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崖上撞响才回荡于峡谷
——关于长篇小说《山本》的对话
2018-11-13贾平凹王雪瑛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4期
贾平凹 王雪瑛
王雪瑛
:涡镇不大,它仅是秦岭中的一个点,涡镇又很大,不仅是秦岭中最大的镇,主要是在阅读中感到了涡镇气场的强大。《山本》是让我们在涡镇中感悟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天,白天黑夜的更替,斗转星移的轮转,这是天道对人的影响;地,莽莽苍苍的秦岭,千山万壑中无数生灵的繁衍生息;人,涡镇内外的人与人之间爱恨情仇的缠绕,祸福相依的命运之间的交织。贾平凹
:涡镇是秦岭中的一个点,秦岭又是中国的,人间的。我曾经画过一幅画: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是一样的纹状,云里有鸟,水里有鱼,鸟飞下来到水里就变成鱼,鱼离开水跃入云里又变成鸟。人在天地之中。人之所以不能变成鸟与鱼般的飞翔腾跃,是灵魂受困于物欲追求,而为了满足自我的需求去挣扎、恐惧、争斗。人类能绵延下来,凭的是神和爱,神,是人对于天地万物关系的理解;爱,是人与人关系的理解。王雪瑛
:《山本》不仅仅沐浴着秦岭的自然气息,还浸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血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你受到哪种文化或思想的影响最大?在《山本》中氤氲着庄子的气息?贾平凹
:我一直好爱着佛和道,谈不上什么研究,只是读过一些经典,甚至参照着新旧约全书和古兰经读。要说最受影响的,那是《易经》和庄子了。因为受其影响,其思维和意识就不免渗到写作中,这应该是我认识事物的另一个维度,而不是生硬强加的,不是要什么装神弄鬼,它是自然而然的。王雪瑛
:是心灵受到佛和道的影响。在各种势力的角逐中,麻县长在任上难以作为,于是,他留意草木虫鸟,采集多种标本,编撰了两本大书,一本是秦岭的植物志,一本是秦岭的动物志。而你撰写的秦岭志:《山本》,主体是涡镇的人物,时代的激流冲刷着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你和小说中虚构的人物麻县长,一个是真实的作家,一个是虚构的人物,各自完成着秦岭志,我感到一种真实与虚构相互呼应和勾连的方式,你写作的时候,有过这样的考虑吗?贾平凹
:作家写任何作品其实都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的焦虑、恐惧、懦弱、痛苦和无奈,又极力寻找一种出口。这样,就可能出现真实与虚构的呼应和勾连。就以书中的人物来说,说穿了,常常是以人的不同面形成一组形象,比如周一山、杜鲁成、井宗秀,就是一个井宗秀;陆菊人、花生,就是一个陆菊人。这一切在写作中仅仅是混沌的意识,就让它们自然发枝生叶。我强调自然生成,不要观念强行插入,这如土地是藏污纳垢,但它让万物各具形态的肆意蓬勃。王雪瑛
:“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与白河在镇子南头外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接着如磨盘在推动,旋转得越来越急,呼呼地响,能把什么都吸进去翻腾搅拌似的。”你笔下的涡镇,既是水文地理的写实,也是人物命运的隐喻?比如麻县长的自杀,他跳入河水中,最后卷入漩涡,阮天宝父母的惨死是因为儿子与井宗秀为敌,株连到他们……在乱世中,人如在激流中飘荡,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麻县长这个人物意味深长,他记下的草木在秦岭岁岁年年地生长着,而他的生命消失在历史的漩涡中……贾平凹
:时代、社会、世事都是漩涡,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搅进去。这就是人生的无常和生活的悲凉。但在这种无常和悲凉中,人怎样活着,活得饱满而有意义,是一直的叩问。王雪瑛
:《山本》展开的情节和故事,是以秦岭以及陕西二三十年代的民国史为背景的,读完全书,感觉到你似乎没有兴趣总结那段历史中各路人马的成败得失,不是梳理历史大事件,而是描述世俗烟火中各自展开的日常人生,思索处于时代激流中的人物命运:个体的渴望与困顿,理性与情感,人性的复杂与黑暗,彼此的争斗与残杀……秦岭不仅仅是《山本》的地域背景,而是你呈现与思索中最重要的价值尺度,秦岭蕴含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恒长不变的价值能量,你依靠着秦岭,审视和思索历史、人性和命运?贾平凹
:你的提问已经回答了,回答得十分精彩。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它们攫取的素材和处理素材是不一样的。小说中当然有作家的观念,但更大力气的是在呈现事实,也就是它的人物,它的情节,它的语言,不管你这个时期,这个观念去解释它,还是那个时期,那个观念去解释它,它始终都在那里。这如有诗说,你走进花园,花开了,你没走进花园,花也开着。小说家的工作是让花开,在这一点上,我一直向往做得好些,但我还做得不好。王雪瑛
:有评论认为,这是你写得最残酷的一本书。《山本》写出了农民和下层民众参与的各种武装力量之间的暴行,残暴的复仇方式,被剥了人皮做鼓的三猫,被开膛剜心的邢瞎子……太多百姓死于无辜。面对你生活着的秦岭上,曾经有过的残杀与暴行,人性中的黑暗与残酷,你的选择是呈现和审视,而不是遗忘与掩饰,你有过犹豫吗?在写作的过程中,有着沉重的心理体验吗?在你痛心的反思中,流露的是深刻的悲悯?贾平凹
:《山本》中随时有枪声和死亡,因为这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之所以人死得那么不壮烈,毫无意义,包括英雄井宗秀和井宗丞,就是要呈现生命的脆弱,审视人性中的黑暗和残酷。越是写得平淡,写得无所谓,我心里也越是颤栗、悲号和诅咒。王雪瑛
:在残杀与争斗中,生命在瞬间被毁灭,意义和价值被消解,是最让人痛心的。你是一个有着丰富写作经验的作家,你判断一部长篇小说的成功,主要依据是什么?在《山本》的创作中,让你感到特别满意的是什么,感觉还有遗憾的是什么?最难处理的又是什么?贾平凹
:年轻时阅读,好技巧,好那些精美的句子,年纪大了,阅读看作品的格局和识见。现在人阅读习惯于看作品讲了个什么故事,揭露了什么,宣传了什么主义,或者有趣不有趣,其实人类最初谈小说,就是为了自己怎么活人,里边有多少值得学习的生活智慧。《山本》是我60多岁后的作品,我除了要讲一个完整有趣的故事,就是一有机会就写进了我60多年的生命经历中所感知和领会的一些东西。遗憾的是这一点常常被阅读者忽略。《山本》中你能感觉某一章,某一节写得特别痛快淋漓,那就是我得意时,而某一章,某一节写得生涩迟滞,那就是我思路不畅或我不熟悉或不愿写又不能不这么过渡时。生活中最难处理的是个人与社会的集体的人之间的关系,作品写生活,也就是写人的关系,也是最难的。
王雪瑛
:《山本》的结构方式很独特,全书不分章节,不设标题,仅以空行表示叙事的节奏,内容的转换,请说说为什么采用这样的结构方式?“陆菊人怎么能想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这十三年指的是哪个时间段?贾平凹
:从《废都》始,除了《带灯》和《古炉》,别的作品,尤其是《秦腔》和《山本》我都采用这种结构方式,这主要是作品都写日常生活的,想写出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冗乱。黄河就是这么流的,大水走泥,少有浪花,全是在涌,远望是一动不动,流下面全是激砺,而我们的日子更是这样,好像这一天做了许多事,又像什么都没有做,不知不觉天黑下来,这样的一天就过去了。这样的写法是比较难写的,需要有细节而产生真实感和趣味性,又要保持住节奏。节奏在写作中是极其重要的。至于问到十三年,那当然是指陆菊人当童养媳那一年到涡镇全被毁掉这一年的之间。
王雪瑛
:井宗秀是涡镇的核心人物,也是《山本》中着墨最多,形象最鲜明的人物,“井掌柜是从来不说一句硬话,从来不做一件软事。”这话,让我过目难忘,这可以概括井宗秀的个性与为人吗?贾平凹
:嘿嘿,这话是多年前陕西一位学者来说我的话,这话也可能是陕西的一句老话,我写井宗秀时用上了。井宗秀在我心目中应该是戏剧里的小生角色。戏台上的小生面白,不挂胡子,发声也与众不同。这种人是阴阳雌雄同体的,最能代表中国人的传统审美。王雪瑛
:井宗秀,有着鲜明的个性和丰富的内涵,小说以他与涡镇的关系来展开他的人生。涡镇是他生命的家园,他与涡镇是彼此塑造的关系,他兢兢业业地守卫着涡镇,但他又因为报仇和残杀给涡镇招来杀身之祸,涡镇失去了长久的坚固,最后毁于红军的炮火。他又在毁坏着涡镇?也许,涡镇在时代的风云中,在历史的漩涡中,谁也无法一定守住涡镇,因为一切都在动荡中?贾平凹
:有晴天就有阴天,太阳和风雨是日子的内容。不是有句老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么。那个年代的“英雄随草长,阴谋遍地霾”。如果井宗秀算是一个英雄,那是如夏日的白雨,呼啸而来,呼啸而止。王雪瑛
:井宗秀和井宗丞是井家两兄弟,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从地域上看,是固守涡镇和离开涡镇。在小说中的陈先生看来,他们都称得上英雄,相对而言你对井宗秀用笔更多,刻画得更全面而丰满,请你说说井宗丞,他与井宗秀有什么不同?你在塑造他的时候,有怎样的构想?贾平凹
:他们是同而不同,不同而同,是一棵树上的左右枝股,是胳膊被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人生常常这样,要么需要不停地寻找对手,要么不停地寻找镜子。《山本》在处理这两个人的兴趣在于人性的复杂,不关乎黑白判断。王雪瑛
:《山本》呈现了在战乱频繁的动荡年代,仇恨点燃着以暴制暴,底层百姓的旦夕祸福。你,以冷峻的笔触揭示了“恨”,改写着人的命运,你也细致地叙写着“爱”,是一种强大的能量,会改变人物的命运,比如陆菊人和井宗秀的关系。贾平凹
:我喜欢陆菊人和井宗秀的这种关系,既和谐,又矛盾,他们被虚妄的东西所鼓动,从此有了向往和雄心,而相互关注着,帮扶着,精神寄托着,最后分离。一提到爱,现在的人多想到性爱,而人间却是有大爱存在。王雪瑛
:在《山本》中没有演绎酣畅淋漓的爱情,你笔下的陆菊人与井宗秀的感情,深长、独特而节制。在乱世与困境中,他们彼此相互成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或缺,但他们又始终保持着距离。有人认为,他们的感情是传统的“发乎情止乎礼”,有人质疑在现实人生中是否有这样的感情?我想,这是不是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你,对两性情感的一种期许,一种理想?贾平凹
:还是谈这种“爱”吧,有人说,陆菊人和井宗秀怎能不发生肉体的关系呢,我说,在那个年代,从小都一块长大,发生身体关系是可能的,也是不可能的,而对于他俩来说,相互欣赏,又被要干大事的欲望鼓动,应该是不会发生身体关系的。作为男人,我让井宗秀下部受伤了,作为女人,我给陆菊人身边安排了花生,花生是代表了陆菊人的另一种欲望。王雪瑛
:阅读中感觉你的细致安排,你在书写和探寻一种更理性的情感,不是本能的强烈,而是克制的长久,是成熟心灵中生长的“爱”,历经现实的磨砺,历经战火的考验,依然留存在彼此的人生中。小说以他们的爱,在探寻爱的持久与能量?陆菊人的爱,不是易损的激情,而是将利他放在首位,成就对方,支持对方,这很不容易。涡镇内外炮火与残杀中的人性很暗沉,而他们的情感中透出了理想之光,人性之光?贾平凹
:是呀,你说得很对。王雪瑛
:井宗秀是一个有着理想的亮度,现实的灰度的形象,他有着英勇无畏的明亮,也有着残忍腹黑的灰暗。而陆菊人是透着人性光亮的理想形象,她,与你以往小说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不同,她是血腥的乱世中一株身姿挺拔又柔韧的野菊,她是伟岸的秦岭孕育的秀外慧中的女子。他们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成长着。井宗秀将原本属于她的胭脂地里挖出的铜镜送给了她,你这样的情节安排大有深意?她的目光注视着涡镇和井宗秀,她是一地碎瓷的年代里,没有碎裂的铜镜。贾平凹
:在我以往的小说中,人物一出场都是定性的,《山本》的陆菊人和井宗秀却一直在成长。曾经写过许多女性形象,应该说陆菊人是特别的,她并不美艳,却端庄大方,主见肯定,精明能干,这是中国社会中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形象,现实生活中常见到这样的女人。她的原型有陕西清末时期很有名的周莹的部分,更有我家族中三婶的部分。胭脂地里挖出的铜镜,是我写作中的灵光一现,那时就想到她该是井宗秀的镜子,该是涡镇的镜子。王雪瑛
:你在后记中有言,在写作《山本》时,你的书房里挂着“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的条幅。我想,小说写的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涡镇民间的往事,行文中氤氲着传统文化的氛围,而你认识和审视的目光是现代的,你以现在的思想来认识历史上权力争斗的真相,人性深处的复杂,个体命运的难测?贾平凹
:现在写小说,没有现代性那怎么写?现代性不仅是写法,更是对所写内容的认识。传统性,我主张写法上的中国式叙述。民间性,往往是推动现代性和传统性,它有一种原生的野蛮的却有活力的东西。王雪瑛
:你原来想写一部秦岭的散文体草木记动物记,而最终写成的是一部视域宏阔内蕴丰厚的小说。一面是以“贾氏日常生活现实主义叙写法”,让读者看见“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另一面又以灵动而神秘的描摹,展开秦岭的自然生态,动物与植物的传神细节,宽展师傅的尺八,陆菊人家里的猫,有龙脉的胭脂地,老皂角树的焚毁,钟楼里的尖头木楔,炮火中纷飞的鸟群,天空中火红的云纹,让读者感受到了万物有灵的意蕴空间。既有日常的写实,又有神秘的迷离,是《山本》的小说美学?也是你对人世间,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贾平凹
:把握一个故事,需要多种维度、空间才可能使故事活泛,让人感觉到它一切都是真的,又是混沌的产生多种含义。故事的线条太清晰,会使人感觉这是编造的一个故事,移栽树木,根部不能在水里涮得太干净,连着土一块移栽了树才能活。王雪瑛
:《山本》中有两组人物,一组是与以井宗秀为主的涡镇预备团(后升级为预备旅)、以井宗丞为主的秦岭游击队,以阮天保为主的保安队,他们在涡镇内外不停地争斗着,构成了推动情节的紧张关系。还有一组人物,是由陆菊人、目盲的陈先生和失聪的宽展师父组成。陈先生在安仁堂,为涡镇的人们疗治着身体的病痛,也为乱世中众生开启心智。宽展师父的悠悠尺八和诵经,给身处现实困苦中的涡镇人,带来悲悯和超度。陆菊人是这两组人物的纽带,她是涡镇乱世中的铜镜,她体验着,承受着纷繁日子中的冷暖悲欢……她的目光中有着你的注视,她的无奈中有着你的心事,她的仁爱与怜悯中有着你的情感温度,塑造他们的时候,流露着你的价值尺度?贾平凹
:你全都说了呀,社会是一个网,生活是一个网,写作中作者是一个蜘蛛吧。王雪瑛
:在一天中,你习惯于在哪一个时间段写作?在《山本》的写作中,最顺利的时候,一天写了多少字?海明威说,在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停笔,第二天就能顺利地接着写下去。你的写作习惯是怎样的呢?贾平凹
:我现在没有整块时间呀,会多活动多,我基本上是有事忙事,没事了就抓紧写。如果这一天没有事,我从早上8点30分可以写到11点,下午3点可以写到5点,这样能写5000字左右。海明威的经验是作家的普遍做法,就是这一天写顺了,万不能一气写完,应是第二天接着写,而不至于写不下去。我通常是每天早晨起来,要在床边坐那么一个小时,想今天要写的内容,不说话,不吃不喝,不允许家人打扰。王雪瑛
:你以这样的方式在心中孕育文思。评论家陈思和对你贯穿当代文学近40年创作,有过高度的评价:贾平凹既能够继承五四新文学对国民性的批判精神,对传统遗留下来的消极文化因素,尤其是体现在中国农民身上的粗鄙文化心理,给以深刻的揭露与刻画;然而在文学语言的审美表现上,他又极大地展现了中国本土文化的力量所在。他在新世纪以来创作的《秦腔》等一系列长篇小说的艺术风格,都是带有原创性的,本土的,具有中国民族审美精神与中国气派。你对这样的评价怎么看?贾平凹
:陈先生是我敬重的大评论家,他的评论文章不是很多,但每有文章,必有重要观点,对文学的影响甚大。他对我的一些评论,给过我相当大的力量。评论和文学创作是共生的,相互影响,发酵、刺激和作用的,光照过去再反射过来,声音在崖上撞响才回荡于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