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重返的故乡（组章）

黄小培

等一场雨

等一场雨，要先经历一场风吹，一场爱情的风暴一样搅动体内的海。

已经起风了，云彩在飘动，水面荡起了好看的波纹。它是要先吹透万物，再吹透人心。

但你需要等。

等待比到来更为真实，最好在等待中点上一支烟，让这雪白的悲伤，化为灰烬的焦躁，沉默掩饰的泪水……一起默默地等。

我相信万物都有一口接水的容器，所有的雨滴都有各自的使命。不同的雨滴分别选择了道路、屋顶、草木和没有来得及收回的衣物，也有一些选择下在人心里。

此刻，天气预报里的雨水正穿越云层，隔着茫茫的距离赶来。

这命中注定的雨水就要来了，就像生命中那些该来的一样，迟早都要来的。

但你还需要等。它们总是要慢上半拍，才能精准地下在干渴的灵魂之上。

不可重返的故乡

不见王维的夜晚，月亮依旧出没于空山。王维困得睡着了，月亮还亮着。忙乱的凡俗小事不仅安排了眼前的苟且，还有未来的苟且，这绵延无尽的绝望像深重的雾霾笼在头顶。

这个世界上被我爱着的事物，和我有着一样奔跑的速度，小草也在奔跑，还有童年的雨滴。奔跑的树木掉光了浑身的绿叶，它们或年幼或衰老，都在奔赴远大的前程。在一条宽阔的河流里，它们的背影古旧而清凉，像不断幻化的波浪一样把我推送到今天。

我爱它们青春已逝的身躯，爱它们的白发像牛奶洗过的云朵，爱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完成的使命。感谢它们让我在时间的长河里记住短暂的一瞬，给我针尖一般细小、尖锐的留恋。

这些年，生活在低处，烟尘在高处。人间的汹涌翻卷在身体之外，万物都有着各自的孤独。

每一个困顿的日常都像投身于时间的江湖。而时间并没有流动，停在各自的位置上，组成遥远的不可重返的故乡。

雪 事

在大雪天气里沉沉睡去，梦境把雪迎进来，把寒冷挡在门外。

雪白的梦里，沉睡的人是一颗安静的水珠。

仿佛谁在喊我的名字，在屋檐、道路、树丛、山林轻轻地喊——

穿越波浪起伏的人间，轻轻地喊——

从童年的梦里醒来，从一场雪里进入另一场雪里，静态的波浪和人间，白茫茫的，像一阵迷雾裹住时间的秘密。

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白。这是记忆提醒的白，多少流水被眼睛哭泣掉才沉淀下来的盐分。

我仿佛看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了迷途归返的泪水。

死 亡

死亡使一个人饱含热泪，而衰老是一生的事。

每一天被餐桌上的蔬菜和粮食消化，又在生活宽大的病床上醒来。

我的快乐是光芒照见的葡萄，我的痛苦是仍活在其中，它有蜜一样的诱惑。

我已历经过许多死亡，像一阵风吹过雪白的梦境。这世上有我所熟知的告别方式：从人群中分离出来，长久地。

有时候，我会到无人的旷野走走，短暂离开，迎接风，迎接万丈的苍茫，独自领略可能涌来的一切，让苍老的心像星漂一样轻轻摇晃。当我嗅到大地沉沉的暮气，这种寂静而古老的气息，像雪，在一片瓦蓝里静静地飘。

旷野里，植物们的投影给人以宽慰，里面藏着鬼魂，不说话，它们吃露水、喝新鲜的空气，过着和我们互不相干的生活。

小雪记

雪花铺陈旧事，借着风的助力将人心吹动。

行人渐渐白了头。

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有点蒙眬。我置身于自己的处境中，感念流逝者的仁心，感动于生活给予的磨砺，且教我在喧闹中握紧孤独。

这些年，祖父、岳母、姑姑相继离去，有足够的悲伤，让人耳鸣。其余皆凡俗小事，形成旋涡，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更多的时候，我很想哭，想流几滴眼泪给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哭出声来。

而此刻雪落人间，落在合适的心情之上，这种星星点点的提醒，温暖又寂寞。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

要哭，就哭得天昏地暗，落木萧萧。

夏天就要过去了，从前的日子，像泼出去的水，终于在此刻收回，撞上挡风的玻璃。

许多事物已经远去，它们走远了，为了攀上更高的枝头，在更高的地方积攒悲伤。

留在原处的草木、石头，我就是它们活在人世间的躯体。我比它们更清楚风景流逝的意义。

因此我的生活失去过太多的水分。

因此我爱卑微胜过宏大。

这些日子，淅淅沥沥的雨水表达着寂静，没有重心的寂静，像回到事物的本身。

置身于此中的雨水，每一阵都能融进干燥的血脉。

如果你，你们，此刻也在想我，我的眼睛会拨开松动的云群，跟着雨水哇哇大哭。

万物还没有多余的想法值得动用

清晨像香樟树上颤动的露水一样新鲜，清风催促着窗户。

清风没有别的意思，欢快的鸟叫也没有别的意思。

早起的人走在清凉、湿润的空气里，仿佛走在刚刚醒来的梦里，在刚刚过去的幽深而平静的夜晚，把身体和灵魂放在一起，此刻它们有着共同的呼吸和心跳。

这是美好的开始，太阳不惜泼洒它的光芒，试图引领自然之力打动人心。虫蚁们开始了新的忙碌，新的生活。

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将要发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等待完成。

一切都刚刚开始。仿佛这世间还没有善恶之分，万物还没有多余的想法值得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