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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枫女人莫老爷

2018-11-13唐丽妮

广西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小菊旅馆大妈

唐丽妮

奶奶那颗老牙掉下来的时候,天上打了一个旱雷,苍凉的夕阳抖了一抖,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薄薄地铺在紫荆城火车站改建的拆迁现场上空。那时候,铁锈黄的推土机在小菊旅馆门口举着铁胳膊做出要砸下来的势头。

小菊旅馆身处一片废墟的中央,像高崖上唯一的一棵老松木。奶奶坐在这棵老松的当中树桠,外围的老枝上还挂着几个花花绿绿的老女人。那是奶奶的老部下,昔日的居委会大妈。她们挤在窗口,看奶奶与一台推土机摆擂台。她们看见门外戴黄色安全帽的推土机操作手把他的大墨镜拉到鼻子下面,用下巴压住脖子,翻起眼皮瞪奶奶,他屁股下那坨像臭屎墩的铁家伙也沉着一张大饼脸。推土机右侧还站着三个安全帽,他们和操作手一样把眼白翻上来瞪奶奶。大妈们看见奶奶挺着胸走过推土机,一眼不看大墨镜和他的臭屎墩还有安全帽们,她把他们当作傻大兵了,径直走过他们的面前。风把奶奶黑色的裙子扑棱棱地翻动起来,黑裙就在暮色的夕阳里映射出朝霞的光彩。她们还看见奶奶慢悠悠地走进小菊旅馆,把椅子往门口一摆,大屁股一坐,从黑裙口袋里掏出她的越南牛角牙签,慢悠悠地剔她仅存的五颗牙齿。大妈们长吁一口气,相视一笑,有人暗暗地抚了抚胸口。她们知道,但凡莫老爷做出这个态势,事情基本就能拿稳了。虽说小菊旅馆必拆无疑,但多争几角补偿款是没问题了,把莫老爷请出山真的是请对了哩。

可谁晓得,就在这希望降临的一刻,奶奶突然站了起来,大甩手,大踏步,走了。经过推土机的铁臂下时,她手搭凉棚与夕阳对视片刻,又转过头对着操作手笑了笑。大妈们赶紧追上去:

哎哎……怎么就走了呢?

就让他们拆了吗?

太便宜他们了吧?

奶奶就停下来,随手一抛,手中那颗老牙在霞光的薄黄里闪了闪,就在断砖碎瓦中消失了。

奶奶咧嘴一笑。大妈们感觉莫老爷的笑有点怪邪,定神一看,这才发现莫老爷那珍贵的五颗牙只剩下四颗了,就像天将亮时的星星,一眨眼就消失一颗。接着,她们就听到奶奶说:

命数。

大妈们围在奶奶的病床四周,调动了七张嘴和八根舌头,再次向我讲述拆迁当天的情景。而在这之前,她们讲过不止一次了。此时,距离那天已是三个月了。奶奶在病床上也躺了三个月了。大妈们刚刚完成了一场广场舞的操练,大红大黑的花衣裙,叽叽喳喳,像一群老麻雀。

她们说我们再来看看莫老爷。

接着她们又说,她怎么还没醒呢?!

我保持微笑,点头,请大妈们坐。病房里两张病床,两张椅子,一张病床上躺着呼呼大睡的奶奶,另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位患脑瘤的大婶。大婶是上星期住进来的,原先在那床上躺着的老婆婆已经驾鹤西去了。我和大婶的女儿张姐同时让出来陪侍的椅子,也坐不下这七八个大妈。我注意到,大妈当中,没有多奶奶。多奶奶是我奶奶的老老闺蜜,她们从小就爱用嘴巴贴着耳朵讲体己话。我也很愿意听多奶奶说说往事,但她此刻正在奔赴北京香山的旅途中,奔赴她向往多年的燃烧了半边天的红枫林。

窗棂响了一下,一阵秋风吹进来,寒意有点萧瑟。

去关窗之前,我掖了掖奶奶的被子。

奶奶安安静静地躺着,像一个睡得很熟的孩子。

此时,那两个满脸疤的人还没有出现在门口,奶奶的床头柜上也只有热水瓶、水杯以及心相印纸巾盒,那束火红的枫叶还没有被多奶奶带回来,奶奶的枕边也还没有那张红枫叶制作的明信片。

病房的底色是白墙白被子白灯光,空空的,看上去有点苍茫。

奶奶的外号叫莫老爷。很多人都知道。大院里的人也都这么说。

奶奶名英秀,姓黄,不姓莫。然而,人们最爱看的电影《刘三姐》中觊觎刘三姐美色的财主老爷,姓莫。最重要的是,奶奶就是一个财主。她爱钱,贪钱,为了钱连头都可以割去。坊间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说,都是别人告诉我的,那时我还很小。

奶奶,你的头割去了,还会再长出来一个吗?我曾经摸着奶奶的颈子忧心忡忡地问。

太阳只有一颗,月亮只有一颗,头又不是韭菜,当然也只有一颗!奶奶说。那天天空飘着细雨,云很厚很沉。我摸到奶奶的内衣口袋里有硬硬一大卷钱。奶奶不准我把钱取出来锁到抽屉里,她还骂我:

蠢妹仔!有钱怕卵!没钱才会挨割头咧!

奶奶告诉我说,她小时候就是因家里没钱,让她好几次都差点被炸出白脑浆。

奶奶说那时的日本人特横,到处扔炸弹,把中国人当作小白兔耍。一有风吹草动,紫荆城的人就往外逃,有钱人雇车拉上全部家当全家一起逃,没钱的人也逃,但只能有选择地带人带物逃。奶奶的父亲是一个开小杂货铺的,谨慎得像一株投错了地方的小草,战争一炸响,就萎了,携妻带着儿子们,跟着逃亡大军,慌慌张张也逃了。年幼的奶奶就像一只小野猫似的,被扔下来。起先,奶奶躲在小杂货铺里,每日啃几口母亲走前偷偷留给她的几盒桂花糕填肚子。一个晚上,年幼的奶奶正在梦里大口撕扯着一个大鸡腿,一颗炮弹摸着黑轰了过来。奶奶从昏迷中醒来时,阳光明晃晃地刺人的眼。奶奶爬出炮灰堆,看到周围的糖果铺、烧酒铺、五金店,还有柳州螺蛳粉店,全不见了。她家的小杂货铺也像只死狗似的趴在地上,全身都碎了,她睡觉的小床也被砸塌。奶奶之所以没被砸碎,全靠了她梦中滚跌到床底下啃大鸡腿去了。

年幼的奶奶没了家,没了桂花糕,晚上躲在桥洞里或者谁家的屋檐下,白天在街上到处觅食,当然有时也会去“掠夺”,从一个小乞儿的手里强行掰下一小角糕、一小丁包子。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耍出了各种能耍的手段,去填充饿成一条藤的小肚子。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吃饱、喝足,夜里躺在厚厚软软的大棉被里睡一个安静的大懒觉。假如能过上一天那样的好日子,奶奶说就是死了,她也愿意。她那时做梦也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竟能盖起旅馆抱着大棉被睡懒觉。

奶奶的第一个好朋友多奶奶就是在那时结交的。多奶奶跟着她的哥哥到处讨饭。奶奶有时候跟他们一块出去,有时不跟。

凑在一堆难讨得吃的,奶奶说。

奶奶还说,在炮火乱蹦的街道上,她曾经亲眼看见,一个干瘦的母亲抱着她的一对双生仔,东躲西藏,哪一处都不安全,更要命的是,她怀里那两块肉哭闹个不停。他们又惊又饿。在一阵激烈的炮火之后,街道渐渐安静了下来,一些人出来寻儿寻女寻母寻父或寻点吃食。这个母亲,一脚高一脚低地乱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屁股坐在街边,把心一横,敞开两只干瘪的大乳房,让俩小饿死鬼吮吸个够!年幼的奶奶躲在一截断墙的后头,从墙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紧盯着她们。奶奶在心里想,就是一颗炸弹慢吞吞地扔过来,这个女人也起不来了,跑不动了,也就只能那样搂紧她的心头肉坐着等死了。奶奶那时候甚至想到,如果一头撞过去,这个女人定会像稻草人一样闷声倒地,再弄开那两个小人,那大乳房里头的奶水就是自己的了。

破街上是死样的静,一堆一堆冒着烟的焦木头焦墙头,偶尔有点火光,偶尔有残存的炮弹远一声近一声地炸,不多的几个人像木偶一样走过来走过去,没有人说话,紫荆城像是被埋在了沙漠底下。奶奶紧紧地趴在破墙缝里,伸出舌头,不停地去舔自己翻起无数焦白皮的嘴唇。那时奶奶在心里想,他们在演木偶戏吗?

做人不讲良心会被雷公劈的。奶奶对着我的眼睛说。那阵子我正听到紧张处,嘴巴还没有合上。奶奶接着又说:

当时我只比你大一点点,在那破墙后蹲得两脚发麻,正想换一个地方躲,一颗炮弹就往我们这边扔来了。

奶奶说那时她已站起身了,就要跑掉,就那一瞬,只听得轰的一声,地面猛烈一震,黑压压一层灰尘扑过来,奶奶就昏了过去。等她醒来一看,周围一个人影也不见,连太阳也都沉到城外的山下去了,黑压压的暮色正在不断地向这个灾难中的南方小城跌落,而那女人坐着的地方已成了弹坑,那三个命连着命的人不知去向。一股黏糊糊的液体从头上渗下来,奶奶伸手一摸,扯下一张皮,斑斑的血迹下惨白惨白的,中间有一颗红枣大的紫黑色!

呀——。年幼的奶奶失声尖叫,如见到鬼魂一般,被惊骇住了。

奶奶双腿软塌塌的,站不起,只好跪在那张乳房皮的面前,哭得昏天黑地。

奶奶讲此故事时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没有讲述当时她脑子在想些什么。我猜,奶奶遭遇炮轰后残存的那点小魂魄,定是被眼前惊悚的一幕吓得钻到地里去了。她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梦一般游荡在生死两界的交割地带,任由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把自己摁在那里,为一个死去的母亲哭丧,为一场罪恶的战争赎罪。我猜想奶奶当时应该是混沌的、绝望的、被惊吓的。

我离那个年代太远了,我与奶奶之间仿佛横亘着一个大大的黑洞,我无法想象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是如何在枪炮的夹缝中独自生存下来的。我觉得,奶奶的运气真的不太好。好在,她到底还是等来了她的好时候——20世纪80年代。1980年的春草刚冒尖,被冻了一冬的奶奶立刻就感觉到暖意了,就像落井的人忽然摸到了打捞的竹篙似的,一把攥紧不撒手。

钱多不会咬手,没钱才是最可怕的事!懂没懂?蠢妹仔!

奶奶讲完故事,就用她那卷硬硬的钱拍拍我的脑袋,依旧又收到内衣口袋去了。

事隔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细雨的早晨,我闹着要跟奶奶去居委会和李小多玩耍,奶奶却说她要做工赚钱没空管我。最后当然是奶奶赢了,她背着我去幼儿园,我趴在她的背上举着奶奶的黑雨伞。我们穿过大厂大院的雨幕,榕树上滴落的水珠嘚咚嘚咚地打在我们的伞上,奶奶黑亮的头发有点湿,一下一下扫到我的脸,我的脸就痒痒的,很舒服。

那个时候,小菊旅馆还没有盖,那地方还是一块菜地,但居委会的其他产业已经在大把地赚钱了,女财主莫老爷的名声像正午的太阳般明亮,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会有拆迁这种事情。

大妈们看望奶奶的三天后,多奶奶从北京香山回来了,同她一起来到病房的,就是那一束红艳艳的枫叶,以及那张红枫叶做的明信片。一束放在床头柜上心相印纸巾盒的旁边,一张放在奶奶洁白的枕边,奶奶的脸上立刻被映上了一层红,病房里消毒药水的气味上也立刻被铺了一层淡淡的枫叶清香。邻床的脑瘤大婶不停地咂嘴抽鼻子说:

几好看几好看!

几好闻几好闻!

她最衬红色了!多奶奶说。多奶奶退休后,去老年大学学过美术的。

你奶奶就是一张枫叶,经霜才红,越冻越红。多奶奶说。她的皱纹柔和,眼神也柔和。我有点怀疑,多奶奶偏在此时去北京,其实是为了带回红枫叶。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涌进来,洒在这一对老姐妹的脸上身上。这是住院大楼的第十二层,离天空很近,阳光纯净得像湖水。

多奶奶告诉我,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于奶奶来说,肯定是她最好的年华。她四五十岁的人了,早不是小草籽儿了。奶奶就是一山坡的枫叶,熬过了六七十年代,熬过了“文化大革命”,在人生的秋天里,她蛰伏多年的能量瞬间大爆发,嘭的一下,红得满山满坡了。奶奶的事业,在那些年月里,如芝麻一般拔节。我出生那年是1984年,如一小粒黑芝麻,正好飘落在奶奶事业高峰的某一个节点上。可是一个女孩,又不是能传接香火的心肝宝贝,自然不受奶奶看重。她拥有整整一棵芝麻,甚至是一大片芝麻地哟。我的父亲竟然幻想让她专注于照顾其中的某一粒芝麻,这怎么可以?肯定是不行的。屈才嘛。

怎么说呢?奶奶八九十年代当上老厂大院里的居委会主任,竟然还干出了一番傲人的业绩。居委会上面不单有老工厂,还有街道办事处,还有城区政府,还有市政府,然后才是省政府。我觉得,此时期我的奶奶是一个孤胆英雄,有胆有色有才干,在合适的时辰,她张满了的弓,“嗖”地射出一支穿云箭,把富婆的名声射到省里去了。

从省表彰大会回来,胸前一朵大红花把奶奶照得一脸灿烂。在多奶奶动情的描述里,我仿佛看到奶奶两脚轻飘飘,一副踩在云朵上的样子走进居委会的大门,走上通往二楼会议室的楼梯,差点没摔下来。奶奶看到满天的火烧云在大厂的上空荡悠悠地飘,大厂是红霞色的,大门口的“岑溪红”大理石装饰墙前面两只大石狮的白毛变成红毛了。奶奶还看到最后一个工人下班后,自动电子闸门被缓缓关上,穿制服的门卫值班员转眼就消失在晚霞之中。此时,雷大妈把奶奶推进会议室,娘子军们布置的庆功会已经开始了。

庆功会结束,夜幕撞了撞奶奶的前额。一个猛烈的激灵打过之后,奶奶的脑袋冷静下来,她把大红花扯下,压到樟木箱底。

没能够拽,哪个晓得还割没割“尾巴”呢?奶奶对多奶奶说,六七十年代那阵打击投机倒把冷而硬的风仍然在她骨头里窝着。

凡事留一线。奶奶又提醒自己一句。

然而,那个时候,大富婆的名声已在云端上飞,压不住了。

凑巧,被摘去“大毒草”帽子的电影《刘三姐》又火了起来。刘三姐是所有人的偶像。三姐俏,山歌甜,谁不爱呢?爱是需要恨来陪衬的。大财主莫怀仁就是跑出来招人恨的,他那么坏,又霸占那么多钱财。这恨里头,还夹杂着那么点羡慕,甚至忌妒。80年代,谁不想当上万元户呢?致富之心堂堂正正,用不着遮着掩着。有钱人浑身发光,是被人看重的、羡慕的、忌妒的,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恨。

她那么有钱,那么会弄钱,当然是财主了,当然是莫老爷了。这是别人对我说的。

你奶奶名头那个响啊,当当的!多奶奶咂巴着嘴巴说,像回忆一粒水果糖的甜似的,连眼神都发腻了。我都要怀疑她们在搞同性恋了。奶奶仍然昏睡未醒,闲着没事时,我就逗逗多奶奶。

死丫头,瞎说!我们可都是嫁了人的!我们那时的人,正经着哩!多奶奶叫起来。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牙没一粒了,声音竟然还那么清脆甜美,不像我奶奶那粗粗的大嗓门。我奶奶的性子还急,呼呼地,忙来忙去,走来走去,把风刮过来刮过去。我恼她把我做手工的蒲公英刮了一桌子,又欺负她不识字,就嚷嚷:

奶奶是疯(风)婆——婆!

奶奶到底忙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张家长李家短,吵架斗殴,找人修路修灯修下水道,还有菜市里卖菜卖果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两脚不沾地,跟摇摆鼠笼里的小白鼠一样忙。有一次,十五区一栋两家人在吵架,因为三楼湿答答的鞋垫子挂在阳台外的晾衣竿,把二楼的棉被淋湿了,脏了。她们谁都说是自己先晒的。要是在别个楼栋,不难办,三楼给二楼道个歉,二楼认个倒霉,就过了。可这两家是宿怨,两主妇也都是骂架能手,吃不得一点亏,凡事都要争一口气。那是雷奶奶管的片,她去劝架,反被奚落得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奶奶袖子一卷,胸脯一挺说,我来!她就抻着个脖子,三步并两步,冲到十二区大榕树下的大草坪一看:呵,黑压压一圈人围了个满,闹哄哄,乱糟糟。

看什么看?滚! 奶奶突然从人群背后发出一声粗吼。

看热闹的人转身一看,哟嗬!一张怒脸像钢板一样硬,正是惹不起的莫老爷。

你们这帮野仔,没起哄你们会死?!

奶奶撵鸭子一样把众人轰散,可她自己并不劝架,而是坐在榕树浓荫下的大石头上,跷脚,袖手,歪头观“龙虎斗”。

丢你妈!

丢你全家!

你去吃屎!

你全家去吃屎!

六月天,一丝风没有,太阳热辣辣,喉咙冒白烟,两个吵得正旺盛的女人婆忽然被众人遗弃在草地上,可她们一时又收不起气焰,两窝乱发硬撑撑,口水沫尖叫着在空中乱飞,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此时,奶奶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筒薄荷糖,一人一片,塞进那两人嘴巴里。然后,她两手一摊一勾,示意两人继续吵。两个吵架能手嘴里嚼着糖,喉咙凉发发的,你见我头发散了,我见你扣子少两粒,都像掉毛的鸡似的。那两人忍不住,“扑哧”一声,都笑了。

处理这种事情对于奶奶来说,随手一掐,就办妥。她还有大量的精力做更大的事。这个穷怕了的寡妇,她要赚钱,过好日子。她再不要把肚子饿成一条藤,再不要回到四处觅食的日子。好容易等来了挣钱过活的好时代。事实上,奶奶不止自己发了,她手下的大妈们也都跟着发了。

没得钱就是缺手缺脚!奶奶说。

那时拿钱拿到发怕!多奶奶附着我的耳朵说。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在此之前,她还警惕地四周察看了一下,好像她瞬间穿越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怕人家晓得她挣了钱似的。邻床脑瘤大婶被推去磁共振室做检查了,白色的病房就只有我们三个人,还有奶奶头上一滴一滴的吊瓶,当然还有红枫叶。

根本不敢想啊!哪里敢想?七几年,六几年,五几年,解放前就更加不要想了。这都是那些打领带穿皮鞋坐汽车的人才考虑的事情哟!多奶奶毫不掩饰对我的奶奶的崇拜。

那年月大伙吃穿都紧巴巴的,都急需钱,又都不敢当出头鸟。多奶奶伸伸舌头,又缩了缩脖子,又说,但你奶奶跟我们不一样。

有钱大家一起赚!干!奶奶的!

1980年初春的一天,在居委会二楼小小的会议室里,奶奶“啪”地一拍桌子。只见她把袖子一卷,又一卷,呼地转身,一把拉开窗帘。阳光飞溅进来,扑了奶奶一头一脸。

就是这!起楼,搞厂!奶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楼下。楼下是一片空空的荒地。

七八个大妈跟在奶奶的身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说什么好。她们看见窗外的阳光白花花银子似的从天上倒下来,可两只拳头又攥不住一丝一缕,她们的心头就像被猫抓似的难受。可干点什么吧,又怕政策有变。面对这一副好春光,她们心里乱,有点慌。奶奶把两只胳膊抱空一环,做成一个漏斗,金色的阳光水一样漏进来。奶奶说:

莫要乱,莫要慌,莫要抓太紧!放宽,放空,钱财自然会流进来。

这能行吗?不会出事吧?多奶奶心中忐忑,私下里在奶奶的耳朵边细声地表达了她的担忧。她是被“文化大革命”的这派那派吓破了胆的。何况当年多奶奶和奶奶曾被红卫兵剃去半边头发,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强押着去游街,就因为她们替医院的病人家属拔鸡毛赚了两分油盐费。

那时大部分人都是一样的心理。政策才刚刚放开,冲锋在前是容易陷阵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回忆起往事,人们都这样讲。奶奶的胆子估计是被幼时那些炮弹轰大的。

怕个卵!风向转了!现在猫都没分颜色了!老鼠就那么几只,你没捉人家就捉了去,到时你只有吃空气!奶奶说。

多奶奶说她那天看到明媚的春光打在奶奶的脸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

你奶奶早想好了,办一个食品加工公司,酸厂、粉厂、饼干厂,什么都可以做。多奶奶说。

此时脑瘤大婶和她的女儿张姐还没有回来,主治医生刘大夫进来查房,他看见了奶奶床头柜上那束夺目的红枫叶,没有请我把它们拿出去。他是一个专业而严厉的医生,他认为花粉会过敏不太适合病人,反对在病房里放置花束。然而这天他说:

枫叶很好!颜色和气味都有利于病人恢复。

说完他还拿起了奶奶枕边那张枫叶明信片看了看,然后照样子摆放回去,就走了。

这大夫好!你奶奶能醒的!多奶奶说。她不断点头,目送刘大夫微胖的背影走进了对面病房,然后接着她的讲述。

她说奶奶是急脾气,一刻钟也等不得的。那天开完会,奶奶立马带领她的“娘子军”攻城略地,从二楼冲下来,分头张罗各自负责的业务。

大妈们各去摆弄自己的绝活项目。腌酸菜是多奶奶的特殊手艺,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想一起卷进肚子里。她首先拿下了酸菜部。雷大妈做的面点是一绝,当然要霸占面点部。另外还有做米粉的、做酱油的。

我的奶奶掌管全局,管联络,把控主攻方向,首先是要弄下一栋楼。

有窝才好办事。这是奶奶认定的理。

没有现成的,那就建呗。就楼后那块荒地。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奶奶扛上锄头走到楼后,撅起大屁股就挖,按照她脑子里的构想挖一大圈浅沟,又插上界牌,这块地就算是她们居委会了。奶奶这种做派,往大里说,类似西方十四五世纪的圈地运动;往小里说,就是她小时讨饭那会儿领悟到的那种乞儿式霸地盘,或者说像狗呀兔呀撒泡尿以宣示自己的领地一样。那时国家忙着搞改革开放大事大方向,这种城乡结合地带暂时还顾不上。

没经意钻了空当。奶奶后来常常自嘲。

奶奶起初只想着圈点地盖间房,弄点奖金好给大家伙买食品买衣服,小菊旅馆还没进入她的规划,她更无法预知火车站扩能改建这等遥远的事情。

地圈好了,砖石也好不容易从大厂的废旧机房和旧厕所拆下拉回来了,钢筋和水泥的配额却申请不到的。这才是最难办的事情。这些材料换在今天想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数得出钱,就没有要不到的理。

那时这样是没得的,得按国家计划来。人家先认批条,然后才认钱的!多奶奶说。

多奶奶还说,那时居委会的那点钱付人工费都不够的,就算是分到了配额,大概也没钱给人家。

那年春天暖得快,青草长得也特别快,艾草、鬼针草、一点红……草们兴兴头头蹿起来高起来。可杂草长得有多快,奶奶的苦恼就长得有多快。奶奶站在小城的街头,春风不辨方向地把她的头发吹得跟杂草一样乱。

那怎么办啊?我问。我很替奶奶着急。

怎么办?讨饭咧!多奶奶说。

我的思维就一下跳到七十多年前那个炮火乱蹦的街道,我年幼的奶奶身上挂几片破布,光脚,捧一个破碗,到处觅食、争食、讨食,遇见面善的人就眼巴巴地盯着人家说:好心的阿爷阿奶,阿妹两天找没到一口吃的了哦。不过,1980年的奶奶年华正中,捧的不是破碗,而是居委会那边沿齐整却清寡的木碗。

话说当时我的奶奶终于打听到一个电扇厂收着一批建材,据说是加建厂房剩下的。我奶奶蹲了三天三夜的门口,终于逮住了电扇厂长。

那是早晨,天还没亮,奶奶就在电扇厂门外蹲着了。头天夜里下了雨,门前的桂花树、草坪,还有奶奶的头发和鞋子都是湿的。好冷啊!奶奶在心里说。她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跺了跺脚,抱了抱胳膊,然后就看到了几缕晨光从东边的龙虎山上泄下来,接着眼前忽然晶亮亮一片,到处都是露珠,电扇厂长秃着一颗光脑袋就出现在这一片晶亮之中,活像一颗巨型的大露珠。奶奶笑了。电扇厂长也只好勉强咧咧嘴,表情十分不好看。

奶奶走进厂长室,不坐,不喝,不说话,却把腕上的金手镯捋下,把脖上的金项链摘下,又从包里掏出一只木碗,一一摆在电扇厂长的办公桌上。

你……贿赂?!威胁?!电扇厂长又惊又气,要把我奶奶赶出门。

莫急,莫慌!李厂长。奶奶此时却自己坐下了。那是一张两用的木沙发,坐板和靠板都是活动的,它们一面是光滑平整的木板,另一面垫了整板的海绵,海绵上还加了一块青布,青布上印满了红枫叶。坐在枫叶上,奶奶觉得屁股暖烘烘的,后背也是暖烘烘的,舒服得不行。后来奶奶对多奶奶说,那沙发上的枫叶红得真舒坦,我一坐下心就稳了!

这是我的老母死前留给我的。奶奶坐下后指着金手镯对电扇厂长说。

这是结婚时婆婆给我的,她前年也死了。这说的是金项链。

这木碗,是上一届居委会主任送我的。我平时会放一把水果糖,哄一哄来居委会的老人孩子。

电扇厂长把眉皱起来说,你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我抵押啊!奶奶说完后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我的宝贝全押在这,我要什么你晓得的。但是我会还的,一年之内,你要物我还你物,你要钱我还你钱。奶奶接着又说。

电扇厂长又想了想,就说,借建材的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1980年早春的奶奶看向窗外,看见龙虎山上一大束金色的晨光投到前面那座新厂房的白墙蓝顶上,咣啷四面闪光。奶奶又一次笑了。

我晓得,其他的人我找过了,他们都说只要李厂长同意他们就同意。奶奶说。

钢筋水泥用得着时就金贵,用没着时就是废物,还占地方,你们厂近几年又没有盖房打算,借给我还得份人情不是?奶奶又补上一句。

最后,钢筋水泥沙子要到了,那三样宝贝也一样不落地回到原处。当然,奶奶也果真在一年内还清了那批建材的款。

半年后,食品公司挂牌成立了。

一个月后,奶奶就给大伙发了第一笔奖金。

多奶奶说,有些大妈捧着奖金时,都哭了。特别是张细妹,把脸都哭糊了,她家里婆婆瘫,老公傻,她儿子又还小,那些年把亲戚们都借怕了!

奶奶办食品公司那会儿,我家的情况也不好,奶奶早就是一个寡妇了,我父亲谈对象的钱还没着落,我当然还是一个负数。

有了奖金的激励,大妈们的胸腔就变成了鼓风机,风越吹劲越大,她们加工的食品,很快就渗透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大百货小商店。人民币雪球一样,骨碌碌地滚。她们接着又搞了一栋楼,办饭店;再搞一栋,办一个旅馆;还继续搞,办文印部什么的,还有出租给人家坐收租金的。那个时候,奶奶就是一只老鹰,吊着两只大眼睛整日盘旋在小城的上空,瞅准了,一俯,一冲,一扑棱,管它是鼠还是蛇,能夺几个是几个。别看小打小闹的,可归拢在一起,会计的算珠子“噼里啪啦”雨点般拨得欢快。钢镚银币纸币“哗啦啦”水一样灌进了居委会的金库里,把一个小小的居委会喂得胖嘟嘟的。

在多奶奶的讲述中,我脑海里出现这样的画面:年轻的奶奶手挥大刀袴骑战马,指挥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在战争的间隙,奶奶迎风立在唯一一棵红枫的前面,风把奶奶的头发抛起来,把她腰间的红绸带也抛起来,把她整个的人都抛了起来,也把她身后的一树红枫吹得抛起来。那时刻,整一座山都是她的战场,整一个城市都是她的战场,整整一个世界也都是她的战场,或者说,整整一个虚无都是她的战场。奶奶抚了抚头发,面对夕阳,轻轻地抿起了嘴角。

我怀疑,奶奶并不是为了赚大钱,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财主。那她是为了什么呢?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吗?在那美好的年华,除了收获钱财,她还收获了什么呢?而今天这个结果,她曾经想过吗?

我奶奶像是一个谜,我对多奶奶说。仍是在病房里,仍然是那天午后,我靠着床尾,斜坐在奶奶的脚边,抬眼就看到奶奶头上那束红艳艳的枫叶。

之前,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

多奶奶坐在椅子上点点头。她说她有时也看不透奶奶的心思。

老文盲一个,只认得“一”字,加个竖钩,奶奶就不识得这是“丁”字了。然而,她到城区开会,到市里开会,甚至到省里开会,不管是什么会议,讲的什么内容,却全听明白了。回来跟大伙一说,竟然毫厘不差。弄下的事情,常让人眼前一亮。当年建的那些楼房、那些罐头厂、食品公司,后来的文印部、饭店、旅馆,招招都出彩。

多奶奶说小菊旅馆就是奶奶最用心血的作品。那时我才三四岁,刚从托儿所转入大厂幼儿园。

妹仔屎,懂个鬼。多奶奶说我。

据说那地方当时不是如今这高楼连着大厦的现代城市模样,还荒凉得很,冷清得很,零星的几间小屋子,小马路,茅草满坡地疯长。火车站就两个候车室,木头椅子,零星的几个客人,还有些人愿意住桥洞也不肯花一块钱住旅馆。居委会的大妈们担忧,反对,困惑。菜地边上的一块地,哪里会有客来住?建个小纸厂倒也还合适。然而,奶奶有她自己的思路,她不识字,看不懂城市规划图,可她脑子里有自己的规划图。只见她左一卷袖子,再右一卷袖子,左臂撑住桌子,右手伸进她的大茶盅里一蘸,水津津地就在桌子上画。画一条河,画一个小火车站,画两个国营旅馆,又画了附近一个批发市场。点,点,点,说纸厂不能搞,这是上游,脏水排到下游岂不害死人?又点点点,画上小鞋小衣服小玩具,又画上几个火柴小人。小人们背着巨大的包裹行走在批发市场与火车站之间的道路上。边上就是奶奶酝酿在胸中的小菊旅馆。

他们,就是我们小菊旅馆至高无上的太上皇!奶奶指着那些小人说。

奶奶那时习惯傍晚到火车站转悠,她看见赶不上火车的人守着一堆包袱,坐在站前的台阶上,一脸疲惫望夕阳,薄薄的夕阳就在他们的眼前表情麻木地沉下去。然后,他们在暮色里背起大包小包,步行到国营旅馆,进去,又垂着头出来,夜色很快就贴上了他们的脑门。奶奶还看到他们在路边粉摊随便吃一碗米粉,就卷进桥洞里去了。

奶奶幼时做梦也没想到会有盖旅馆的一天,但当她萌生起盖旅馆的念头时,一定想到了流浪街头时梦中的那一床棉被,想到了那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小杂货铺碎片吧?我猜。

然而,小菊旅馆开业快一年,情形却不那么喜人,住夜的客人像细细的溪水似的,在枯水期还会断流。某天一个客人也收不到,也是有的。居委会的气氛便渐渐有点冷。

大妈们私下里议论说,莫老爷这一招失手了!

地是好地,只是时辰未至。奶奶只说这一句话。

奶奶饭后没事仍然去火车站转一圈,看看那些背着行囊的人,看看落日,再看看附近这一带城市建筑的变化,最后回到小菊旅馆。奶奶常在红砖墙前那棵枫树底下闲闲地坐着。夏天她摇一把葵叶扇。冬天的时候,她就抱一个火笼坐在树下,她头上是一树像火一样的枫叶。多奶奶说到红枫时,我就想到,红墙,红枫,穿枣红棉袄的奶奶,薄薄的霞光从西天边海水一样淹过来。

接着我就听到多奶奶说,后来,那两个人就来了。

哪两个人?我诧异地问。我隐隐感觉,这两个人跟我们家有着某种关系。

多奶奶告诉我,那两个人像堆杂草似的搀扶着来到小菊旅馆的时候,那年的冻雨已是下过两场了。那个冬天来得特别早,特别冷,枫叶也就特别红,像小菊旅馆在它的红砖墙前烧的一炉火。多奶奶还说小菊旅馆还没盖,枫树在那了。

你奶奶最爱它在冬天里的威风。多奶奶说。

那天傍晚,奶奶穿着厚厚的枣红棉袄,交代服务员给每一个客人加一条棉被后,仍然搬一把小竹椅来到枫树下坐下来,安静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大概因为冷,住夜的客人这段时间多了起来,他们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把衣服搂得很紧,一路小跑,一头撞进小菊旅馆的大堂,跟服务员要铺位,要滚水,要热水,还要泡脚的盆泡一泡冻得像坨冰一样的腿脚。进了门,他们就不肯再迈出门口半步了,柳州螺蛳粉店喷着热辣辣的香气就在二三百米远处,可他们觉得像天边一样遥远。他们宁愿用滚烫的开水泡两饼方便面或者烤一烤从家里带出来的糯米糍粑,等泡暖了脚,再把半个身子盘在暖和的棉被里,慢慢地享用这简便的晚餐。

奶奶看到楼上的窗口一个个亮了,又一个个黑了。奶奶知道,楼上在寒风中奔波了一整天的人,他们得到放松的疲倦此时湖水一样漫淹全身。

奶奶打了一个哈欠,正要回家也睡一个大暖觉,就看到了那两个人。

寒风中,那两人搀在一起,从昏黄的路灯下像堆枯草般被吹过来。

是三十多岁的一男一女。男人说他们是夫妇。女人的嘴巴闭得很紧,一声不吭。男的瘦得像一根草,女的更像一根草,枯草。他们被风吹进小菊旅馆之后,那男的立即把他的小妇人扶到大堂的木沙发上坐着,然后才过来登记。他说他老婆身体不好,睡不稳,想要一间小的,就他们两个人住。说的时候,他就看他的女人,眼神温柔而凄苍。

得!我们五楼有一个小间。奶奶说。

小间比大间贵点。总台阿妹站在柜台里说。

男人张张嘴,就低下头去,一双瘦手在裤子上局促地摩挲。他的焦枯的头发乱糟糟,灰色的衣服皱巴巴,脸色是灰青的。他拿眼睛瞟瞟奶奶,又瞟瞟沙发里的女人。那女人早瘫在那里了,像堆烂泥,面色纸一样白,神色散乱。

就按大间的通铺算吧。奶奶对总台阿妹说。

我……我们……一毛钱也没有。男人说。说完他就一把捂住脸,蹲到了地上。奶奶就听到了眼泪吞进肚子里的声音。奶奶不说话了,只叫阿妹取钥匙,带他们上楼。奶奶自己去打开水,提热水。

临了,奶奶顿了一顿,问,还没吃夜吧?

男人默然不出声。

那软泥似的女人却突然在铺位上支起半个身子冒出一句细弱的尖叫:

饿死,活该!

奶奶心头猛然一震,转身下楼,一会儿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方便面。然后奶奶就发现小屋子里多了一个炭火烧得通红的火盆。男人说是跟隔壁的大间借的。奶奶听见寒风把窗棂敲得咚咚响,就看一眼卷在被子里抖得像筛糠似的女人。

奶奶对男人说,这屋里木床木桌子的,睡着之前要黑掉这盆火!

奶奶心里掠过几丝担忧。

大火在小菊旅馆里烧起来的时候,奶奶正走在回家的半路上,街边的霓虹灯一闪一晃的让人头晕,然后她就在风中闻到了焦煳的气味,正是从小菊旅馆方向吹来的。奶奶回身就跑,像一股逆流的旋风跑向冬天的深处,她仿佛又看到了战火,听到了枪炮,幼年那张血迹斑斑的乳房皮变得无比巨大,从天空黑压压地罩下来。

多奶奶告诉我,奶奶那段时间的脸色很不好,压着一层乌云。

这对好了一辈子的老姐妹,她们彼此深知对方。如果不是多奶奶带回了红枫叶,谁还会想起十多年前奶奶在一树红枫叶底下的样子呢?因为小菊旅馆那棵枫树在奶奶退休后就被挖走了,被一个小超市取而代之了。

那年的案情极简单,火是枯草女人烧的,她想把自己和男人一起烧死。他们从大深山里来,借了一笔钱,进城治女人严重的妇科病。两岁的小女儿跟了来,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刚下车站,就发现钱全部被偷走。男人找不到生存的出路,竟偷偷把睡着了的孩子丢弃在一个桥洞里了,回头找也找不着了,身心俱伤的女人就不想活了。深夜里,冷了心的女人,冷冷地盯着房中那盆炭火。她等着疲惫的男人睡去,就点燃了棉被。

奶奶气喘吁吁爬上小菊旅馆五楼的时候,看见走廊上挤了一堆救火的人,他们连外衣都来不及穿,还有人只穿一条短裤,他们手里抄着桶、盆、碗、口盅、水瓶,所有能装水的家伙全用上了。火刚刚被扑灭。西头小间的浓烟被湿漉漉的水气拽着,散得很慢,那一男一女的铺位被拦腰烧断一截,头尾两端像大黑狗的两排黑牙齿,而那两个刚刚吃过两碗方便面的人一点影不见。奶奶第二天告诉多奶奶说,她当时感觉他们被一只大黑狗吞掉了,而她自己的心也像被大黑狗吞掉了一般,空空地往下坠。

奶奶后来在一楼大堂看到了那两个人。他们像两条痛苦的大虫子,正被一群蚂蚁撕咬着扛过门口。当时两个人被放在奶白色的木沙发上,扭曲而僵硬,衣服被烧得到处是洞,被火烧伤的脸脖上血肉模糊。奶奶看到总台阿妹蹲在沙发旁抓着喉咙干呕,面色惨白。沙发旁还有四五个女人给他们敷冰块,敷得很轻,仿佛敷的是一触即破的彩色大泡泡。奶奶还听到男人哑着喉不断地发出瘆人的惨叫。枯草女人没有叫,她在笑,笑声又尖又薄,在寒冷的冬夜里飘浮。奶奶的心就很疼,像被一把手术刀冷冷地插进心脏最尖的地方。她又一次想起了小时候炮火乱蹦的街道上那个干瘦的母亲,一屁股坐在街边,把心一横,敞开两只干瘪的大乳房,让俩小饿死鬼吮吸个够!奶奶感觉自己仿佛又一次躲在那一截断墙的后头,从墙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紧盯着她们。不同的是,现在这只眼睛里,不再清澈如水,而是填满了风霜。

枯草女人一边凄厉地笑,一边用尖薄的声音骂为她敷伤口的女人:

滚……

没要管我……

让我死……

女人尖细的骂声孤零零地飘在小菊旅馆弥漫着冷湿烟雾的夜空里,显得特别无助,特别凄清。旅馆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救护车。

奶奶用眼睛对着枯草女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第一,你的命不只是你的,是你男人你三个女儿的,一共五条!

第二,这旅馆是我们居委会的,你没权利烧!真烧坏了,你要坐牢的。

第三,我会帮你找到小女儿。我说到就能做到!不要怀疑!

接着救护车就到了。

路灯的黄晕中,奶奶看到,红枫被夜色压上了一层暗影,在同样压着一层暗影的红砖墙上,投放了一个神秘深沉的树影子。奶奶接着看见,一片枫叶打一个旋,然后飘落在从树下抬过的女人怀中。

在车上,奶奶看一眼沉默下来的女人,又说:好好养伤,好好治病。钱的事你没用管。凡事往好里想!

一个月后,男人和女人出院的那天,奶奶也终于在一对老夫妇的家中把桥洞小女孩找到了。回山里的长途汽车开动的时候,奶奶对车窗里的女人说:

回去好好过,种好田,把女儿养大。那些钱不用还。

然而,做完这些事情,奶奶多年的积蓄便一分不剩了,说好的集资房泡了汤。

多奶奶告诉我,你爸都翻脸了!

一段黑色的阴影便从我的记忆深处浮上来:模糊的吵闹中,出现爸爸黑着的脸,妈妈尖利的洗碗声,还有奶奶反复说的一句话:命比钱值钱,比房子值钱!这情景是我最初记事的记忆了。原来是为了这山里的一户人家。

当时居委会的姐妹们都说奶奶脑子进水了,她们说他们有女儿的啊,女儿长大可以还钱的嘛!

哪一步该怎么走,是有命数的。不顺着坡走,就扭,就过不去。奶奶对她的姐妹们说。说话时,奶奶用手指着窗外的天。天是蓝的,白云顺着风在飘。

那时她们正在小菊旅馆五楼那间被烧焦了的西边小间里,用石灰水粉刷墙面。

把最后一块黑墙刷白,把刷子放入浆桶,奶奶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新装修的房间。

命数是天定的!奶奶最后说。

多奶奶告诉我,奶奶是对的,人还是要信命的。

就是从那场火之后,小菊旅馆就开始呈现出旺相。那时火车站改建过一次,每天坐火车的人忽然多了很多,贩鞋贩衣服的,贩糖贩玩具的,还有一些出差办事的人,赶不上车了,就到这里来住上一宿。他们说一两元钱一夜,还管开水,还管洗澡水,实惠,方便,不耽误事。这些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小生意人、小职员,他们说他们不敢贪图奢华,不敢求享乐。他们脸上在六七十年代里被腊干了的皮色才刚刚恢复亮度,嘴唇也刚刚润起来。他们不肯去住国营旅馆。

贵,服务员又傲气,是出公差的人住的。他们说。他们好像忽然才发现了小菊旅馆的存在似的。

多奶奶说,也不懂得怎么搞的,那时候紫荆城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道路楼房也越建越阔气了,地皮见天就长,小菊旅馆大把大把地赚钱,我们的荷包也都跟着吃饱了饭。

我说这个我晓得的。小菊旅馆的好,被那帮花大妈们在奶奶的病床前说过好几回了。她们说:

这样能赚钱的旅馆怎么就拆了呢?

拆也没能太轻松了啊!

我们这帮老家伙还指靠着小菊旅馆养老咧!

奶奶后来还建了一个大坡旅馆,比小菊旅馆大了一倍多。但奶奶仍然最喜欢小菊旅馆。晚饭后她就像一只忠心耿耿的老家犬,在小菊旅馆门口蹲着,还时不时里里外外巡视一番。更多的时候,她坐在旅馆前那棵枫树下,安静地看住夜的客人进进出出,安静地看楼上的灯火从一个一个窗口亮起来,又悄无声息地从各个窗口渐次暗下去。然后鼾声隐隐传来,夜就静了,凉了,满天星斗,奶奶这才踩着月色回家。

奶奶在这条道路上,一走就是七八年,直到她退休。

我告诉多奶奶,我在十六岁那年发现奶奶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年是2000年,当时我在紫荆城一所三流的高中念高一。

以前奶奶只管一心赚钱,把我交给风交给雨,谁晓得一夜间,她忽然就盯上我了。

我说,那时我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胀满了血的血管,奶奶就是那烦人的蚊子。

多奶奶就笑了,她说,因为你奶奶刚退下来。忙惯的人,让她闲是一下子闲不下的。

奶奶像多长了十个化身似的,家里无处不是她的影子,只只影子都往我身上压。奶奶规定我几点看电视几点吃饭几点写作业几点洗澡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几点上学,在我耳边叨个不停,吃饭时一个劲往我碗里堆鸡肉牛肉,写作业她要坐在旁边赶蚊子,上学时她必然要送到路口有时候还跟着我到公交站,然后盯着我上车,盯着公交车闷声闷气地离去。奶奶要捡回她曾经错过的祖孙情感,而我很快就接收到了同学们异样的眼神。

有一天放学突然下大暴雨,满夏空的蝉鸣霎时熄了火,学校门口却瞬间被嘻嘻哈哈的嬉闹掀翻了天。我和几个同学掏出所有的零花钱,在煎饼、辣条、豆腐泡、麻辣烫等各种零嘴摊的大阳伞下窜来窜去,玩得正畅快,她们却忽然收住了嬉闹,像急刹车似的。我顺着李小多努嘴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夏雨深处的奶奶。雨水哗啦啦地落,道路早已变成了小河。奶奶蹚着小河走过来,撑着她的破黑伞,把我的小花伞递给我。我回头看看我的同学,她们都在看着我和奶奶,眼神怪怪的,还有人捂着嘴哧哧地笑。我没有接伞,只拿眼瞪奶奶。雨太大了,雨伞根本挡不住。奶奶浑身湿答答的,一头花白的头发也湿答答地贴在脑门上,样子十分难看。奶奶的黑发什么时候夹上白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只喜欢纯粹,要么黑,要么白。我记得我恶狠狠地盯着奶奶那头关系暧昧的东西,眼里灌满了泪水,然后一把拨开奶奶的手,一头就扎进那场夏雨里,往奶奶来时的深处奔去,我还扔下了一句白眼狼样的号叫:

谁让你来的?!谁让你送的?!

那天我一个人跑到河边,让大雨淋了很久,回家就发了一场烧。

打那件事以后,奶奶再也不给我送伞,再也不送我上学,她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这一站就是十几年光阴。

我那时年少,并不懂得关注这些细节,也有可能是故意逃避,我像只鸟一样扑向外面的天空,高中,大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直到近年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我才猛然惊觉老寡妇奶奶的孤单与寂寞。奶奶成天一个人坐在家里,不出门的,像传说中那只年老的鹰,孤独地守在高崖上,在岩石上摔碎自己的老喙,用新喙钳出自己的趾甲,用新趾甲拔光自己的老毛,老鹰于是获得重生。

然而,奶奶会获得重生吗?没有人知道。

于是,为给奶奶解闷,我常带小辉仔回去。谁晓得,奶奶寂寞了十几年,真是闲得慌了,一下就盯上我的小辉仔了,竟要我把她四岁的曾外孙子交给她带,跟她吃跟她睡,给她解闷。唬得我赶紧把小辉仔扯过来。

奶奶您以前不管我,现在干吗要管我的儿子?不给!我嚷道。

奶奶便堆起八十二岁那皱巴巴的谄媚嘿嘿笑。

您跟多奶奶去旅游,跟雷奶奶去徒步,到广场跳舞,走齐步走啊,样样都可以解闷的。您不要老把自己摁在家里。扔下这话,我就快快地把小辉仔抱回家去了。

先摁下我和我先生的不放心,就说小辉仔的爷爷奶奶,孙子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中的命根子。若是把小辉仔交给独居的外曾祖母,估计他们会把我剥皮剐肉再扔到乱坟岗的。

多奶奶告诉我,奶奶每次都站在窗口望着我的背影远去,她长长的目光跟西天的斜阳一样惆怅和落寞。

而现时这一刻,涌入病房的阳光亦是偏西,从这对老姐妹的脸上,慢慢移到了我的脸上,光线变黄了变弱了,我仍感觉到有点刺眼。我偏开脸去。

我把视线从奶奶头上那束红枫叶移向病房门口。

然后就看到了那一男一女两张怪异的脸。我的目光顿时就被冻住了。

我无法描述两张烧伤过的脸,那里趴着一道道没有毛孔的红褐色疤痕,蚂蟥似的叮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也叮着几条,手背上也有。一长一短两堆白头发在秋风里恓惶地晃动。他们看到奶奶皱纹松弛,躺在床上一动都不动了,面对他们悲苦的丑脸连眼皮也不能抬一下了。两人的双膝就软了下去,哑着嗓,捂着嘴,眼里哗地涌出四条长河。

他们同时拉身后的人。然后我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二十多岁咬着嘴唇的女孩站在他们身后。

恩人啊,小菊大了!得用了!在村小学教书哩!疤痕女人说。

恩人,小菊和她两个姐姐一辈子不敢忘记您的好!疤痕女人又说。

疤痕男人只是不停地点头,鸡叮米似的。

女孩说他们刚从山里来,得了信就往城里赶,下了长途汽车就来医院。她说两个姐姐都嫁人生娃了,在家种田。我们这一家能全活下来,是托了莫老爷婆婆的恩!

我读书也都是莫老爷婆婆资助的,她不让我告诉别人。女孩说。我看到她盯着床头柜上红枫叶的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直到三个人离开,奶奶仍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仿佛他们没有来过,不曾相识。但多奶奶说她晓得奶奶一直放不下这家人,信也是她托人报给他们的。但看起来他们的到来,并没能唤醒沉睡的奶奶。

奶奶对我们都失望透了,我说。然后我就看见窗外的夕阳在空空地往下落。

我是奶奶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这样躺着不理我,正如平日我不理她一样。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银河。

我十分沮丧,有些话在肚子里滚来滚去,又无从说起。

我用手去揪奶奶嘴唇,想揪上来,做出生气发怒的样子,但我一松手,她的嘴唇就又平静地回到原处。

我的泪就滚了下来,在奶奶雪白的被子上留下了几个暗色的水渍印子。

傻丫头,这些事与你无关。多奶奶说。

我摇摇头。

多奶奶就把我搂过去说,这也是小菊旅馆的命!也是你奶奶的命!命是逃不掉的。就像人老牙会掉一样。再说了,也许她明天就醒来,有你孝顺的时候咧!

我往多奶奶怀抱深处靠了靠。我觉得,多奶奶身上有奶奶的气味。

奶奶出事那天,多奶奶在几百公里外云南洱海边散步,我正在几公里外的一间写字楼里为一个PPT课件焦头烂额。火车站扩建改造的项目是全城皆知的,我们当然早就知道了,也早就猜到了小菊旅馆必须拆迁,一帮退休的居委会大妈在闹,我们也知道。

别掺和这件事。我们对奶奶说。

好!奶奶一口答应。多奶奶就邀奶奶一起去云南,奶奶不肯去。多奶奶就自己和多爷爷去了。她就是担心一旦被大妈们找上门来难以推脱。

那到我家住一段好不好?我对奶奶说。

我自己有家,奶奶说。

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吧。奶奶接着又说,腿长我的身上,难道她们还能拖我去不成?去吧去吧。

既然如此,我们不知道大妈们几时会来,又不能总守在奶奶这里,就只好走了,去做自己的事了。

那天阳光白烈烈的,像烧喉的高度酒那样把人的皮肤灼得热辣辣的,让窗里的奶奶都感觉到了逼人的热度,提醒着奶奶2017年的夏天跟往年不同。

奶奶当然没有出门,她从窗口退回到她的木摇椅上,如往日一样在屋子里独自枯坐。日常的打扮,一条黑底暗花的裙子,胖身材,脸庞虽大却不太显臃肿,仍然有棱有角。她其实是短头发,虽然在我的想象中,为了与我潜意识中的孤胆女英雄的美相匹配,我赋予了她一头可以迎风飞扬的长发,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我现实中的奶奶是短头发。

奶奶似睡非睡之时,门被嘭嘭地敲响了。

防盗电子锁的锁舌刚一拉开,花花绿绿一群大妈就涌了进来。奶奶这帮昔日的娘子军共十几个,轰轰烈烈地挤进来,骂咧咧的,铁铮铮的。

你们喝茶咩?奶奶问。

大妈们相互看了看,没有人说喝,也没有人说不喝,然后雷大妈就说:

莫老爷,这是我们最后一块肉了!

我们那些年盖的楼,全拆光啦!另一个大妈接着说。

我这里有今年新炒的三江明前茶,孙女昨天送来的。奶奶又说。她还举起我送的那盒茶晃了晃。

他们要拆小菊旅馆,就得补给我们钱!第三个大妈紧跟着。

对!我们要快点去!推土机堵到门口了!第四个。

你们口没干吗?热死人了!奶奶看见窗外的太阳像火炉一样,说,我给你们都泡上一杯吧。接着她就去弄茶杯茶具。第五个大妈急了,一把拦住奶奶说:

莫老爷,我们去吵过几次了,都没有用。这事你不去搞不定啊!

就是啊!莫老爷,你再没去,没到一碗饭工夫,小菊旅馆就是一片平地啦!第六个大妈也赶紧抓住奶奶的手。

第七个大妈,也就是第一次拿到奖金哭糊了脸的张细妹,轻轻地走到奶奶的面前,慢慢地抬起头来,老脸上竟然挂着两行浊泪,她说:

我儿子,昨天也被厂里减员了。

奶奶就一下子静下来,陷入她的摇椅里,闭上眼睛。

让我想想,奶奶说。

大妈们便立即噤了声。屋子瞬间寂静,静到能听到外面阳光哔剥燃烧的声音。大妈们看看奶奶没有表情的皱脸,看看外面无云的晴空,又相互用眼神或手势交流了一下,甚至动用了唇语,谁也不敢发出声音。正等得心慌,奶奶呼地就站起来。

走!

奶奶说走就走,把对我和多奶奶做的承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见奶奶手一挥,脚一迈,率领她的老娘子军,一头就扎进白烈烈的烈日底下去了。那阵仗,仿佛她是杨家将中百岁挂帅的佘太君,正率十二寡妇西征一样。

请奶奶出山这一段,是多奶奶从雷大妈那里打听来的。

多奶奶叹气说,我自私了,我该陪着你奶奶的。

即使您陪着,她还是会去的。我说。

事情可以做一千种假设,但奶奶的选择只能是一种。我们都知道她只会走她想走的那一条道。

火烈烈的夏日,蠢蠢欲动的推土机下面,小菊旅馆里的奶奶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剔着她最后的五颗牙齿,门牙三颗,犬牙两颗。剔着,撩着,牙床忽然传来一阵空空地疼,一颗牙掉了下来。

奶奶望望门外的推土机,还有推土机背后的天,天很蓝,没有云,阳光晒得到处白花花的。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这一片快拆光了。当年小菊旅馆初建时,这里到处是荒草。后来,草没了,一栋楼接着一栋楼冒出来,挤挤挨挨地,像不整齐的牙齿似的。而现在,楼又一栋接着一栋地消失了。而更多更高更大更威的新楼房正在齐刷刷长出来。

奶奶仿佛瞬间领悟到了天意,站起来就走,她把她那颗老牙抛给碎砖瓦砾。奶奶走得很快,大步流星。众大妈像一群花豹般追上来,她们问:

为什么走了呢?

命数!奶奶说。

哎呀,莫老爷,你都还没跟那几个人谈!她们指的是推土机操作手和右侧那几个安全帽。

奶奶不再说话,她走得很快,大步流星地走在高高低低的废墟上。

大妈们扯住奶奶。她们踩在满地的阳光里,踩在零碎的砖瓦上,踩在那颗老牙消失的地方。

你没能够走!

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啊!

穿着大红大黑衣裙的大妈们激动地嘶叫起来。

雷大妈后来告诉我们说,那天她们快被太阳烤煳了。莫老爷又一直望天不说话。她们这一群人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去找推土机那几个戴安全帽的人理论。等她们理论结束,早不见了莫老爷,就以为她自己先回家去了。谁晓得哟,她们经过那个破台阶的时候,发现莫老爷竟昏倒在地上了。不晓得她是被太阳晒昏的,还是不小心被砖头绊跌的,也有可能是被一只野狗撞的,有人说那天曾看到一只黑色的野狗在拆迁地窜来窜去。

我和我先生去过现场,那个台阶并不太高,半米的样子。原先上面应该是谁家的小天井,下面应该是一条小路。大妈们说奶奶的头撞到水泥礅了。我们看到了那个水泥礅,不高不大,但很硬,可能是人家用来搁花盆的。其余就是没有规则的断砖头碎瓦片和水泥块,跟所有的拆迁现场没什么差别。

我们还去找了负责拆迁的机构,找到当天的操作手和工作人员。他们说,那天他们准备要开工,突然跑来一群花花绿绿的老太太。现场都用隔离网围起来了,也不晓得她们是从哪里钻进来的。他们看到一个穿黑裙的高个子老太太从推土机下面走过去,走进那个孤零零的破房子里坐下来剔牙,其他的老太太则站在窗口下。也不晓得为什么房里那老太太后来又突然走了。一句话不说,走的时候还冲他们笑了一下。莫名其妙的。

黑裙老太太走的时候,其他的老太太就跟着追过去了。

他们说他们晓得这个房子之所以留到最后,就是因为有麻烦。但那天上头通知说可以拆了,他们才把机器开过去的。但看到老太太冲过来了,他们就停止了操作。

还是我把那黑裙老太太送去医院的呢,推土机操作手说。说的时候他把大墨镜从鼻子上摘了下来。他还很年轻。

那天我站在拆迁地的出口,向小菊旅馆曾经的地方望去,什么也没有,除了平展展的地面,就是白烈烈的阳光,但我仿佛看到了奶奶。

大妈们围起一个圈,奶奶在里面,阳光在外面。奶奶一直不说话,她抬头看天,像是要把天空看穿。无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也许她看到了天空背后的命数,也许她看到了自己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也或许她在遥远的天空看到了她的父亲母亲。奶奶把脸正对着天上的阳光。那天的太阳真的很烈,像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奶奶用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一炉火,好像没有听到大妈们说的话。她仰着脸,向上天舒展开每一条皱褶,像秋天的夜空,是一种苍凉过尽的宁静。

想晓得你奶奶背后那块疤的故事咩?

太阳快要落山时,多奶奶忽然问我。见我一脸诧异,便努努嘴。

我掀起奶奶的衣服,奶奶就坦荡荡地躺在夕阳的晚照里。有那么些时刻,我怀疑奶奶已是西去。我忽然感觉鼻子有点酸。

我轻轻抚过奶奶的每一条皱褶,夕阳最后的余晖跟着我的手指爬过来,也很轻。

在右后腰,一块疤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比拇指大一些,皱巴巴地往中间窝进去,像在背后又长了一个肚脐眼!

小日本的枪打的!多奶奶说。

奶奶去打仗?打鬼子啦?!我惊叫起来。

她抢日本小孩的桂花糕了!多奶奶说。

真没想到,这个像案板上的鱼样的老太太,曾经有过那样离奇的壮举。我眼前便有些恍惚,仿佛看到病床上的奶奶变瘦了,皱纹浅了,光滑了,还在不断地缩小,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女孩,又瘦又小又黑又脏,衣服到处是补丁,头大眼睛大。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

她走上1942年冬天的街头。灰白的街头,两边骑楼,旧照片似的,是硝烟欲来的色调,看着却是冷清,偶尔的行人,有穿长衫的,有穿大衣的,也有短衣长裤的。一个拉车人,坐在地板上,脑袋与他的帽子歪在半旧的人力车上,睡着了。我七岁的奶奶饿得肚皮扭成一股绳,眼睛发出淡绿的光。她捂着肚皮摇摇晃晃地到处觅食。从昨夜到这天的下午,还没有一丁点食物落到她的肚子里,哪怕是一颗黄豆,一口汤水。

突然,年幼的奶奶在糕点铺门口,发现了一块糕。糕被一个穿呢大衣的富家男孩捏在手里。他比她略高一些。他手里拿着那糕,却并不吃,他用手挤、搓,把糕弄得像烂泥巴。他好像在生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一个人!

他手里有糕!

一阵桂花的香气飘入奶奶的鼻孔,还夹带着红糖的甜气。是桂花糕的味道!奶奶用力地吸起鼻子。盯着那块被糟蹋的桂花糕,奶奶的心都碎了,肠子瞬间紧成了一团。

他一个人!

他手里有糕!

第三次闪念出现的时候,奶奶没有犹豫,小兽似地冲过去,夺下一口糕泥,边跑边往嘴里塞。只听到背后“嘣”一声响,奶奶口里含着那口糕泥扑倒在地上。

1942年,南方古城,灰白街头上,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背后中了枪,躺在地上,胸口里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附近一个药材铺的老板,救了她。有人说那人是地下党,把一个孩子救活后,他就调到别处去执行任务了,不再回来。

救命之恩,奶奶至今无法回报。

前些天,我出差坐高铁回来,发现紫荆城火车站的扩建工程已完成了大半。火车站前,就是小菊旅馆待过的地方,据说这里要建一个土豪般阔气的广场,每天将会有几万人从此处走过。这个小城与其他大小城市一样,几十年里,1942年那肃杀的破败气象早已荡然无存,新鲜事物一咕嘟一咕嘟地冒出来,“万达”“保利”“恒大”这样的字眼随处可见,楼房齐刷刷排在天空下,最高地王大厦三百多米,走上去,就是走上青天了。

奶奶黄英秀是一周后在医院里停止呼吸的,离她倒数第五颗老牙掉下来的那天刚好九十九天。停止呼吸的时候,她还剩下四颗牙齿,门牙三颗,犬牙一颗。我用奶奶最喜爱的两面针牙膏仔细地把她的每一颗牙都洗刷干净,使它们像雪花一样白。接着,我又把奶奶的每一条皱纹擦干净,把衣服的每一寸皱褶也都抚平,把她的一双手相叠搭在腹部。然后,我拿起她床头柜那一束仍然火红的枫叶,轻轻地放在她的怀里。而枕边那张明信片,则被我连同奶奶的遗像一同装裱进相框里,挂在墙上。

最后,我把奶奶交给了上天。

这时刻,秋日晕黄,夕照铺满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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