族价值取向共同的国家品格,是当代各少数民族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
这要求当代少数民族作家应超越自我民族“小我”的地域与本土价值意识,自觉树立“大我”的中华民族价值意识和社会主义中国的价值意识,深入把握祖国全体人民共同的价值愿望、共同的价值心理,真切关心我们祖国的历史传统、时代现实和未来命运,真实反映我们祖国艰难而又可歌可泣的价值变革发展进程,以促使我们祖国价值观念的更新和进步,从而赋予其作品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以一种鲜明的国家性特征。这也要求当代少数民族作家应同时强化自我的本土责任感、民族责任感和国家责任感,不但肩负起为本土代言、为民族代言的神圣使命,更要肩负起为全国人民代言、为祖国代言的神圣使命,不但关注民族复杂的地域问题、本土问题,更要关注复杂的国家问题,从而使自己的作品不但具有地地道道的本土性、地域性,更具有地地道道的中国性——有突出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
其三,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人类性或世界性:不但超越民族“小我”的地域价值取向,而且超越民族“大我”的国家价值取向,向全世界、全人类共同的价值理想开放。这意味着,少数民族作家应置身于全世界、全人类的价值高度,将自我民族、自我地域和自我国家放到整个人类的宏阔背景上进行观照,关注本民族、本地域、本国家与当今世界全人类共同面临的各种世界性问题,从而把民族命运、本土命运和国家命运融汇到全世界人类的共同命运之中。对此,一些优秀的少数民族作家其实也有着清醒认识。所以,阿来(藏族)坦言:“就我本人的写作来说,虽然命定要从一种在这个世界上显得相当特殊的文化与族群的生活出发,但我一直努力想做到的就是,超越这种特殊性,通过这种特殊而达到人性的普遍,在普世价值的层面与整个世界对话。”而铁穆尔(裕固族)则认定:少数民族作家“在不丧失自己民族的独特性的前提下,一定要摆脱民族利已主义,自由地服务于全人类”。
可见,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应警惕这样一种偏颇——让价值取向的民族性、本土性和国家性遮蔽了价值取向的人类性、世界性与全球性。因此,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不能过分夸大自我的民族性、本土性和国家性,一旦它们被极端张扬起来,就会以自我民族、自我本土或自我国家的价值取向为疆域,就容易滋生极端的民族主义、狭隘的本土主义和偏激的爱国主义,就会防范、抵制甚至仇视世界上其他地域、其他民族与其他国家的价值规范,就会严重遮蔽全世界人类共同的传统价值经验、共同的现实价值感受和共同的未来价值理想。这样,其作品的民族性价值追求就变得偏颇、狭隘而浮浅,往往缺乏开放的胸襟、包容的气度;更多的是一种“掩耳盗铃”的自我安慰:对异己的价值体系盲目抵制,同批判自我民族价值规范的一切行为不懈斗争,常难以掩饰对自我民族价值传统的自恋,甚至对自我民族价值体系中那些落后与丑陋的因素也绝对认同。
最后,应强化民族性价值追求的宇宙性。“伟大艺术家,总渴求着超越人生的有限而达于万物一体的无限境界,总是寻求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极境体验。他们的创作,不仅仅是作为个人在抒发琐屑的一己之感情,也不仅仅是作为人类在抒发普遍的人类情感,而是作为与天地万物通灵一体的宇宙精灵,在抒发着无限而神秘的宇宙体验。”这意味着杰出而伟大的作家作品,应站在最宏阔、最高远的宇宙价值立场,超越人类性价值视野,跳出人类看人类,跳出地球看地球,获得一种最宏大的宇宙价值视野。对此,阿来(藏族)是有所感悟的,他说:“从科学的、宏观的角度看,地球都是尘埃,更不用说地球上的人。从空间的角度宇宙无边无际,整个地球的生命都是尘埃。只要对当代空间物理学有所了解,就足以使我们产生比宗教更强烈的宿命感。”这必然要求超越“人类中心”的价值取向,站在整个宇宙的价值高度来看待人类,看待万物,获得一种最宏阔的宇宙价值意蕴。
因此,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不但应超越“小我”的本土与民族价值取向,而且应超越“大我”的国家与人类价值取向,站在最高远、最宏阔的宇宙价值立场,审视自我本土、自我民族和自我国家以及全世界和全人类,从而获得一种天地视野和宇宙胸襟。唯有如此,才能看出自我本土、自我民族、自我国家和全人类真正的价值病症、价值危机,才能真正克服偏颇的地方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偏激的爱国主义和自恋的人类中心主义,从而拓展出最广博的价值意蕴空间。所以,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不但应警惕本土意识、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的过度膨胀,而且还应警惕人类意识的过度泛滥,不要让它们遮蔽、压制了最宏阔的宇宙意识。这要求民族作家努力沟通宇宙万物的价值意蕴,参天地之心而立言成文,以至于能究天地之变、达造化之妙,从而使自己作品的民族性价值追求能获得最广博的空间维度,最终抵达文学艺术的最高价值境界——宇宙境界。
综上所述,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从时间维度上,应维持历史价值视野、时代价值视野和未来价值视野之间的必要张力,而在空间维度上,则应维持本土价值视野、民族价值视野、国家价值视野、人类价值视野和宇宙价值视野之间的必要张力。而且,时间广度的拓展与空间广度的强化是彼此互动的,它们共同作用,最大限度地拓展了少数民族文学民族性价值追求的深广性。唯有如此,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价值追求才能克服其普遍存在的各种浮浅化倾向,才能真实有效地揭示各少数民族价值取向的复杂性、多样性和变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