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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诗性的隐秘想象
——段爱松小说评论

2018-11-12蔡漾帆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亡灵青铜小说

蔡漾帆

段爱松,来自昆明晋宁的诗人、作家。晋宁特殊的地域文化,雄厚的历史根基,使得这位极具才华的诗人作家充分展现着自己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独特认知。他笔下的“晋虚城”实则是他生长的地方——晋城的投影,这座“晋虚城”于段爱松而言,是其创作才华的孕育之地。他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吸取精华和养分,充分发挥异于他人的艺术感官,敏锐地将现代经验感受与古老的历史文化传统完美结合,小说中始终散发着段爱松式的言语味道,充满着诗性的隐秘想象。他的作品内容极为丰富,他能想象绝妙的古滇王国青铜冶炼术、神秘的石寨山地下王国宫殿,也能“遇见”南玄村滚动铁环等待和追寻父亲的少年、晋福虚古园火葬场被火葬的吸毒者……他的作品似乎离现实很远,但却在现代语境中搭建了一座“晋虚城”文学宫殿。他穿越时空式的现代叙事,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视野,神秘诡异的故事背后,是他对现代人精神的寻觅以及现代世界存在方式的思考。

段爱松的文字很明显是独具特色的,早年的诗歌创作为其后来的小说创作奠定了诗性的语言基础,他曾说“一定时期,我突然发现自己写作多年的诗歌,却是为了小说写作做的准备时,便有些懵了;但很快,我又发现,其实我所有的小说写作,不外乎是为了诗歌的另一种探索做铺垫”。由于长期的诗歌创作,段爱松小说的语言深邃中可见精炼,如同他笔下的青铜器冶炼,他的语言也像是经过冶炼锻造一般,散发着青铜的神秘与力量。他的小说让我想起一部电影的名字——《隐秘而伟大》,虽然小说与电影毫无关联,但是《青铜魇》的创作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宏大的神秘王国在沉没的幽暗地底仍然酝酿着苍劲的生命力量,隐秘中蕴藏着无限威力。《青铜魇》仿佛是作者唱的一首叙事史诗,它有着叙事诗的影子,作者用他的视角和理解将石寨山地下王国两千多年的历史加以塑造,呈现古滇国国王、王子、武士、族群在黑暗与紧张中用尽智慧和力量抵御外来入侵者的战争场面,这场战争演绎了一个古老王国的悲壮雄魄。也许是段爱松对音乐和诗歌的热爱,他的小说内容也似乎营造着一种交响曲或轻音乐式的叙事风格,《青铜魇》中青铜与灰烬的对话,井井有条的叙述着青铜的冶炼过程,而之后古滇王国地下宫殿发生了国王与入侵者的殊死搏斗,则可以将其自然融合于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伴随着交响乐的紧张、激烈而不断将故事推向高潮。

《葬歌》也是一篇饱含音乐元素与诗歌情调的作品。如果说《青铜魇》是一部来自远古的“战争史诗”,那么《葬歌》则是一部源于异域或“时间世界”里对生与死的“追溯之歌”。葬歌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一支古典交响曲,每两支乐曲采用相同的四个乐章,弦乐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打击乐大鼓、小鼓、定音鼓,在大乐队的演奏下完成彼时与此刻、远古与现实、前世与今生的对话。小说中所有人物与巫魔的关系,都嵌入交响乐的变奏,而交响乐四个乐章的固定模式将所有人物的命运牵上了隐秘的联系。打赌、交换、周旋、盟誓、暧昧、纠结、合伙、隔离、赛跑、同体,看似不同的命运却都指向一个终极点,完成于“时间世界”之中的“亡灵合唱”。倘若没有交响乐的元素支撑,便很难表现亡灵叙事者在梦境中所构架的世界,也很难表达作者于东方古国青铜文化与西方古典交响乐之间,于沉淀几千年的地下古滇国文明与高耸于地表的现代流行元素之间,所追寻的迁徙之路和未完待续的音符。同样的《通灵街》,虽然没有涉及任何音乐或诗歌元素,但其整个基调伴有哀乐的乐感。故事是衬着哀乐完成叙述的,整个过程低沉、郁闷,小说直到结尾也没有说明死者死亡的原因,如同哀乐一样,永远不会结束,听不到尽头,亦有未完待续之感。

在短篇小说《老飞》里,作者直接将老飞的命运与音乐和诗紧密相连,老飞始终漂泊于城市、酒店与街道之间,伴随老飞度过那些充满疑问的岁月的便是那个时代的音乐。老飞的经历同那些充满憧憬与怀念的歌谣渐渐糅合在一起,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那首“吊只狗/冬天里好给我/下酒”的诗,更是意味深长地“调侃”着流浪人心里的孤独与无奈。《老飞》这部小说相对于作者的其他作品,与现实更为接近,官渡大酒店、南窑火车站、车票、警卫衣、金黄的油炸洋芋……每一个地点每一个名词,都是远离故乡的符号。作者在小说开头就引入了美国乡村歌手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相信很多人看到这首歌的名字时思绪早已飘到了那个年代的零散记忆中。此时的音乐不再像《青铜魇》《葬歌》《通灵街》那样充满神秘和隐喻,它成了老飞在这个城市默默收藏的特殊音符,在无数个郁闷疼痛的夜晚,悄悄地数着回乡的脚步。

段爱松小说隐喻、阴森、幽暗的基调暗示着他所构造的梦中必然与死亡息息相关,他的小说有不少是亡灵叙事或者死亡叙事。我们需要区分的是,亡灵叙事的叙事者是已故之人,其叙事视角是全方位的、自由的。而死亡叙事的叙事者则非死亡之人,作品可能是作家通过某个视角来叙述主人公的死亡故事,其叙事视角是受限的。

最典型的亡灵叙事作品是《罪赎》、《葬歌》,小说以亡灵视角叙述故事,带着浓重的荒诞意味并且作者将叙事场景推向现实与非现实的模糊地带,将所有思考和想象都留给了读者。《罪赎》是段爱松在2012年7月,晋城发生的一场震惊全国的变态连环杀人案之后创作的。作者将受害者与迫害者的身体相融,通过人体的感官功能,利用人体敏锐的感觉器官:眼、耳、鼻、喉,甚至包括大脑、骨骼、经络、血液等来叙事。这是一种超越常理的叙事视角,在亡灵叙事的角度下又细化切入到亡者的身体器官,从而达到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小说创造了一种陌生的、暗黑系的亡灵语言,甚至表达了人之内心怨恨、不安、焦虑、绝望的心理动态。《罪赎》的起源是一起凶杀案,但小说的创作却远远超过了案件本身,利用亡灵的特殊视角,创作的视线便可以从一个点扩大到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囊括了生命、死亡、地域、时间等等,甚至追溯到异界的一个家族、一个王国或是一场寻根之旅。《葬歌》则是一篇打通阴阳两界的充满奇异想象的音乐式小说,作者用交响曲的结构来完成叙事,但其另外一特点便是亡灵视角。小说通过一个家族不同成员的不同命运构建成一篇带有家族史性质的作品,掌有最大操控权的亡灵叙事者仍然将读者的视线从地下王国拉到现实世界,又从具体的地点场所拉向虚幻遥远的梦。如同亡灵叙事者所说“我竟不知道生与死之间,还有另一种隐秘的存在方式”,叙事者在庞大的充满幻想的秘密空间中完成了一个家族命运的葬歌。作者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打开现代人精神空间无法寻觅的通道,通过自由的臆想达到心灵对死亡的质问、对生命的追寻以及对人类精神世界新的探索。

小说《通灵街》《小滴》《巫奈》则是出现死亡叙事的作品。《通灵街》是一篇亲人朋友为死者送葬的小说,作者通过死者的亲人、朋友的不同视角完成叙事。但故事的最终并没有揭示死者的死因,小说暗示生命的混沌之感,生命个体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以及生死问题的困惑与无解。作者试图将这种疑惑放置到一个特殊的隐秘空间,大胆地构造自己的虚拟世界,在这个异境之中寻求时间世界与现实空间的恒定。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通灵街》里的每一个小标题都用一个颜色取名——黑鞋、白粉、红纸、橙马、黄钱、绿脸、青痕、蓝衫、紫发,阴冷的葬礼因为有了这些色彩而略带温度。他将整个昏暗的、阴冷的葬礼布满黑白和七彩的颜色,让即将下葬的躯体还尚在人间时能够再感受一次人间的温度,用生活中的色彩追溯生命。我们在段爱松的其他作品中感受到的总是沉闷和压抑,而在《通灵街》中我们却看到了哀伤之外的生命温度。《小滴》中的主人公小滴,他的生命在童年的孤独、自卑中定下了悲伤的结局。小说中男人抛弃妻子,孤儿寡母的题材并非罕见,但是段爱松笔下的小滴却被附着了更深的故事内容。小滴和他的母亲被父亲抛弃如同一个时代的某段历史被现实所抛弃一样,当小滴努力去追逐得到的结局却是被毁灭。现实的真相无法揭开,脆弱的生命和苦痛的岁月总是会被强势掩埋。段爱松对死亡的叙述鲜有社会道德批判的意味,他的笔触很少掺杂过多的社会价值判断,或者这需要读者更深的理解才能领悟文本的另一层含义。小说《巫奈》中,巫奈的爹的死亡就是充满悬疑和神秘的,他在屋顶看到巫奈奶奶的那双小脚狠狠地向他踢去。诡异的死亡过程以及巫奈奶奶那双如影随形的小脚,呈现地方巫文化的神秘色彩。巫奈也在一个风雨之夜,变成人狗的模样带着家传的巫术奔向广阔的原始森林。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情节成为一个巫术家族“不朽”传奇,它们随着时代的前移沦落成了被时代抛弃的巫奈奶奶那双腐朽的金色小脚,但即使是堕落的文明也有权被记录下来。

段爱松的《青铜魇》总是会让我联想到电影《星际穿越》里所说的第五维空间,作者在传统历史文化的基础之上,让自己的想象穿越时空寻找到时空交错中最恰当的那个点,在那个第五维空间中展开了与历史的对话,如同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使者看遍石寨山地下宫殿在岁月变迁的过程中埋葬了曾经的恢弘与溃败。梦境与现实,时间与空间,作者借助历史时空重新编织了一个新的梦境,而这个梦境就是作者理解世界、理解历史的专属密码。这是作者对历史,对承载千年魂灵的青铜器和石寨山地下宫殿文明历史的特殊解读。“地域对文学的影响是一种综合性的影响,决不仅止于地形、气候等自然条件,更包括历史形成的人文环境的种种因素”,晋城的地理环境、社会状况、民风民俗为段爱松提供着丰富的创作材料,历史悠久的地域总是蕴藏着深厚的民间文化,玄幻的巫术、葬礼,暗地里传递的毒品,民间制作用于阴间的红纸黄钱,赌博的神秘帮派……这些都在段爱松的笔下生长出岁月和年代的记忆。作者对文化有着执着的追逐,他渴望对异域之地写出不一样的文章。《巫奈》里面所叙述的巫奈的奶奶是阴师,她可以让灵魂附着在自己身上,使死者能够与亲属对话。巫奈奶奶去世后,她的小脚绣花鞋居然还可以任意走动,而她的鞋子之上没有任何躯体。一般读者可能会以为作者在讲鬼故事,但其实这确实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民间流传的内容,这种神秘与怪力刺激着作家对现实、对传统文化、对现代科学的判断和理解,有着强烈文化意识的段爱松将传统经验与现代思维加以整合形成个体化的想象,完成对古老文化系统的现代阐释。《通灵街》看似简单地从不同的亲属话语中组合而成一篇小说,这其间向我们展现了当地殉葬的全过程,其中比较突出的一点是此时的殉葬已经实行火葬了,而火葬的方式中仍然保留传统的内容,比如“纸符”“绿壳鸡蛋”“油灯”“镍币”守坟的“大公鸡”……下葬的坟墓依旧有优劣等级之分,文中的死者因为死因不明,且生前是一个吸毒者,便被活人认为是身份卑贱、非正常死亡一类,所以最后死者只能被葬在名叫“一碗水”的荒坟上。由于人们对传统殉葬方式的习惯和对现代火化的陌生或排斥,便采取了传统与现代方式的结合,遗体只是被火化而已,送葬和下葬的仪式依然沿袭传统。结合小说《青铜魇》,我们会发现作者不自觉地阐释了传统与现代在发展过程中的矛盾性,我们一方面追溯着古老的优秀文化,一方面又无法恰当的处理遗留下来的文明。在面对如此庞大的历史文化内容时,我们需要跳出现实框架,或者超越现实空间,试图以人物视角以外的特殊视角去体认人类文明的变化。

《罪赎》从现实意义来看,是作家对现代社会恶劣行径的思考,是对现代犯罪分子、犯罪行为的严厉谴责。小说通过人体敏锐的感觉器官:眼、耳、鼻、喉、大脑、骨骼、经络、血液等,让读者切换不同的方式体验受害者的痛苦、煎熬、绝望,同时暴露迫害者的残忍、暴力、冷血。写法实在特别,十分震触人心。《通灵街》亦是谴责毒品给一个家庭、一个社会带来的毒害。就像段爱松的诗《妈妈,我变了》,我们将这首诗与他的部分小说联系起来,面对一个人命运的改变,面对自己思想的改变,面对历史辉煌与衰落的转变,作者的内心是失望的。段爱松追溯古滇文明历史,敬仰古滇国文明的璀璨、智慧,着迷于精湛、绝妙的青铜冶炼术,他似乎更想把自己当作一个古滇王国的使者。即使生活在现代,他仍然在内心建造了一个自己的王国,只有在这个王国里面,他才能真正与两千多年前的地下王国的灵魂对话。当然,一个对传统文化有着深入思考的作家,在追求古老的强盛文明时必然会反思现代社会。他在看待这个现代社会的时候没有决然的否定,而是尊重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产生的冲突与融合。只是作者也会在见证人类文明不断创造的过程中,偶尔感性地感叹时光和岁月带走了我们的什么或是为我们留下了什么。就像《巫奈》里的一句话,“而我,在晋虚城那段魔幻般的岁月中,还得继续和我的小伙伴们,与时间和岁月抗衡”。

小结

假如读者习惯了现实主义小说的阅读方式,那么对于段爱松的小说必然有一定的阅读困难。但是段爱松的小说绝对为读者带来了独特的阅读感受和审美体验,他的小说是具有一定控制力的,如果不融入到作者的思维路径中,读者则难以投入阅读。段爱松通过诗性的语言将古滇王国地下宫殿同现代社会文明共建在一个奇异的梦境之中,从而完成了在异域之境的多重想象。他的小说与诗、音乐、古滇文化紧密相关,“晋虚城”将承载着他的文学梦想抵达更丰富更深沉的创作空间。这种创作方式无疑让他的作品小众化,作者是否会为了获得更多的读者而改变创作风格,或是依然保持对异域之境的特殊创作?我想任何一个有文学理想的作家都不会轻易妥协,段爱松选择“晋虚城”作为自己文学的根脉,那我们便期待他在这片境域上建造起属于自己的文学之城。

【注释】

[1] 何平、段爱松:《访谈:有自己独到的异域之境,就应该写出不一样的小说》[J],《花城》,2017年第2期。

[2] 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总序》[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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