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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行文结构看虹影自传小说的亲情建构

2018-11-12毛星懿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4期

毛星懿

摘 要:《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两部自传小说,分别解开“我”的身世之谜和母亲晚年生活的真相,作者通过“草蛇灰线”式设置疑问的结构导出亲情的流动——从分裂到回归,在这“有意味的形式”下书写着深刻的亲情主题。

关键词:自传小说;草蛇灰线;亲情建构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4-0-02

《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是虹影两部姐妹篇的自传小说。《饥饿的女儿》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六六的成长经历,大多是不愉快的往事,六六在十八岁那年得知自己私生女的身份后,愤然离家,开始漂泊。《好儿女花》讲述的是六六在母亲去世后回来奔丧,以服丧期间发生的事情为主线,追问母亲晚年的生活状况;另外发散地讲述主人公自己的婚姻生活以及与哥哥姐姐们的往事。这两部书,虽然前后相距九年出版,但形成了照应关系,两者应对照阅读,这样我们才能看到作者完整的心路历程,以及作者在内容上建构亲情由离到合的手笔。

“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就是我被蒙在鼓中。十八岁以前,关于我的身世,是如此,现在关于母亲的晚年,是如此。[1]”两部自传小说用“草蛇灰线”的手法贯穿、推动小说的情节:以不断地抛出疑问来推进情节,制造出悬念,让读者亦置身于谜团之中,跟着主人公六六去找寻答案。“草蛇灰线”是明代的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总结的一种写作手法:“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2]”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取蛇在草中行进时的忽隐忽现、用灰撒下的线断断续续的现象,来说明文章中断续、隐现、变化不定的表达方式。“拽之通体俱动”是我们用“草蛇灰线”法来分析文本所能达到的主要效果,因为两部小说在层层揭秘的过程中,忆及大量的人和事,情节叙述在横向窗口和嵌入窗口上有交叉,但只要我们顺着作者提出的疑问找答案,阅读并不会混乱,条理自然清晰。

一、《饥饿的女儿》童年的困惑——亲情的裂变

在《饥饿的女儿》中,主要是少女六六关于自己身世的困惑,叙述的一条线索是跟踪“我”的神秘人物反复出现。全书共19章,前13章都是带有疑问的篇章,其中有5处提及跟踪,16处提出疑问。

小说一开篇,便制造出紧张的气氛,讲到有人跟踪“我”:

“跨过马路,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一定又被人盯着了。[3]”

被人跟踪,已经让人觉得十分惶恐,“又”,说明不止一次,被人跟踪已经成为“我”长时的困扰。跟踪者是谁?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他跟了“我”多久?种种疑问,没有答案,留给读者的,只有那个来自身后、不知其意图的目光。本应感到恐惧,但是六六居然没有,她说:“这一带的女孩,听到最多的是吓人的强奸案,我却一点没害怕那人要强奸我。[4]”为什么她不担心被强奸?让读者又一次心生疑问。这种开门便设置的强烈的疑问,能让读者快速进入角色。

作者没有卖关子,她在之后立即解释道:“人一辈子,恐怕总会有某个目光和你过不去,对此,我可以装作不在乎。说实在的,平时愿意看我一眼的人本来就太少。[5]”由此,可以了解到“我”是一个孤僻、没有存在感的女孩。被人跟踪是一场噩梦,但“我”的生活更是一场噩梦——没有人关心,是一种多余人的状态,于是“我”反而希望发生点事情来引起他人的关注。因此,第二次提及跟踪事件时,它成为了“我”借以摆脱“多余”的存在状态的寄托:

“我真希望那个跟在我身后的陌生男人不要离开,他该凶恶一点,该对我做点出格的事,‘强暴之类教人发抖哆嗦的事。那样我就不多余了,那样的结局不就挺狂热的了吗?这想法搞得我很兴奋。[6]”

企图以“噩梦”的方式来摆脱另一“噩梦”,可见六六情感上是多么匮乏。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有父母,还有五个哥哥姐姐,但她的成长并没有得到关注与照顾,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来看,六六各种需求在不同程度上都没得到满足。因为亲情上的欠缺,她恼怒、无助、极端,欲以自残的方式来反抗,但并不对他人造成伤害。

随着行文的推进,即将年满十八岁的“我”,在一个夜里,又想起了跟踪者,这是文中第三次提及。十八岁,在这样重要的时间节点想到跟踪者,足见跟踪者对“我”已经造成了影响,足以体现这个人物的关键性。回看书的开篇:“十八岁之前,是没人记得我的生日,十八岁之后,是我不愿与人提起。不错,是十八岁那年。[7]”不禁让人想问,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疑问继续。

第四次提及跟蹤,是十八岁生日这天,“我”走在回家路上,几近与跟踪者碰面,他不如以往那般躲藏,似乎快要现身了,但终究没有以正面示“我”。跟踪者这条线索进入了高潮,真相似呼之欲出,但是作者行文至此便停住了,埋好了这条线索。在之后的8个章节里都没有再提跟踪者,而是插叙“我”的第一段爱情、初尝禁果,以及家里五个哥哥姐姐各自的过往,讲述他们的经历,刻画出他们各自迥异的性格。

在“我”旧历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这个跟踪者又出现了,这是跟踪者第五次出现:

“穿过马路,学校大门没有什么人,较平时相比,很安静。因此,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跟着我的男人,站在校门旁边二十来步远的墙下。不错,正是那个人,他一见我,就闪进墙旁边的小路,那么迅速,慌里慌张。

……

我突然明白了大姐的暗示,我不必去追那个人,我转头往家里走。[8]”

此时的“我”,是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公民;由女孩成为了女人;得知了“我”与大姐同母异父的身世。身体与心灵的撞击,让“我”更加强大,更无畏地去揭开困扰“我”已久的疑惑:“潜意识中,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生日不是一串数字中的一个,而是一溜儿不准逆转的念珠中最特殊的一个,数过去,就会触到许多不可知的禁忌。[9]”此时的“我”,愤恨、孤独、生猛、百无禁忌。回到家,“我”借对跟踪者的恐惧,向母亲表达了不满她对“我”的忽视,母亲披露了“我”的身世——私生女,跟踪者就是“我”的生父。至此,“跟踪”这一线索完成了贯穿全文的作用。

这五次跟踪事件的发生,撺掇其起一个解开身世之谜的整体布局,跟踪者的重复出现,表征着主人公不同的心理状态,为我们探寻真相又跟进了一步,直至刺激出真相的原委。“这样重复的形式与并不重复的内涵之间构成了一种张力,一种由偶然而演化必然,由书写巧合而展示生活本真的张力。[10]”这一因“跟踪”而产生的疑惑,带有诡异、不安的气氛,这与主人公六六的心境是一致的,我们也能体会到六六孤独无依、彷徨无助的成长,理解她愤然离家、远走英国的决定,乃至她对母爱又渴求却总是失望的原因。

二、《好儿女花》成年的困惑——親情的蜕变

《好儿女花》中,主要是成年后的六六的疑问,在母亲去世后,试图解开其情感世界的秘密。关于母亲的疑问,主要三大问题为线索:一是母亲为何自己准备遗像;二是母亲的晚年生活如何,具体表现在追问是否有去江边捡垃圾、钱是否真的不见了;三是母亲的情人到底有几个。通过这三个问题的回答,作者才一步步更加理解母亲、澄清误解,更接近母亲,在书中彻底与母亲达成和解,同时也原谅了自己的哥哥姐姐,亲情关系发生转向。以母亲为何自己准备遗像为例,我们来看看作者对亲情的释然与回归。

在问到母亲为何自己准备遗像时,小姐姐的回答是:“好像嫌我们这些儿女做不好这种事。是啊,我们做事,哪有半分能干劲赶得上妈呢。[11]”而“我”其实是可以预知母亲这种迹象的,因为母亲有一些异常的举动,这是伏笔之一,但“我”错过了这些征兆。在最后一章,更让我们震惊的是,母亲把值得纪念的照片拿去翻印了六套,留给六个孩子。这种感情很复杂:准备这些照片,就是在准备与这个世界告别,她心里是留恋她的儿女的。其实在母亲心里,每一个孩子她都疼爱,但囿于社会的大风气、子女间的嫉妒,还有各自性格的因素,她没能直白地对她的孩子们表示出疼爱,只是身体力行地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做体力活挣钱养家等。至于精神交流,她有她自己方式,比如在电话里鼓励六六“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看出了六六有身孕了,便给肚子里的孩子唱儿歌,都是很婉约的方式。母亲一走,便不再有交流机会了,作者设置的这个问题,答案让人遗憾之至。

无论是写作技巧,还是内容深度,笔者认为《好儿女花》都比《饥饿的女儿》略胜一筹。就悲剧效果来看,《饥饿的女儿》体现出的是悲壮,《好儿女花》体现出的是悲凄。悲凄与悲壮的不同点,就在于它少了些尖锐,多了些温婉,主要通过作者的自我反思来体现,这种敢于自我剖析、自我批判的勇气,正是小说的令人动容之处。比如解开遗像这一疑问后,“我”的心理活动:

“如果那时我好奇心更重些,就可发现这点,知道母亲准备好了死,就不会那样匆忙离开她,起码会待在重庆一段时间,也许母亲就不会死。白狼有幽灵公主这女儿,与之相伴相随;母亲有我这人类的女儿,包括我的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和他们的儿女,却没一个始终在她左右,实为无,母亲真是白养了我们这些无心肝的白眼狼。[12]”

在《好儿女花》中,我们依旧可以看到“怨”,但那是作者对自己的怨,读完后让读者不会气从中来,反而更加沉浸于其中去理解主人公失去至亲的疼痛与惋惜。这是“悔悟”的作用——因为你“悔”了,我不忍再苛责你;因为你“悟”了,我也跟你一同明朗起来,在感同身受之后,收获的,是对自己有益的人生经验,这是文学中人生气度的感染[13]。

真相渐明,真情渐现,由“草蛇灰线”式的设问结构来探寻出的结果,能给读者一种“平反”的欣慰,但回味起来,十分苦涩,释然与酸楚交织。在《饥饿的女儿》中,作者笔下的母亲是粗鲁的、丑陋的,是一位忽略女儿成长的母亲,六六对此不满而怨愤,她是想亲近又怕亲近母亲,“我当面背后都不愿多叫她一声妈妈[14]”。在《好儿女花》中,在母亲去世之后,作者完全理解了母亲,原因有很多:首先是母亲这个实体已经不存在了,无可计较;其次是“我”在一步步对母亲晚年生活的“解密”中,了解了母亲对孩子们压抑的爱,它委屈又伟大;再之,作者此时已经晋升为准妈妈,更能感知做母亲的艰辛。续篇里作者回归亲情的文本意蕴,剧情性强,摄人心魄。

三、结语

在《饥饿的女儿》中,我们看到的是六六对亲情的“控诉”,但在《好儿女花》里,功成名就的六六尽她所能回报着这个她曾怨恨的家庭。只有通看《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这两部作品,我们才能看到作者与母亲、与哥哥姐姐之间的亲情变化,看到作者与之和解的过程——从心怀不满地索取到满怀歉意地弥补,相互都能理解与体谅。亲情意味在料理好母亲后事后,兄弟姐妹一起回院子做饭达到了高潮,他们各做一道菜,作者做的是母亲生前爱做的“凉拌六丝”,这道菜寄托着母亲对个个子女的牵挂,也代表在作者的内心留给哥哥姐姐的位置,特别是在父母去世后,六个兄弟姐妹都更懂得了亲情可贵,这个家庭的亲情往良性的方向流动是小说传达出最迷人的文本意蕴。

注释:

[1][3][4][[5][6][7][8][9][14]虹影.饥饿的女儿[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2]施耐庵. 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上)[M].湖南:岳麓书社,2006.

[10]张晓丽. 论金圣叹之“草蛇灰线法”[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02)

[11][12]虹影.好儿女花[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13]朱寿桐. 文学与人生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