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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乡村医院的重量

2018-11-13

钟山 2018年1期
关键词:农民医院

徐 风

文人总爱说乡村是一首田园诗,说乡村是草色迷离的逍遥世界,其实有些过于浪漫。或许那是一种情怀,兼有隐逸、淡定的意味,像陶渊明。但与特定的现实相比,还是过于轻巧。不错,乡村的风光是很美,如果环境没有被污染,空气会很新鲜,河水也清澈,那是很有韵致。但是,如果自然灾害来了,如果病痛降临了,最束手无策的,就是乡村。尤其是疾病的肆虐得不到控制,生了病没有钱医治,夺命的残酷完全抵消了那种脆弱的美丽与无助的温情。

首先我们来熟悉一个地名:十里牌。它坐落在江南宜兴古城的北郊。江南一带的地名故事太多,版本也各异。一种去伪存真的说法是,古代的时候,此地牌坊林立,而且名头轰响。但是谁也敌不过时光,前后不过几百年,皇恩不再浩荡,长达十里的牌坊全没了,与牌坊没有关联的老百姓当然还在,只是朝廷不管怎么换血,百姓的日子只有一个苦字。此处应该有一个人物出场,时间则定格在上世纪的1951年,此人是个书生,当地文庄村人,父母都是农民,他自幼体弱,药罐子须臾不离。长大了发誓行医,要为父老乡亲治病,洋学堂他没有念过,但拜的师傅江湖有名。专攻痔疮与烂腿之类,偏方秘不传人,称为当地一绝。当他出现在公众的视线时,名气已经不小,常见的毛病基本手到病除。在十里牌小镇的文庄村上,开了一间吴济民私人诊所。原先进村只有一条小路,逼仄,弯曲;后来被众人踩宽了,可以齐刷刷地走几辆板车。

吴济民是此人的大号。但你问当地人吴济民是谁,都说不知道。农民们习惯叫他的乳名盘法。这一声盘法叫得知根知底,也体现了一种亲密无间。盘法这个名字,和春生、寿根、土宝、祥大……排列在一起,就像一根玉米杆上结的棒棒,是十指连心的关系。常见的一种景象是,吴盘法背着药箱,风雨不避,走村挨户地巡诊。他脚大,下雨的天气,农民一看田埂上的脚印,又大又深,知道是盘法来了。他走进村里,狗是不叫的,只摇尾巴,大狗小狗都认识他。

后来联合诊所挂牌,他的麾下集合了8个人,多半是近亲徒弟,当地有名的老中医居然也来入伙,认他人好,甘愿在他麾下吃饭。他是老板吗?话是他说了算,但对外的场面,特别是政府那边有什么事,都是他的一个外甥支应。

通常,我们想知道的很多往事,都活在老人的嘴上;他们怎么讲,那事情就是怎么样的,我们没有一把尺子去丈量那些往事的真伪与深浅。但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前人留下的一些数字,其靠谱的程度会超过老人的讲述。终于找到一本发了黄的医院院志,像一个忠实的哑巴,耐心地等了我们几十年,捧给我们的文字记载,大约是不愿意撒谎的。当然,打开它,如果不细细琢磨,会觉得乏味。就像农民种田,无非就是翻地、施肥、插秧、灌水、收割。但是,如果你懂得那个时代的世道与人心,你就会感到那些冰冷的数字下面的内在温度。

不过,映入眼帘的第一笔数字就让我们纳闷,1952年,该诊所共诊疗病人9307人次,收入3千5百元,支出3千4百元。盈利1百元。

如果按今天的眼光,这个诊所肯定出了问题,给将近万人看病,怎么会只赚1百元钱呢?

然而8个人里并无异议。因为农民高兴,都把他们当活菩萨。当时的诊所,就在吴盘法置下的私宅里,院志称其有20余间,大抵都用来做了病房。诊所的隔壁,就是文庄小村,农民端着饭碗都可以来看病。有时吴盘法在吃饭,病人来了,捂着半边脸,呲着一口牙,说牙疼了半夜,耕田的力气都疼光了。吴盘法把吃饭的筷子调一头,插进病人嘴里,扳开一看,说化脓了。等我吃完饭帮你弄一下,然后,筷子并不换,还是调一头,继续扒拉着吃饭。

吴盘法最拿手的医术,当然是对付痔疮和烂腿。这两样毛病,恰恰是江南农村最常见的。出死力气的农民,两只脚常年踩在水田里,自然成了蚊虫与蚂蝗不肯放过的美食。干农活的人,腿没有不烂的;而压死担子的力气活儿,更让这里的农民“十男九痔”。

除了痔疮和烂腿,还有血吸虫病,民间称“膨胀病”,下田的人,很难不被藏身于一种钉螺的病虫盯上。吴盘法对此也极有办法,都是土方,住院20天就可以治愈。

然后呢,病看了,药也抓了,该出院的也该走了,但是病人站在那里挪不开步子;一个常见动作就是挠头。一脸的无奈。没有钱。怎么办呢?吴盘法问清缘由,一挥手说,兄弟,大伯,走吧。回去活儿不能干了,还是要歇着啊。

也有病人说那可不成,立个字据,秋后收了稻子还钱。可是,到了秋天,稻子歉收了;又拖到麦收,家里老人亡故办丧事,哪还有钱还医药费。

问题在于,诊所不是公立的,没有一分政府补贴。医者的仁心,也不能悬在半空里,人都要吃饭。不过,没有人能够改变吴盘法。他见到患病的农民,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因为他自己就是农民的儿子。一边看病,还一边跟病人拉家常,此人泪点可能有点低,心容易柔软,听着别人的身世,自己落下泪来。这个病看下来,不但不收钱,吴盘法还自己掏钱给病人回去,做路费,买补品营养。

诊所内部,有很严的规矩,什么 “七要七不要”,贴在墙上,都是职业道德标准,每个人都会背的。其中有一句“要待无钱人和有钱人一个样”,这句话别的地方很难见到,农民们看到了特别温暖。

有时会治愈,常常给安慰,总是肯帮助。这三句话,吴盘法总要交待给新进诊所的徒弟。他说,这三句话不是他发明的,是一个美国医生刻在自己墓碑上的。我们这样的乡村医院,大病是肯定治不了的,但是,我们给病人的安慰与温暖,大医院不一定做得到,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有一句话,他天天要问的,你安慰了吗?他有个观点,安慰就是药。

结果到了第二年,看病的人增加到1万多,诊所的利润却只有79元了。

掌声肯定是不断,但诊所基本上谈不上发展,因为没有钱,买不起设备。可能吴盘法们认为,好评如潮就是最大的发展。

院志的“大事记”里这样写道:

1954年,诊所为121位烈军属和贫苦农民免收医药费15867元,并向烈军属赠送毛巾100条,肥皂100条,火柴2箱。

寥寥46字,透露了很多信息。第一,免除的医疗费,决不是一个小的数字。1954年的1元钱可以买多少东西呢,那时的猪肉是5毛钱一斤,油条是2分钱一根,上等白米是1毛2分钱一斤。1万5千多元,房子都可以造10余间了。第二,在免除医疗费的名单里,郑重地把烈军属排在贫苦农民之前,不光看病免费,还掏钱给他们买毛巾、肥皂、火柴,这表明吴盘法们很有政治头脑,至少与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是“接轨”的,当时的军属很吃香,逢年过节都要享受敲锣打鼓送喜报上门的礼遇;至于烈属,那更是全社会都要肃然起敬的。你不能单纯把它看作是拍政府马屁,而是吴盘法们在顺应当时社会潮流的同时,用这些举措来争取更多的人心。

1955年,诊所与唐俊乡和平农业生产合作社、苏亭乡文庄农业合作社订立 “保健合同”,规定农忙季节每天巡回一次,进行卫生宣传,社员看病由农业社出具证明,诊疗费八折优惠,医疗费到收稻麦两季交还,受到社员欢迎。

“大事记”的这段记述很有意思。如果稍作分析,也不能完全把吴盘法们的良苦用心完全看作是慈善之举,事实上,吴盘法们内心也有焦虑。十里牌的地理位置,与县城只有十里之遥。当时的社会风气比较纯正,“贫下中农”的政治地位很高,县医院的身段也在逐步放下,不断有医生下乡来为群众看病。吴盘法倒不是担心县医院跟他抢生意,而是在技术与设备的较量上,他的诊所与县医院差距太大。所以他要扬长避短。县医院好比正规军,进村还要老百姓带路,打几枪就拔腿走了,哪里有他这样土生土长的优势。所以,应该把诊所与附近的农业社签署保健合同,看作是吴盘法们深思熟虑的一次主动出击。

与农业合作社签署保健合同,从文本上看,还真是一桩吃亏的买卖。但吴盘法们为什么坚持要做?因为他们吃准了农业合作社就是政府在农村的基层组织,当时的社会,私立机构正在逐步消失,吃皇粮成为天下人第一值得的骄傲。吴盘法们的诊所虽然得到农民们的支持,但政府的态度一直比较矜持,至少是没有正式表态。与农业社签署合同,等于就是与政府挂上钩了。这是诊所在政治上的一大进步。

同时,合同里还有一句话,就是农忙的时候,诊所的医生必须每天到田头巡回一次,有病看病,没病看也要进行卫生宣传。今天的人读到这里,简直匪夷所思。如此折腾,不是跟自己为难吗?其实,不签署这个合同,吴盘法们也是这么做的。真实的情况是,一到农忙季节,诊所就门可罗雀。像吴盘法这样的秉性,你让他闲着,好比是让他等死。尤其是那么多的农民兄弟,他不但能叫出他们的乳名,还知道他们在什么季节容易犯什么病。他更知道,平时有点小病,农民是不治的,一是没钱,二是没时间,能扛就扛过去了,很多小病,扛着扛着就成了大病。所以,他必须带着医生们主动出击,一到田埂上吴盘法就来了劲,仿佛救护队到了打仗的前线。通常的情况是,带去的药,半天就没了,钱是一分也收不到,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医药费到稻麦两季收获的季节再结算,还要打八折。其实,吴盘法们早就在这么做了,之所以写进合同里,为的是让农业社知道,诊所已经倾其所有了。

那么,到了稻麦收获的季节,诊所真的能收到农民们治病赊下的账吗?放在过去,还真的很难;现在农业社介入了,谁穷谁富,都在干部心头的一本账上挂着。如果真有人赖账,农业社干部会出来干预——除了特别贫困的户头,一般的人家,欠下了看病的钱总是会还的,农民们说,将心比心,吴盘法也要吃饭,病不能白看。就这样,诊所终于有了一点积累,置下了一些手术用的设备。

这一年诊所还有一件大事值得记述:职工的工资由评点折账制改成月固定工资制。其间也透露了一些内情,评点折账制,说白了就是每个人的收入,是根据诊所利润的多与少,根据每个人工作能力的强与弱、贡献的大与小进行浮动。这不是吴盘法的发明,而是民间社会的游戏规则。如果这一年诊所入不敷出,那大家的碗里就只能是清汤寡水。同时,“评点”的要害在于,可以把多干与少干、干好与干坏区别开来。这个规则,其实是应该坚持的,但是,当时连农业社也是大锅饭了,诊所再这样干,岂非汪洋中的孤岛一座?

改成月固定工资制,一是透露出诊所有了一些积蓄,抗风险能力有所增强;二是受到当时主流社会“一大二公”的影响。或许吴盘法们的内心深处,是希望早日被政府“招安”的。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必须在自己的“旧体制”上下刀子。尤其是吴盘法自己,他的收入在诊所应该是最高的,实行月薪制,他当然还是最高,但肯定不如原来高了,他等于是给自己减薪。这是他发送给外界的信号,吴某人不贪财,吴某人恭候政府来接收。

秘而不宣的治烂腿、痔疮的偏方,吴盘法也献出来了。原来,所谓偏方,也就是一种看起来很普通的药膏,用鸡蛋黄熬的,其中要加几味中药,都是地头田边常见的草科之类。偏方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时候,灵与不灵就相差一口气。吴盘法把方子公开,等于是堵自己的后路。如果我们揣摩他彼时的心理,除了焦虑,还能有什么呢?说他是做给政府看的,有点不公平;说他是为了手下的弟兄们有个好前程,那就是让诊所尽早纳入政府的体制,那才是真的。他还宣布,诊所的房产,也归公了,尽管公家还没有向他展开怀抱,但他已经作出了姿态。聪明的人都知道,私有制的机构正在这个国家逐步消失,要么自生自灭,要么脱胎换骨。

院志记载,这一年他们终于独立地完成了首例疝气手术。其语气好像成功发射了一颗原子弹。今天看起来,简直太小儿科了,但是,你把时光退回半个多世纪,在还没有通电的江南乡村,在条件设备过于简陋的诊所里,没几把钳子,也没几把手术刀,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90张病床,对于1956年的十里牌联合诊所接纳的3048个住院病人来说,实在是太少了。毗邻的安徽、浙江,甚至江西、湖北,都有病人辗转来这里治病。何至于那么舍近求远呢,一是这里的痔漏专科一刀绝根,名声在外;治烂腿的绝招更是家喻户晓;二是吴盘法人好,有口皆碑,而且收费特别低廉。远道而来却又住不下的病人,总不能睡到露天里。诊所隔壁文庄村的村民知道了,就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让病人住,还给病人烧茶煮饭。有一天,省报的一位记者路过这里,好生奇怪。怎么诊所的病人住到村民家里去了呢。村民告诉他,我们自己情愿的,吴盘法是好人,他把我们农民当心上人,他的病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省报记者好感动,回去写了一篇报道,惊动了省里的高官们。很快上边就来人调查。一份以省委名义签署的文件 《十里牌联合诊所的调查报告》,肯定了该诊所的工作精神和服务态度。下发到各地区、县政府。之后,省里开会,要吴盘法去介绍经验,吴盘法坚辞,称口拙,也不是党员,让他的外甥去了,此人也是诊所的一把刀,人正派,他讲什么,不讲什么,吴盘法都放心。

吴盘法们期待的“招安”果然说来就来了。先是县里给了一张“一等联合诊所”的奖状;紧接着,诊所升级,改成了医院。由乡长兼任院长。于是十里牌医院迎来了历史上唯一不会看病的院长。大家知道,这只是政府的一种身段。起码是对省里重视的回应。也可以解读为对医院须加强领导,同时也不要忘记那个时代的语境,因为医院的知识分子多,党员偏少,党对知识分子,当然是放心的,但历来在使用的时候,也是要使劲敲打的。该院大事记上有载:这一年,政府划了七亩水田给医院,要求他们种试验田。还要求稻子的亩产量必须1000斤,麦子的亩产量必须400斤。

让医生护士种田这件事,放在中国医院史上也可能绝无仅有。但政府很坦然,说这实际上就是给医院的补贴,也是对医院知识分子的考验。既然你们口口声声把农民挂在嘴上,那你们就尝试一下当农民的滋味吧。

医院里众说纷纭。有人提出,田可以租给农民来种。有人反对说,今天的农民,都是农业社社员,你当他们是旧社会的长工啊。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白大褂们,在看病的间隙,战战兢兢地赤脚下田,你可以想像他们站在水田里插秧的笨拙样子。吴盘法早年是干过农活的,但他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他往田里一站,谁也不会发牢骚了,吴盘法说,大家把它当作一种工作之余的放松,而且还可以提高收入,不是蛮好吗。好在有些医生护士,本来就是农民子女,这点农活难不倒他们。倒是周边的农民们看不过去,他们觉得政府也太绝了,为什么你们乡里的干部不划几亩田给自己种种?于是那七亩水田里的农活,常常被附近村里的农民偷偷干掉了。在这里,政府的心态有可能被农民误读,领导的好意或许包含很多,其中很冠冕堂皇的一项,就是他们所期待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说让吴盘法们种试验田,其实是他们自己在种政治的试验田,如果成功,那就不是上省报,而是要上《人民日报》了。那种特定政治语境里的美好愿望是否在七亩水田里得到了实现,只有天知道。

不但让他们种田,政府还下达任务让他们炼钢铁。小高炉就砌在医院的院子里。没有人抵触,大家很兴奋,大概是因为新鲜、好玩,那时炼钢工人最吃香,给医生护士们下达炼钢铁的任务,至少表明,政府把他们当自己人了。但是,炼钢铁毕竟不是打针看病,院志老老实实记载:奋战了一个多月,一块钢铁也没有炼成。

虽然政府接管了医院,经济上并没有补贴。院志记载,一直到十年后的1966年,政府才象征性地支持了医院2000元。钱虽然不多,但吴盘法们非常激动,这就是皇粮了,虽然来得晚了点。从此大家都是国家的人了。这些年跟政府接触多了,吴盘法们才知道,政府的厉害,倒不是钱多,而是资源广、权力大。怎么说呢,就是只要在它的地盘上,它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想当初,政府刚接管医院的时候,吴盘法们就想试一下,能不能搭乘政府的顺风车,为农民做点事。比如,购一台X光机,政府能资助一些吗;又比如,彼时的江南乡村,春秋两季,天花、白喉、麻疹、血吸虫病还在肆虐,灾害是以悄悄的方式流行的,经常有人不明不白地被夺走生命。吴盘法们编印了大量的卫生宣传资料,想通过行政渠道,发放到乡村与集镇,让老百姓知道,怎样防范这些病害。

结果是,X光机,不批,必须医院出资购买,至于卫生宣传,乡长兼院长同志批了同意。

卫生宣传资料文字简易,可操作性强;农民爱看,发下去很受欢迎。乡文化站还编排了文艺节目,把卫生宣传内容编成唱词,去各村演出,生产队当然高兴,送了很多锦旗。看上去红彤彤地一片,让乡长兼院长同志很有成就感。他把吴盘法叫来,老吴啊,你看看,这在过去,诊所能做到吗?吴盘法老实地说,做不到。乡长兼院长同志笑了,老吴,你还有什么点子,说出来我给你办。

吴盘法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说,这件事要是能办成,农民会给您烧高香的。

乡长兼院长同志发现,只要一说到农民,吴盘法就容易动感情,语调、声音都变了。

吴盘法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在全乡实现农民看病“半劳保”制度,社员每人每年交3毛钱保健费,凭卡到医院看病,医院免收门诊诊金等费用。

理由呢?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样做?

理由?理由就是农民看不起病。吴盘法如实相告。

这事太大,乡长兼院长同志比较慎重。他要让会计算账,然后自己下去调研。当然,下乡调研这件事,他需要老吴陪着,吴盘法此时的职务是业务副院长,其实他是只看病,行政的事基本不管。但是,但凡涉及到农民利益的事,他肯定不会放过。

于是吴盘法陪着乡长兼院长同志下乡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乡干部下乡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只能靠两条腿走。他们走进一个村子,男男女女都放下活计过来跟吴盘法打招呼,有的叫大伯,有的称大哥,都像遇见了自己的亲人。村上的狗一齐跑来凑热闹,见到吴盘法,尾巴都使劲摇着,但对着陌生的乡长兼院长大人,却不买账地乱叫一通。吴盘法赶紧把领导介绍给大家,乡亲们见了领导拘束,搭理的言辞也有些欠热乎,在他们眼里,当官的就像天上的星星,跟他们没有多少关系。但吴盘法却是给他们治病救命的恩人。众星拱月似地,都围着他说话,无意间就冷落了乡长兼院长同志了,而且不懂事的狗们还在驱赶不走地叫着,这让领导脸上有些挂不住。吴盘法觉得情况不妙,他只能亲自为乡长兼院长同志护驾。莫怪农民们礼数不周,而是他们见到吴盘法太激动了,他为村里的乡亲们看病,但从来没有吃过农民一顿饭。这次来了,可不能让他走,于是接待吴盘法,成为他们所到村庄的大事。按当地风俗,应该给贵客烧红枣鸡蛋汤。彼时乡村还较清苦,鸡蛋要攒起来换油盐,交孩子的学费,只有产妇坐月子才能享受。吴盘法心里明白,他们碗里的鸡蛋与红枣,都是乡亲们他一颗、你一颗凑起来的。吴盘法的吃不下去,是因为感动,还有忐忑不安,他知道这次下乡,严重得罪乡长兼院长同志了。他倒不怕得罪官员,问题是,他想为农民办的那件事,只怕要泡汤了。至于乡长兼院长同志的吃不下去,因素比较复杂,或许,他比较注意影响,吃农民的鸡蛋红枣,在当时已经属于口头腐败了。他原先是城里的教师出身,对乡村的环境还不太适应,比如碗筷之类,他怕不干净;或许,他过去下乡,只是由村干部陪着在田头转转,地点和环境,都是村干部选好的。这次不一样,他亲眼看到了农民最真实的生存状况,那种缺医少药的景象,让人惊心不已。然后他看到了农民们对吴盘法的拥戴,那都是发自真心的。虽然在第一时间里他确实有点酸溜溜,有点麻辣烫,但最终还是很感动的。当然他不能太多表露,倒不是这会有损乡长兼院长大人的尊严,而是理智告诉他不能感情用事,农民看病半医保,这件事太大,中国几千年都没有解决,你一个小小的乡医院能解决?

但是,十里牌医院的院志记载,这件事最终居然办成了。时在1958年12月。也就是说,从这年的年底起,但凡十里牌乡的农民,每年只要交3毛钱,看病门诊的费用就免掉了。然后,农民看病的用药,采用平价。如果农业社证明病人确实贫苦,那就收平价的一半。这样一来,农民就不会因为没有钱而不去医院治病了。这个填窟窿、埋单的人肯定不是吴盘法了,而是政府接管的医院,其背后少不了财政的支撑。可以想象,农民们当时的心情应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在没有温度的文字记载背后,吴盘法们为此庆贺了吗?他们应该开几瓶酒,难得地醉一次!同时,历史应该向那位乡长兼院长同志致敬,没有他的奔走与决断,吴盘法怀里拿出的带有他体温的那张纸,就只能是一张废纸。

1960年的如期而至,让院志的记载变得过于简单:“粮食歉收,副食品基本无供应,灾荒严重。”但这一年的几组数字依然清晰,今天读来,触目惊心的力量依然。这一年的门诊与急诊人次,达36852人,总收入9.61万元,而全年的支出,是10.7万元。超过1万元的亏损,是建立在病人比之前增加几倍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之前跟农民签订的保健合同不管用了;这个不管用,又是以更少收取农民医疗费用作为前提的。什么平价或平价的一半,更多的是无价。不但无价,还有7名医生护士无偿为病人献血。我们不知道那位乡长大人还兼不兼医院的院长,如果还在兼任,他一定拦不住吴盘法们为了救命,置医院的经营之道于不顾。当然,乡长大人一激动,说不定也会抡起自己并不粗壮的手臂,给那些身染沉疴的农民兄弟献上一份爱心。

然后,我们在字里行间找到这样一些信息:由于自然灾害造成的大面积饥饿,导致全公社4000余个男劳力中,有1892人生了浮肿病,735人得了消瘦病。而全公社数千名育龄妇女中,仅有94人怀孕。患子宫脱垂的则有395人。令人惊异的是,这一年停经、闭经的育龄妇女多达574人,劳动强度大、营养不良给女性们造成的身体损伤,男人们往往难以想像。

饥荒与疾病,从来是一对孪生兄弟。1960年的江南乡村正在院志里沉重地向我们打开它泛黄的图景。我们知道这个医院的医生基本都是土郎中,也没有什么先进的医疗设备。但吴盘法们没有束手无策。他们身背药箱,分头出发了。不夸张地说,彼时的每一座乡村,都是一个酷烈的战场。实际上,十里牌医院已经成了一座真正的战地医院。这样一个特殊年份让农民看病,竟然需要上门动员。因为很多农民出不了门,不是他们懒,而是他们没有攥足徒步走到医院的力气。十里牌附近有一座屺山,也不是很高;沿山拾级而上,就会见到一座庙,并不十分有名,香火却蛮旺的。然而那几年基本没有什么香客,不是香客们突然变得不虔诚了,而是他们爬不动山,也供不起香火,所以屺山庙里的菩萨们那几年也很饿。

然后十里牌医院的总动员是不言而喻的,救命要紧,有命就要救。老中医陈先生提出用针灸和中草药来救治那些常见的妇女病,这样见效快,成本也低,这是对农民最大的不难为。他就带一把银针,沿路采些草药,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有时候,就一针扎下去,人就舒服、活泛了。有一天他路过一片玉米地,其实那地里基本上没什么玉米,里面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人,没几步就昏到在地头。这是一个生产队长,快两天没吃东西了。陈老先生就把自己怀里的一块干面饼给他吃,然后给他扎了几针。生产队长说话就有中气了,眉眼也鲜活了。但是他把吃剩的半块饼子放进口袋,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

从田头采来的草药,在医院的院子里堆成几座小山,几口大铁锅日夜煎熬它们,变成可以救命的汤汁。而浮肿病其实并不需要治疗,把饥饿填饱,人就有了精神。不过,让他们吃饱白米饭,那是不可能的;让他们喝上肉汤,那也是不可能的。让他们吃点带荤腥的东西,哪怕是一点鱼汤之类,是有可能的。十里牌医院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常常见到鱼儿在河底游弋。但摸鱼的人需要有下河的力气,找谁摸鱼,这是个问题。吴盘法个子高大,但有些体虚,脚背浮肿,血压也高。但他也脱下长裤下河捞鱼了。小时候他常在这里玩耍,或许那一刻让他找到了一点孩提时代的感觉。他一下水,很多人只好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往河里跳。往后几日医院食堂里,飘拂的鱼香成为一些当事人多年后一讲起来就激动的美好回忆。那个时候,医生和病人吃饭的锅灶是不分的。有的病人买不起医院食堂的饭菜,往往会自己带一点粮食和腌菜。医院食堂热腾腾的蒸锅,向病人免费提供使用。医生碗里的菜,也会分让给病人吃。这一份温度,病人几十年后还记得。

有一天吴盘法从县城回来,居然带回一包奢侈的礼物:一小包绵白糖,半斤红枣,一块香皂。这是他以无党派人士当选县政协委员发到的福利。他把红枣一颗一颗放在鼻子前闻闻,说好香啊。然后把这些来自政协的关怀,送给了医院在这一年里唯一怀孕的一位护士。他像一位圣诞爷爷,非常兴奋,说,这样的年景,我们医院能有人怀孕,太不容易了。

这一年也有让人振奋的记录。6月12日,县供电所开始向十里牌医院送电。院志的这一页郑重地记录了送电的时间:下午6点30分。所有的电灯在一瞬间光芒四射。太亮了,大家一时睁不开眼睛。有人看到吴盘法悄悄背过身子拂泪。然后,让人欣慰的消息也镶嵌在这一年的大事记中:医院主办“半农半医”卫生学校,让每个生产大队选派一名有一定文化的青年来医院免费学习。这就是后来盛行于江南农村的“赤脚医生”。

一些年轻的泥腿子在吴盘法这里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强化训练。然后,医院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药箱。学员们临走的时候,吴盘法说了三个字,拜托了。

能放心吗吴盘法们,毕竟看病是件人命关天的事。据说吴盘法常常在梦中惊醒。他告诉身边的人,他梦见某某人了,由于他的误诊,用错了药,导致一个孩子当场昏迷。不行,他绝对不放心。他和同事们商量,派医院有经验的医生护士下去蹲点。所谓蹲点,就是起码住在村里三个月,而不是蜻蜓点水地下去转一圈就回来。当时的江南乡村之间差距很大。地处偏僻的村落,看病非常困难。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要派有经验的医生去。医生在那里除了看病,还指导农民种植中草药,比如板蓝根、金银花,治感冒特别有效。在一个村里待满三个月的医生护士离开的时候,村里的农民一般都能识别十几种草药,头疼脑热的小病,自己拔一把草药就能对付。比如,路边的马鞭草可以治疗流感高热,还可以对付妇女的闭经痛经;荒坡上的元宝草,可以凉血止痛、通经活络;到处可见的凤仙花,过去是小孩和少女用来染指甲的,现在人们知道了,它还可以治疗蛇咬伤和痈疽。

说农民是天下最感恩的人并不夸张,医生要走了,惜别的泪水总是会挂满他们的脸庞。乡亲们执意要送他们,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就从地里拔几个萝卜,有的给几颗红菱,是河里捞的。长长的队伍,站满了一条田埂。那一幕幕能拍下来,会让今天的人们感慨万端。

省里的《新华日报》在关注他们。一篇题为《一座农民医院》的长篇通讯,占据了报纸的大半个版面。在一张黑白的不太清晰的照片上,一位医生正在田头为农民问诊。周围是簇拥着的群众。显然那是一个摆拍的场面,而那个医生并不是吴盘法。据说他害怕见到记者,他也不需要宣传,省报县报的记者去了十里牌医院许多次,但没有一次能让吴盘法接受采访。

吴盘法们还在1965年做成了一件让他们感觉最有成就感的事:

全县一共44个公社信用社中,有36个与医院签订了“医疗合同”,社员群众凭介绍信就诊,医药费归信用社结算。同年1—9月份免收困难户医药费5650余元,免收最多的一人达412元。

历史没有记录一群理想主义的乡村医生们在特定时刻的欣喜若狂。但数字却执拗地提醒人们,彼时医院的辐射力已经遍布全县的33个乡镇。在农民们的心目中,十里牌医院其实就是一个人,他并不是医术特别高明,但态度特别和蔼,他一点也不势利,待农民特别好,待患者如亲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农民来医院看完病,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信用社将帮他们垫付,然后到年终分红的时候,信用社再找他们算账。如果他们因为困难拿不出钱,那就先在信用社的账上挂着。有的就一次性减免了。以最保守的计算,那时的一元钱,其价值应该是今天的120倍。按大事记的记载来看,最多受益的一个农民,至少被免单了6万余元的医药费。

“1967年,医院成立‘文革领导小组’,开展文化大革命。医院工作受到影响。”

或许院方并不认为这样写属于避重就轻。一件大家提起就闹心的事,能少说就少说几句吧。这是大家的普遍共识。至于吴盘法在文革期间受到的冲击,院志小心翼翼地略过了。

执意还原一个历史场景,除了是还历史一个公允,也还是对院志的一点补白。于是1967年暮春的一个夜晚正向我们走来。其时吴盘法已经被医院的造反派“斗争”了好多天了。今天我们来说“造反派”,其实就是一些当年的愤青,血很热,胆气很旺;当然也有居心叵测者,哪一个朝代没有小人呢。但愿是时间太久的缘故,我们已经看不清他们模糊的面影。

吴盘法的问题据说不少,主要的问题就是作风比较资产阶级,他居然很早就用电风扇了,他老婆看起来很朴素,居然还搽香水,还每天吃一个鸡蛋;平时吴盘法喜欢用小恩小惠拉拢腐蚀群众,骗取了不少贫下中农的信任;还有就是不突出政治,讲过很多反动话。比如,我国第一颗原子弹上天,他说这证明我们是强大国家,但还不是富裕国家。他竟然无耻地说,如果真的有一天,农民看病不要钱了,那才是富裕国家。然后,他从来或者很少学习领袖著作,老是用业务冲淡政治,而且常常把一个美国医生的话挂在嘴上,愤青们由此怀疑他是“里通外国”的美帝特务。

之后愤青们领略了吴盘法出乎意料的强硬。不过,他的强硬并不是针锋相对,而是云苫雾罩、东拉西扯。比如让他交待错误,他说着说着就说到病例上去了,好像他在做一场业务讲座。他也不是不讲自己的过错,比如,说到某年某月某日,某个15岁的豆蔻少女,因流脑引起呼吸衰竭,送到医院已经停止呼吸了。他和同事们虽然尽力抢救了几十个小时,但还是没能够挽回少女的生命,这件事他一直深感内疚,那个少女特别可爱,她有过短暂的苏醒,还说了一句话,但最终还是死了。他深深感到失职、愧疚,为什么不能把她救过来,她才15岁啊。吴盘法说着说着情绪有些失控,甚至嚎啕大哭起来,弄得斗争会无法继续下去。

只要有空,他就往病房里跑。开会斗争他的时候,他突然请假10分钟,因为他担心一个刚手术的病人会胸部不适。然后他突然对着愤青里的一个正在义正辞严地训斥他的年轻后生说,让你母亲来医院复查,她的胃出血不可能吃几副中药就好。搞得人哭笑不得。

白天斗争他的时候,病人们就在旁边等他,等他被斗完了,病人蜂拥而上。于是病人们就跟愤青们过不去了,小规模的肢体冲突时有发生。后来他跟造反派商量,是否可以改到晚上斗争他。

于是强硬而无奈的愤青们精心地挑选一个夜晚,打算用一个通宵来对他进行斗争。没有想到的是,风声被走漏,周边的农民们开始行动,很难想像那么涣散的乡村,连个广播也没有,在不到半夜的时间内,竟然集合了几千人的队伍。据说那天晚上有至少三千个火把将医院团团围住。他们高喊口号,以贫下中农的名义,要求医院把吴盘法交出来。

当时的社会政治结构,工人阶级排在第一,贫下中农排在第二,是不打折扣的硬通货。在许多地方,说自己是贫下中农,办事就不会遇到红灯。

一种尴尬的僵持,使得这个江南乡村的春夜变得扑朔迷离。农民们非常默契地推举了行动总指挥,并形成了营救方案,通向医院的各个道口被迅速占据。妇女们在精心熬制一锅山芋白粥,并且烧了一大铁锅洗澡水,她们要用这样的方式给吴盘法压惊。

有必要说一说那天晚上农民们手上的武器,主要是扁担,兼有锄头、铁耙等农具,以及不多的火油。说实话他们并不想烧毁这座医院,也不想跟医生们为难,而且他们知道医院就是吴盘法的命。但是他们担心造反派不理会他们,过于原始的冷兵器对造反派们也构不成威胁。于是只能靠三千个以上的火把来营造惊心动魄的氛围。

一种看不到希望的对峙,延续了两个小时。农民们手上的火油不多了,实际上他们把自己逼到了一个险境:只能攻进医院,与造反派们进行巷战。

沉闷而压抑的冲突过程在此略去。最后是吴盘法出来说话了。他站在医院最高的三楼老虎窗上,嘶哑而低沉的声音清晰地随风飘散:

“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没什么事,你们赶快散了,全都回家去,明天还要干活呢!”

吴盘法的突然出现,让有的人控制不住情绪,当场就哭了。

一位现场目击者在若干年后这样写道:

“我偷偷地从三楼的窗子里看下去,天哪,在漆黑的原野上突然长出大片火把的森林,它们汹涌地起伏蔓延,慢慢地,四面八方地集聚过来,而我们的医院变成了一条在汪洋中颠簸的小船。医院的电灯突然全黑了,有人在黑暗中惊呼,电源被切断了。这个时候造反派发现事态完全失控,整个医院就像汪洋中一条颠簸的小舟。有人大喊道,北门被撞开了,南门也有人冲进来了。”

吴盘法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父老乡亲们,如果你们再这样,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田野里突然很不真实地静下来了。

相信最公正的史笔,也无法准确地描摹彼时医院内外冲突双方的心态。但是这个夜晚惊心动魄的一幕让很多当事人一提起它就心潮澎湃。然后奇迹发生了,人们突然像听话的孩子,火把的熄灭遮蔽了他们复杂的表情,然后他们像潮水一样迅即退去。

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医院周围几里地的麦田全部被踏平了。那需要多少脚印?谁也无法统计这天夜里集聚了多少人,风一样消遁了的农民们还留下了数不清的未燃尽的火把,它们后来被堆起了几座小山。虽然没有一架照相机拍下它们,但是几十年后人们一说起它们,那种原生的景象会扑面而来。

十二年后的一天,吴盘法接到一份发自县公安局的红头文件,文字不多,但很有力道,其中一个关键词是“彻底平反”。过了五年,政府又以文件方式给了吴盘法一个说法,当年他将自建的医疗用房主动交予集体,并无一个正式说法,更无一分钱补偿。这一年是1983年,政府给了吴盘法7000元补偿。钱是不多,但含金量高;吴盘法很感恩,他觉得这是一个负责任的政府给出的一种公道,也是得民心的基础所在。按理他到了退休年龄,应该回家颐养天年了,但是他留下来了,医院需要他,病人需要他,民间给他的一个基本评判,并没有说他是包医百病的神医,老百姓说话是很形象的:“只要你被他的手一摸,心里顿时就舒服了。”那实际还是安慰的力量。

1993年,10月,在宜城北郊陶瓷商城东,征地15000平方米,新建医院门诊楼等配套用房,当年医院迁入新址。

迁徙总是有故事的。有人把十里牌医院二十余年后的整体搬迁说成是一次坚守意义上的撤退。大事记没有记述搬迁背后的原因,或许那也有难言之隐。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江南乡村社会结构的变化之大,后来的人们根本无法估量。首先是体制的松绑,让乡村的年轻人大量涌进城里寻找机会,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们纷纷搬进城里。乡村的主角变成了老人和孩子。然后是十里牌乡政府把办公地点搬到县城的末梢,今天看来那是一种大胆的肢体语言。那个时代人们最害怕的已经不是饥饿,也不是政治运动,而是被商品大潮边缘化。乡政府因为有非常繁重的招商引资任务,迁至城梢,可以更好地接通县城的气脉,以获取更多资源与便利。有一种“中国特色”是这样的,政府在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繁华与发达。十里牌乡政府迁走了,很快饭店旅馆车站的生意开始清淡,各种店铺见势不妙,也开始慢慢撤离通向县城的公路变宽了,慢慢地私家车也多起来了,原先的十里地,好像只有一里地。医院周边的情况却不是很好,通往医院的所有道路因为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原先的一里地,仿佛有十里地。置身于运河之畔的这座老医院,过去周边是田园,附近有河流,有树林,有宁静,有安逸。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由于乡镇企业迅速崛起,周边机器轰鸣、浓烟滚滚,格局的变化与各种利益的博弈,给医院的生存发展带来了诸多忧虑。河水不再清澈,空气难有清新,突然富裕起来的人群,心气完全变了,无论是对健康的要求,还是对医生的态度,跟过去大不一样。老一辈的吴盘法们虽然还在,但是他们面对的患者人群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农民们的腰包比过去鼓了,精气神也旺了。这让吴盘法们感到莫大欣慰。然后,痔疮和烂腿已经不再是乡村的主要疾病,各种癌症与性病的泛滥,却让吴盘法们在心理上有些措手不及。居住人群的格局也发生了变化,有时你走在路上跟人打听一件事,回答你的可能是四川口音,一问原来是外来的打工妹。不过,新格局带来的新困惑固然很多,但步入耄耋的吴盘法们对形势的研判,与接班继任的年轻人们并无异议。他们同意搬迁的唯一理由是,医院必须为更多的病人看病。

医院的人回忆说,搬迁的那一天吴盘法老泪纵横。虽然他早就按法定年龄办理了退休手续。但事实上他没有真正退休过一天。在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心目中,吴盘法就是医院,医院就是吴盘法。

和乡政府一样,医院在县城的末梢找到一块地,风水想必是不错的。医院的名称还叫十里牌医院吗?其时市编委和卫生局已经下达文件,同意他们挂牌“宜兴市第四人民医院”。但是,他们在新招牌旁边,还是挂了原来的老招牌。之后不管哪一任院长当家,从来没有人想把这块老招牌摘掉。因为,老招牌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老熟人,一张老面孔,一个老朋友。从继承者的角度看,它还秉持着一种精神,一种责任,一种医者仁心的呼唤。

又过了几年,十里牌乡撤销,并入城关镇。但十里牌医院的牌子依然还在。

有必要说说吴盘法的最后岁月。他每天去医院上班,风雨无阻;县城里大医院有好几家,名医很多,江湖也太大。渐渐地他的名气有些式微,他最拿手的根治痔疮术,在城北地带还有些影响,但无法扩展到更多的地域。不过他的安慰式治疗还是魅力依然,十里牌医院的医患矛盾,是同等医院中最小的。他也知道,一个乡医院迁到县城来太不容易了,投入多、开销大,负债多,全社会都在赚钱,医院如果不赚钱,就不能购置先进的医疗设备,就会缺乏竞争,导致亏损、倒闭。他当年和农民们签订的“半医保”合同显然是行不通了,病人不交钱,你能让他看病住院吗?谁来埋单,这是个问题。

上了年纪的吴盘法困惑还真不少,读不懂英文的文献,不会使用电脑,这妨碍了他对很多新药的掌握与使用,但他一直坚持到80岁还在医院上班。他晚年身患多种疾病,但固执的他不肯去其他医院就诊。他最后的病人是他自己,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执拗,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上演了一幕悲壮的自我抢救,他平静地指挥医生们给他输液,给他在相关的穴位扎针,他给自己开药方,让医生们给他熬药,给他输氧,最后他提出要安乐死,但是家人和医生们不答应,然后他拒绝用药,然后他又在众人的劝说下接受治疗。最后他活了81岁。他去世时没有遗言,一缕安详的微笑定格在他布满沧桑的脸上,定格在1994年8月15日的早晨。

如果吴盘法地下有知,有两件事他应该是很高兴的。一是他去世七年后,十里牌医院在政府支持下改成了股份制医院,其性质,又回到了他当年办诊所时的样子;二是2004年,当地政府出台了“兴办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实行城乡居民住院医疗保险制度”的政策,其中规定,凡是按规定参保的城乡居民,每年交纳不多的费用,可以享受一定比例的住院费用补偿。显然政府对最广大的底层群众长期以来“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困境是体察的。补偿虽然有限,但饭只能一口一口吃。吴盘法最牵挂的原十里牌乡的农民兄弟姐妹们,都搭上了这班车。

他有理由欣慰,因为时代总是在进步;但愿他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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