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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本相,史之天窗
——论《山本》

2018-11-13张晓琴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山本秦岭贾平凹

张晓琴

《山本》是贾平凹必然要写的一本书。他本想写一部《秦岭志》,写秦岭的草木、动物。他也确实做了这方面的大量工作:去过秦岭的起脉昆仑山和秦岭的许多名山,走进秦岭七十二峪和千沟万壑,却发现不过看见秦岭之九牛一毛。秦岭之大之深,在他想象中又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贾平凹进秦岭,如一只鸟飞进树林子、一棵草长在沟壑里,然而,他收获了一段植根于民间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史,这段历史让他升腾而起,由此看清秦岭的山高水长,浩渺苍莽。贾平凹以传统之手法和现代之目光将一段秦岭的民间史熔于一炉,炼铸了长篇小说《山本》。《山本》是贾平凹的“现代秦岭左传”,面对它,就是面对浩茫的秦岭、家国的痛史、世道的荒唐、复杂的人性,以及亘古的人类之爱本身。

民族之龙脉

“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岭志。”《山本》题记如是说。既然是秦岭志,那就首先回到秦岭本身,即山之秦岭。

《辞海》上这样解释秦岭:“横贯我国中部,东西走向的古老褶皱断层山脉。渭河、淮河和汉江、嘉陵江水系的分水岭,我国地理上的南北分界线。广义的秦岭西起甘、青两省边境,东到河南省中部,包括西倾山、岷山、迭山、终南山、华山、崤山、嵩山、伏牛山等。狭义的秦岭指陕西省境内一段。海拔在2000—3000米左右。主峰太白山(3767米),北侧断层陷落,山势雄伟。山间多横谷,为南北交通孔道。”事实上,秦岭也是陕西省内关中平原与陕南地区的界山。贾平凹的家乡棣花镇就在秦岭一隅,少时的他就喜欢一个人在附近的山里漫游,山里的一切令他流连忘返,少年贾平凹感受到了秦岭的美丽丰富,却又无法形容。他说:“我就是秦岭里的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至今在西安城里工作和写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岭下。话说:生在哪儿,哪里就决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样便这样,我的脾性便这样,今生也必然要写《山本》这样的书了。”

如何写秦岭才是最重要的问题。贾平凹不止一次进山,他首先遇到的是秦岭的动植物,于是,物之秦岭成为《山本》的一个重要构成。书中对秦岭的动植物最有感情的是麻县长,他自称是平原上来的人,却对秦岭山中的动植物了如指掌。其实他本来也想为民做主,但身处乱世很无奈也很无能,他说:“是我无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么,但我爱秦岭。”麻县长爱秦岭,专注于秦岭的草木禽兽,给后世留下了《秦岭志草木部》和《秦岭志禽兽部》两部手稿。井宗秀一行三人去县政府找麻县长,麻县长开口即说:看吧看吧,今早我一进办公室,那花开了三朵,思忖着是不是有三个人要来说好事呀?!井宗秀并不知道这草还能开花,麻县长立刻将这种植物的特性讲得清清楚楚了。而三人出门后却讨论的是麻县长是个文人,到底弄不成事,最重要的是,没有用花来形容男人的。麻县长之所以释放井宗秀师徒四人,完全是因为一股风吹开了桌子上的公文,他近看,是井宗秀师徒四人的案卷。他认为是天意让这宗案子一吹了之,于是就提前批了文,让释放四人。四人释放时,麻县长站在窗前看窗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茇、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莱菔子。他喜欢莱菔子,春来抽高苔,夏初结籽角,那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麻县长内心里是抑郁的,这个时候说莱菔子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喜欢它是因为它可以消郁散结。可见他在此当县长不能为民作主,心中郁结时日已长。

秦岭的动植物自然是秦岭重要的一部分构成,贾平凹确实花了大量的笔墨在秦岭的动植物上,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看作一种叙事策略,在惨烈的战争叙事中平静地讲述动植物的事情,这是更真实的自然和历史。若仅仅局限于此,则非贾平凹本意——贾平凹要写的秦岭志显然是一部民族志,而非像书中的麻县长那样以秦岭的动植物为事业。秦岭的动植物也是有灵性的,它们自成一世界,却又与人事保持着微妙的关联,而且往往充满深层象征寓意。最具典型性的是水晶兰。井宗丞遇到一株水晶兰,蕾包低垂。他一走近,就有二三只蜂落在蕾包上,蕾包竟然昂起了头,花便开了,是玫瑰一样的红。蜂在上面爬动,柔软细滑的花瓣开始往下掉,不是纷纷脱落,而是掉下来一瓣了,再掉下来一瓣,显得从容优雅。井宗丞知道此花不能掐,只是伸手去赶蜂,而蜂仍在花上蠕动,花瓣就全脱落了,眼看着水晶兰的整个茎秆变成了一根灰黑的柴棍。井宗丞感叹此地还有娇气的水晶兰,旁边的小兵则说:我们叫它是冥花。冥花是彼岸花,是黄泉路上才长的花。这花一直不开,但一见井宗丞立刻就开,暗寓着伴井宗丞走上不归路。井宗丞接下来的命运果真如此。

因为对秦岭的草木之爱,贾平凹把笔下的女性的名字也取成了花。陆菊人,是菊花一般的人,菊花是中华民族喜欢的花,高洁傲霜,陆菊人也是恪守传统礼节的一个纯洁的人。花生的名字并不取自于食物花生,而是如花一般出生,如花一般的生命。秦岭的动物更是充满灵气,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在战争与杀伐中离开了人世,而陆菊人的那只黑猫却贯穿小说始终。贾平凹曾经在一篇散文中说猫太狐媚,不养。但是《山本》中的黑猫却是一个神秘而不可或缺的存在,每当有重要事情发生时,它就会出现,仿佛是一个幽灵般的见证者。当然,贾平凹也会写一些与故事本身关联性不是特别密切的动植物,比如叫声像在喊人名的山鹧、长着狗的身子人的脚的熊、牙特别长如象一样的野猪……这样的秦岭才是丰富的、真实的秦岭。

贾平凹并非真的想写一部秦岭的百科全书,他最重视的是秦岭在中国之位置。他借小说人物之口说:秦岭可是北阻风沙而成高荒,酿三水而积两原,调势气而立三都。无秦岭则无黄土高原、关中平原、江汉平原、汉江、泾渭二河及长安、成都、汉口不存。秦岭其功齐天,改变半个中国的生态格局哩。秦岭显然不仅仅是南北中国的分界线,更是民族的脊梁,华夏文明的龙脉。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方能理解小说中陆菊人的三分胭脂地的重要意义。《山本》开篇便写:“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陆菊人一出场就表现出超出她年龄的成熟与沉稳。她被许给涡镇杨家做童养媳,只要三分地做嫁妆,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两个赶龙脉的人的对话,说她家的这三分地是好地方,能出个做官人的。于是,这三分胭脂地就和八里之外的涡镇发生了关联。

陆菊人嫁到杨家发现自己的丈夫杨钟根本是个扶不起来的人,自然不能寄希望于他。她守着三分胭脂地的秘密,毕竟那块风水宝地给她带来希望。然而,她的公爹杨掌柜没有和她商量就把这块地送给了井宗秀。她知道后痛哭不已,越哭越悲切,但最后也只能接受现实,何况她从内心里是欣赏井宗秀的。于是她告诉井宗秀,那三分地不是一般的地。井宗秀并不理解,在给父亲挖墓穴的时候,却挖出了古代武士的墓。这个事件似乎离奇,却寓意深远。秦岭自古就有武士,自古就有杀伐,这三分地是宝地,但并不是达官贵人之地,而是出武士之地。从这个武士的陪葬物看,他至少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的。古代武士的墓葬让井宗秀经济上翻了身。他把其他古董拿到县城卖掉,只留下了一面铜镜,后来,他把这面铜镜送给了陆菊人,但陆菊人并不理解铜镜上面的字。陆菊人的三分胭脂地只在秦岭深处一个小小的纸坊沟,就已经是个出官人的地方了。从古代不知名的武士到现代的井宗秀,他们都是秦岭历史中活跃在浪尖上的人。而整个大秦岭,则是连通着华夏民族的龙脉无疑了。

在这个意义上,再回过头看《山本》的题记,就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在贾平凹看来,中国的大部分历史发生在秦岭南北,写秦岭,就是写华夏民族。故而,《山本》,也就是《秦岭志》,其实就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部民族志。这部作为民族志的小说中呈现的还有史之秦岭,也就是发生在秦岭的民族痛史,有关这一点,本文后有专论,此处不赘。

传统之创化

在当代作家中,贾平凹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创化引人瞩目。《废都》中有着明显的《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影子,《老生》中对《山海经》的复活性引用,与百年中国历史的书写产生一种很强的张力。同时,其作品中传统文人笔记的特点显而易见。如艾略特所言,“如果传统的方式仅限于追随前一代,或仅限于盲目地或胆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传统’自然不足称道了。”贾平凹对传统的过去性和当下性有充分的认识,他将传统进行了独特的创新和转化,彰显出了新的意义。

首先,《山本》的叙事有很强的传统性,其叙事时间上的模糊性和叙事的时间修辞特征最为鲜明。贾平凹所叙之历史事件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战事,其原型是井岳秀井勿幕兄弟,但《山本》中并不刻意去追求他们的人生与战争的时代背景的准确性。陈思和称《山本》为“民间说野史”,认为当代民间说史到了贾平凹的《老生》《山本》已经日臻成熟,俨然形成创作流派。民间说史的特点在于:它自觉分离庙堂话语编构的正史,另筑一套民间话语体系。贾平凹巧妙运用这样一个看似明显有误的叙事时间,透露了民间说史无时间感的叙事特点。时间的含混与模糊确实是民间说史的一个重要特点,《山本》在这一点上与《红楼梦》也非常相似。贾平凹少时即读《红楼梦》,对其中的文学精神体会至深,他明白曹雪芹用贾语村言道出了生命的自由经验,即红尘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山本》的结尾与《红楼梦》的境界极为相似。而从叙事时间来看,贾平凹也是受了曹雪芹的影响,曹雪芹自云所述之事“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落无考”,并借石头之口道出了小说的本质:“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从叙事的时间修辞来看,中国传统叙事的时间修辞一般具有完整的时间长度,比如《红楼梦》中的由盛而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水浒传》中的由聚到散,《三国演义》中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中的“由色入空”,在中国古人看来,时间是永无止境的,而人的生命是极其有限的,故而在时间面前,个体生命是悲剧存在。与此相关,中国传统叙事的美学风格往往是悲剧性的。而“十七年”的“革命历史小说”往往在时间修辞上是断裂的,结尾写到革命阶段性的胜利而收场,美学风格上更倾向于壮剧。《山本》的时间修辞是具有完整长度的,小说结尾处秦岭深处的现代革命尚未取得阶段性胜利,涡镇还成了秦岭上的一堆尘土,这显然与传统叙事的时间修辞一脉相承。

其次,贾平凹在《山本》中充分表达了他的传统人格之理想。有关理想人格的表达和追求是贾平凹近年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他在多部长篇小说的后记中提到中国古代先贤的名字和诗句。《极花》后记中的两句诗是宋诗中的名句,其中“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出自苏轼,贾平凹认为苏轼应该最能体现中国传统的人格理想,而其诗词文赋书法绘画又最能体现这一点。《山本》后记中提到了倪云林,倪云林是元朝末期的大画家,一生因两件事而出名,一是画画,二是洁癖。贾平凹引倪云林之语的原因有二,一则慨叹历史洪流中的生命之脆弱,是非成败转头空而已;二则以倪云林来暗喻浊世之中人的精神洁癖,即“只傍清水不染尘”。他在后记中说:“一次去太白山顶看老爷池,池里没有水族,却常放五色光、卍字光、珠光、油光,池边有一种鸟,如画眉,比画眉小,毛色花纹可爱,声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叶寸荑,它必衔去,人称之为净池鸟。这些,或许就是《山本》人物的德行。”太白山是秦岭的主峰,贾平凹在山顶看见了秦岭之苍茫,亦看见了生命之渺小,但他看见了这种有洁癖的净池鸟,它们是《山本》中人物的化身。

陆菊人是《山本》中最不容忽视的人,小说以陆菊人始,以陆菊人终。涡镇世事之变因她带去的三分胭脂地而起,她外形俊美,虽说识字不多,却明白事理。做一手好饭菜,做茶业生意也很成功。最重要的是,她有胆识,凡事都能从大处着想,不惜牺牲自身利益。小说把陆菊人放在各种关系中考量,方显现出她的与众不同。她从内心是深爱井宗秀的,井宗秀也爱她,但她遵行了那个时代的礼与法,与井宗秀没有半点过分的举动。只有她敢于在重要关头对井宗秀直言。井宗秀虽然优点居多,但也曾一度把自己当成涡镇的土皇帝,像古代皇帝翻牌子一样找涡镇的女人,这种事,也只有陆菊人敢站出来明言阻止他。因为她对那三分胭脂地有信心,也对井宗秀有信心。当井宗秀娶了花生后,她才知道原来井宗秀因为一场战争而丧失了性功能。说到花生,她似乎可看作陆菊人的一个补充,陆菊人对她有相惜相怜之情。她们的女儿性像极了《红楼梦》中的女儿性。小说中有关她们的事体费了大量笔墨,陆菊人是花生的人生启蒙老师,她教花生如何走路的细节在小说中不止一次出现。最令人难忘的却是陆菊人和花生要填大土坑为地基建作坊,听闻井宗秀来了,两人不厌其烦地收拾打扮,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两人才出门。贾平凹对两人出门时的装扮描述很细致,说两人一到街上,惹得所有人眼睛都发亮,迎面的人走过去了还都扭头回看,预备旅的兵竟然喊着笑着起哄。花生又一次不会走路了,而陆菊人则非常冷静。这样一个倾向于完美的人,儿子却成了残疾儿,这与《秦腔》中白雪生的孩子没有肛门一样,其实是隐喻,隐喻民间的传统的完美人格后继乏人。

陆井二人是通过一面铜镜关联起来的。铜镜在中国古代象征着爱情和团圆。井宗秀把三分胭脂地中挖出的古董卖了,唯独留下这面铜镜,并送给了陆菊人。铜镜上的文字是:内清质昭明光辉夫日月心忽而愿忠然而不泄。昭明镜是西汉镜,由此可见,胭脂地中所葬武士年代久矣。昭明,即照明,井宗秀曾对陆菊人说,你就是我的菩萨,他送陆菊人铜镜的蕴意有二,一是曲折表达自己的爱意,二是希望陆菊人能和他相互照明彼此的人生。

陈先生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另一种人格,他不单给人治身体之疾,更时时处处给人疗救心病。他是盲人,却是涡镇唯一的清醒者,世事洞明。陆菊人在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陈先生。她在难以抉择是否去经营茶业时,去找陈先生打卦,陈先生并未给她打卦,只和她说了几句,她立刻明白了。小说结尾处,涡镇遭遇炮轰时,大部分房子都毁了,安仁堂的那几间平房却安然无恙,陈先生和剩剩,还有他的一个徒弟站在门外的娑罗树下。这个细节意味深长,娑罗树,是佛教的圣树之一,娑罗子则是一味中药,可宽中理气杀虫,治胃寒腹胀,治疟疾痢疾。娑罗树在,陈先生还在,他的徒弟还在,民间的信仰、正气、理想与希望就还在。涡镇遭到炮轰时,他只问,今日初几了?陆菊人说是初八。他说,初八,初八,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陆菊人说,你知道会有这一天吗?他说,唉,说不得,也没法说。这个时候,再回到小说开始不久,陆菊人和杨钟圆房时,宽展师父吹奏《虚铎》时,杨钟问是笛还是箫,陈先生说,是尺八。尺八,与初八谐音,所以陈先生没法说。

吹尺八的宽展师父是一个哑尼姑,总是微笑着,手里揉搓一串野桃核,她一吹奏尺八,听的人立刻感觉空灵恬静,一种恍如隔世的忧郁笼罩在心上。她吹的最多的是《虚铎》,此曲又名《虚铃》,是历史记载最早的尺八曲,独奏时悠远深邃,合奏时尽显佛教气息。宽展师父来自地藏王菩萨庙,这是一个独特深远的宗教意象。贾平凹对地藏菩萨情有独钟,他在《带灯》后记中即写过这样的话:“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为佛。现在地藏菩萨依然还在做菩萨,我从庙里请回来一尊,给它鲜花供水焚香。”秦岭历史上的战乱与杀伐太多,贾平凹看见了历史中的那些英魂与冤魂,他欲以小说超度他们,地藏王菩萨便出现在书中。

由此,便理解了贾平凹所说:“我需要书中那个铜镜,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需要那个庙里的地藏菩萨。”一面铜镜照彻古今,一位郎中医病治心,一尊菩萨超度世人,这就是《山本》。

现代之左史

如何书写历史是近年学界的热点,也是贾平凹近年执著用力所在。《老生》中呈现的是百年中国历史,又辅之以《山海经》中的古老中国历史,以宏大笔触绘出了双重中国历史空间。《山本》则换了一种方式,书中所写的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秦岭史。然而,透过这一段历史,看到的是人类的历史与存在。《山本》后记中的这段话非常重要:“不论是瓦房或是草屋,绝对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顶,装在门上端,问过那里的老少,全在说平日通风走烟,人死时,神鬼要进来,灵魂要出去。在《山本》里,我是一腾出手来就想开这样的天窗。”毫无疑问,贾平凹在这一点上实现了他的初衷。《山本》是历史的一扇天窗,透过它,可见人类历史千秋之雪。

涡镇,是历史的漩涡所在之处。贾平凹在这样一个地方拉开故事的大幕自然是别有一番用意的。历史中行进的不止是《山本》中的所有人,最为小心的却是作者。秦岭深似海,在深海中行船,目光自然要看向秦岭深处,亦要看向历史深处。贾平凹对传统的继承与创化是鲜明的,但他在《山本》中的历史观却是颇具现代性的。

中国文学进入当代以来,有关中国现代革命历史的书写经历了两次大的浪潮。第一次是新中国成立之初的“革命历史小说”,第二次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历史小说”。“革命历史小说”中的中国现代革命历史,大多数情况下指中共领导的革命斗争,其重要使命是重建中国现代革命历史,它讲述革命迫不得已的起源、千难万险的曲折经历,以及最终走向光明与胜利的结局。故而有学者称“革命历史小说”是“在既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的目的……通过全国范围内的讲述与阅读实践,构建国人在这革命所建立的新秩序中的主体意识”。获得很大声誉的“三红一创,青山保林”是“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当时之所以出现大量的“革命历史小说”,是有很强的现实意义的,因为中国现代革命历史“在反动统治时期的国民党统治区域,几乎是不可能被反映到文学作品中间来的。现在我们却需要去补足文学史上这段空白,使我们人民能够历史地去认识革命过程和当前现实的联系,从那些可歌可泣的斗争的感召中获得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大信心和热情”。“十七年”的“革命历史小说”大多追求史诗性的品格,塑造的英雄往往是倾向于完满人格,少有缺点。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受新历史主义思潮影响,开始重写中国现代革命历史,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历史书写都不可能真正地达到还原历史真相的目的。“新历史小说”不再注重史诗性品格的追求,更加强调民间视角和个人体验。其笔下的英雄并不完美,甚至可能是既杀人越货,又精忠报国的民间英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一些“新历史小说”因为过于强调对已有历史文本的解构而隐约呈现出虚无和非理性的特点。

到了贾平凹这里,书写历史完全是一种全新的,让人意料不到的方式。《山本》中的历史既不像“革命历史小说”那般目标清晰,也不像“新历史小说”那样强调个人。《山本》中,贾平凹用了一种法自然的方式书写历史,同时,又将民间历史的传奇特点和盘托出。在这一点上,贾平凹体现出了与其他同代作家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现代性史观。他和秦岭二三十年代的一堆历史互相遭遇,感到自己与历史神遇而迹化,而《山本》是该从那堆历史中翻出另一个历史。说到秦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历史,不得不提到井岳秀。《山本》中的井氏兄弟显然是以井岳秀井勿幕兄弟为原型的。井勿幕是陕西辛亥革命的先驱和领导人之一,被孙中山誉为“西北革命巨柱”。井勿幕曾留学日本,加入过同盟会,回陕西发展组织,任陕西支部长。后再赴日本,在东京成立同盟会陕西分会。井勿幕离世较早,30岁时在陕西兴平县被人杀害。其兄井岳秀在陕西活跃的时间较长,且影响更大,人称“榆林王”,此人的经历本身即一部传奇。他早年受井勿幕影响加入同盟会,保护过革命党人的安全,也曾设法为革命筹措活动经费。他救助过兵败时的杨虎城。20年代中期,井岳秀在榆林组织了陕北国民革命军,任陕北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杨虎城以陕北国民革命军前敌总指挥的身份率兵南下西安,才有了一番成就。井岳秀镇守榆林20余年,维护蒙汉和平,捍卫边疆。期间重视支持地方教育,促进经济发展,并把现代化生产设备引进陕北,曾经造福一方。井岳秀也是死于意外,有关他的死因说法不一,但是历史就是这样,在荒唐的世道里,任凭一个人如何纵横驰骋,最终的消逝未必轰轰烈烈,往往是没有防备,悄无声息。

贾平凹无意去铺陈这段历史如何风起云涌,他看到的是战乱中的秦岭,大地上“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中国,CHINA,亦是磁器,战乱时便是一地碎片。故而他在写秦岭风云变幻的同时不忘关照普通人的内心。前者往往体现出历史的必然,而后者则体现出历史的偶然。大的历史漩涡中,普通人往往是无助的,其内心与抉择有时候是理性的,有时候则是非理性的。贾平凹写陆菊人在重要的事情上犹豫不决时,往往会选择一个让自己遇到的人或事来决定的方式。比如,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经营茶业时,坐在门槛上想哭。她心想,若是院门口能走过什么兽,那我就去。又一想,镇上能有什么兽呢?但是这时,陈皮匠从门口走过,紧接着门口出现一个和陈皮匠合作的猎人,从篓里取出一只豺猫,一只狐狸。陆菊人手捂住了心口。就这样,她决定去经营茶业了。虽然她还是不相信自己,但最终还是去了茶行。

贾平凹说:“作为历史的后人,我承认我的身上有着历史的荣光也有着历史的龌龊,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亲的毛病,我对于他人他事的认可或失望,也都是对自己的认可和失望。《山本》里没有包装,也没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着那些转动的齿轮,我写的不管是非功过,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里的胆怯、慌张、恐惧、无奈和一颗脆弱的心。”这就是贾平凹的写史之法,法自然,去修饰。秦岭的历史是秦岭的山脉草木禽兽的历史,但最终是秦岭南北的人的历史,贾平凹要做的,是把这一切以现代的眼光记录下来,犹如一个现代秦岭的左史。当然,中国古代有关左右史的说法是有争议的。据史学家考证,《汉书·艺文志》中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而《礼记·玉藻》谓左史记动,右史记言。《左传》中有关晋悼公十四年,晋伐秦,深入泾水流域,下军帅栾懕擅自撤军东归,左史因谓魏绛:“不侍中行伯乎。”有学者因此认定左史乃随军记事之官。也有学者认为由于左史丘明先生之影响巨大,左史成了一种概称、尊称。贾平凹犹如现代秦岭之左史,《山本》则是一部“现代秦岭左传”。

是的,一切都会成为历史。贾平凹站在秦岭至高处,或是太白山顶,或是那条秦岭山脉流动的云河,只见秦岭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想起了倪云林的话: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拘者观之,盖有不胜悲者,自其达者观之,殆不值一笑也。贾平凹看见了爱之花朵盛开。不论历史如何演变,杀伐如何惨烈,世道怎样荒唐,人类依然绵延,因为有爱。于是乎,那些过去的历史碎了一地,过去的一切都化作秦岭上空的烟云。

小说结尾处,炮弹不停地落在涡镇,差不多高大的屋院都塌了,残墙断壁上火还在烧,黑烟在冒。火光中,那座临时搭建的戏台子就散开了一地的木头。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要打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于是,陆菊人看着陈先生,陈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墙之后,远处的山峰峦叠嶂,一尽着黛青。

《山本》就此收尾,而秦岭志却还没有结束。贾平凹曾经站在都市回望故乡,他自喻那时是写作流寇。现在,贾平凹回到了故乡棣花镇,一座以花命名的古镇。“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山本》问世时,野梨花正怒放着漫过商山。时值清明,《山本》是对那些战争与杀伐中离开的兄弟的一次招魂,是一部超度民族亡灵的刻碑之作。贾平凹回归的又不仅仅是棣花镇,而是大秦岭,他的文学根据地。他站在这里回望整个中国,回望民族历史。一个个人从秦岭中来,又回秦岭中去,不见影踪,只有秦岭依旧绵延,秦岭南北的人因爱绵延。何必费心强辨这一段历史发生于何年何月,所写何人何事。不妨且进秦岭,悠然看山,且信山中的一草一树,一鸟一兽,且信它们即是山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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