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杜甫《八阵图》
——文学解读与历史验证综合研究
2018-11-13郭的非
郭的非
杜诗《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为诗人于夔州时所作。诗成至今,对其文意的解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尤以末句“遗恨失吞吴”为甚。
如今观之,这些研究主要分两类。一从文学鉴赏的角度分析字词之义,一则以历史学方法分析诗句所涉事件之相关史料,推论作者咏史所指。
一、《八阵图》文学研究述评
(一)仇注四说
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评此诗:“所恨吞吴失计,以致三分功业,中遭跌挫耳。”仇氏虽未就“遗恨失吞吴”具体所指给出详细解释,然其下文总述了前人于此问题的不同观点:
今按下句有四说:以不能灭吴为恨,此旧说也;以先主之征吴为恨,此东坡说也;不能制主上东行,而自以为恨,此《杜臆》、朱注说也;以不能用阵法,而致吞吴失师,此刘氏之说也。
其中东坡一说,按《东坡志林》,乃是东坡借子美托梦为辞,讽前人故弄玄虚,书生意气,论诗意本自明,以吴蜀相依不当有相图之意为解。今学者多有认为此说同朱注大意相近,或将其归为一说,或言一说最为准确,另一说稍次之。然朱鹤龄于此不以为然,其注曰:
按史:昭烈败秭归,诸葛亮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就使东行,必不倾危。”观此,则征吴非孔明意也。子美此诗,正谓孔明不能止征吴之举致秭归挫辱,为生平遗恨。东坡之说殊非。
可见,朱氏认为其与东坡说之别在于此“恨”为武侯对己之遗恨还是对蜀有吞吴之意之愤恨。
所谓《杜臆》一说,详见于其附篇《管天笔记外编》:
曹操东下,吴不能支,势必援豫州以自助。鲁肃首倡此议,……到底孙、刘宜合不宜分,而肃之识见远出周瑜、吕蒙之上。……遗恨失吞吴,肃与孔明可谓金兰之契矣!孙仲谋因借荆之后蜀势日强,遂以一短訾之,则其识浅耳。故论吴诸臣,当以肃为首。统论三国,则以孔明为首,肃即次之。
王嗣奭亦是认为孔明不赞成出师东吴,“孙、刘宜合不宜分”与东坡说“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颇有近似之处。可推想王氏于东征一事持否定态度,但却将两国交战的过错更多置于孙权。至于“遗恨”具体所指,未具言,仇注将此论与朱注比而同之,似可商榷。
(二)《读杜心解》《杜诗镜铨》之说
仇注四说之外,浦起龙《读杜心解》于此之论饶有意味,其文先引《蜀志》(先主传)、《法正传》介绍了事件背景并推测武侯态度,后曰:
说是诗者,言人人殊。大率皆以吞吴失计之恨,与武侯失于谏止之恨,坐煞武侯心上着解,抛却“石不转”三字,致全诗走作。岂知“遗恨”从“石不转”生出耶?盖阵图正当控扼东吴之口,故假石以寄其惋惜,云此石不为江水所转,天若欲为千载留遗此恨迹耳。如此才是咏阵图之诗,彼纷纷推测者,皆不免脱母。
浦氏从诗名“八阵图”和全诗唯一描绘八阵图形象的“江流石不转”句出发,认为“吞吴失计”即旧说、东坡说和“失于谏止”即朱注说均有其误,论此“遗恨”更多为诗人见到八阵图后对诸葛亮一生尤其是其壮志未酬的感慨和惋惜,将众人自然所领会的武侯之“恨”解作子美之“恨”,似独成一家之言。至于“失吞吴”何所指,未具言。
萧涤非先生认为浦氏一说最为独到,并补论言:
关于“失吞吴”,历来解说不一,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把“失”解作丧失,也就是说以未得吞吴为恨;一派把“失”解作过失,也就是说以失策于吞吴为恨,第一派的说法较直截了当。浦注:“说是诗者,……皆不免脱母。”此说最通过。诸葛亮的联吴,其实是一种吞吴的手段,并不是他的目的。
还有较为折中的说法,杨伦笺注之《杜诗镜铨》中有言:
很明显,杨氏一说融合了东坡说、朱注说和刘氏说三派观点,无明显的评价和倾向性。
(三)近代以来之研究
纵观上述各论,可见对《八阵图》一诗之文学研究特点有二:其一,结论基本在仇注四说的框架之内,重在考证和论证各说之正误,唯视角和方法有异;其二,出于对本诗咏史性质之考虑,多数论断还是重视对基本史实的了解并以之为据。
诚然,“遗恨失吞吴”究竟何所指,仇注四说基本可以概括其各种可能性,亦可见有新论者,这种现象是积极的。然而,于此诗所述历史事件,众家虽重史实,也受限于学科研究视角和方法,对所涉史料似还欠缺深入分析。
二、从历史验证中看“遗恨失吞吴”
《法正传》的记载常见于众家论证,被广泛认同为表明诸葛亮反对东征一事较为可靠的证据。其相关原文如下:
这段文字可见这样一些事实:第一,诸葛亮与法正在为人行政上有分歧之处,但诸葛亮对法正的智谋还是认可甚至是赞叹的;第二,刘备东征孙吴一事受到了较多反对,但其决心是很大的,未听劝谏。史无明文记载诸葛亮的具体态度,但如《赵云传》中则有赵云谏止之言;第三,刘备东征是以替关羽复仇为名的;第四,战败后,诸葛亮感叹唯法正可劝刘备放弃东征计划,对此裴注举例相证:“先主与曹公争,势有不便,宜退,而先主大怒不肯退,无敢谏者。矢下如雨,正乃往当先主前,……曰:‘明公亲当矢石,况小人乎?’先主乃曰:‘孝直,吾与汝俱去。’遂退。”
关羽失荆州,缘起其主动出师,后临曹、孙两面之敌且失于援军,终至败亡。考虑到其何以有出师之策及失援之实,言荆州之败另有隐情,是合理的推测。然具体由谁来承担责任,刘备、诸葛亮有无责任,尚可商榷。
将此问题姑且搁置,面对刘备出征且败归的客观事实,其中刘备、诸葛亮的态度究竟如何?这背后,是《隆中对》现实实践的一系列问题。
诸葛亮《隆中对》核心之论有三:跨有荆益、结好孙权、天下有变。以刘备的进取之路来看,从取刘表,再由荆入蜀,他的确是将《隆中对》作为基本国策的。在立足于益州之后,《先主传》中一段论述值得品味:
然,刘备有凉州之战略是否代表其放弃了《隆中对》的战略构想呢?情况似乎并不如表面所见。刘备言“须得凉州”之时,“跨有荆益”已为既定事实,本无所谓坚持抑或放弃。孙权因感受到蒙骗,愤而出兵,而刘备的反应十分迅速,亦出兵与之对峙,可见,刘备是不愿意将荆州拱手出让的,所谓“当以荆州相与”必为托词。面对曹操进军汉中的突发情况,其选择是“与权连和”,双方分荆州东西而治,结果显而易见,刘备仍然保住了“跨有荆益”的事实,同时也继续执行着“结好孙权”的战略。可想而知,若无曹军进汉中一事,刘备为“跨有荆益”是不惜与孙权诉诸武力的。现有了这一特殊情况,那么即便作出让步,也要结好孙权以先解决汉中的威胁。
那么,既然刘备如此重视《隆中对》的战略构想,诸葛亮的政治地位真如田余庆先生所论直至刘备托孤才得到提升吗?《诸葛亮传》中有两条关于其主要负责工作的记述。一为刘备取得荆州江南三郡之时:
一为刘备进取益州占领成都之时:
以上述之分析为基础再观《隆中对》,其整体架构以“跨有荆益”为基本条件,其次方为结好孙权。关羽失荆州,蜀汉“跨有荆益”的既定事实遭到了破坏,于刘备始终坚持执行《隆中对》方略而言,必然不能接受。然荆州之地本为刘备借于孙权,为有出师之正当理由,只好假借替关羽复仇之名,行维护“跨有荆益”之实。
再观前文所引《法正传》之记述,诸葛亮在叹法正若在则可制刘备东行之后,还有一句“就复东行”,衬托出于东征一事刘备的决绝。为什么面对“群臣多谏”的情况刘备可以全然不顾?考虑到无明文史料叙述诸葛亮参与谏止的情况,以诸葛亮丞相之位,又是《隆中对》这一国策的制定者,如有相谏,必见于史。而东征恰好与《隆中对》之“跨有荆益”是契合的,可推想,诸葛亮甚有可能不仅没有劝谏,反而是支持东征的,这样才会产生即使法正复活相劝,刘备也可能“就复东行”的情形。此外,原文于诸葛亮叹言之前,明确提到诸葛亮与法正“好尚不同”、亮“奇正智术”的事实,前文已述,法正是主张战略北移的,为刘备策划了进军汉中以图雍凉的方略,与《隆中对》明确相异。那么诸葛亮之叹法正,是否也有认为法正若在,会谏先主北进而非东进之意味呢?日后诸葛亮执掌蜀汉政权,全然无东进之计,而以北伐贯彻始终,是否也有此叹之影响?东征已然失败,诸葛亮当然要总结其中教训,其所叹之言及语气亦必然于东征持否定态度,若以此论东征事前武侯之态度,似有只见其表而未探其实之嫌了。
三、杜诗中诸葛亮形象及其渊源
就《八阵图》一诗而言,文学鉴赏与历史验证两种方式有其共性,也有相异的结论。究竟子美之本意何如,不妨再尝试转换视角,杜甫于诸葛亮的态度是怎样的,杜诗中诸葛亮形象有何特点,剖析这些问题,可能于破解该诗有所启发。
所以,对孔明形象的完美化,实质是对自身命运的憧憬,杜甫对诸葛亮是有着同理心的。“运移汉祚终难复”,不仅是说诸葛亮于汉室国运,明知其不可为而仍旧为之;“长使英雄泪满襟”,也不仅是后世英杰为之惋惜,背后都充盈着杜甫的将心比心,他是深切理解那段历史以及诸葛亮的行为和心情的。亮之叹,即是子美之叹;亮之“遗恨”,亦是子美之“遗恨”。如是,仅就《八阵图》一诗而言,历史验证的结论可能更为真实。
《管天笔记外编》中还有精彩论述:
子美诗谓孔明伯仲伊、吕,固属卓识尤奇者,又有诗云: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周孔。夫古来合称之人,如稷契、周召等甚多,皆同时并列;即伊、吕异世,亦以商周踵接,功业相当。今吕、葛相去千余年,而功之所就悬殊,乃比而同之,岂不骇人?盖论其品也。
杜甫咏孔明,右仲则以“葛杜”合颂之,“神交”“比邻”之语虽俏,其识见实属端本且超众也。
四、结语
上文以文学解读、历史验证和杜诗中诸葛亮形象及其渊源三个方面探讨了“遗恨失吞吴”所指。文学研究的结论较为繁杂,历史研究则支持仇注“旧说”一论。对杜诗中诸葛亮形象及其渊源的讨论,立足于杜甫个人生活经历和他对诸葛亮的特殊情感,发现杜甫既是诗人,更是史家;且于诸葛亮有着深刻的同理心。其《八阵图》的措辞和深意,既有作诗之考虑,也是深刻理解那段历史的结果。
因此,对杜诗中诸葛亮形象及其渊源的讨论,可以看作文学解读和历史验证综合研究的桥梁。三者综合,我们认为,仇注四说中“旧说”一论最为可靠。
注释
:① 亦有少数版本为“名高八阵图”。
②③(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五,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78-1279页,
⑤吴小如:《略论杜诗的用事——读杜臆札》,《北京大学学报》,1979年6期。
⑥(唐)杜甫著,(清)朱鹤龄注:《杜工部诗集》卷十二,哈佛大学影印本,第33页。
⑧(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829页。
⑨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