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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本土化语境中的世界文学和世界主义*

2018-11-12张晓红刘小玲深圳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18年2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比较文学学者

张晓红 刘小玲 深圳大学

比较文学诞生于19世纪的欧洲,其研究领域、范畴、范式和方法不断发生变化,在历史上形成了欧美学者分庭抗礼的话语场域。从实证主义法国学派到结构主义、新批评式美国学派,比较文学似乎一直是欧美学术的自留地。自1955年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在意大利威尼斯宣告成立,在经历短短几十年的膨胀、扩张和繁荣之后,比较文学遭遇了内忧外患的生存困境,引致苏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1992)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 2003)忧心忡忡地宣判比较文学之死。该判决延续了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把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68)所宣判的“作者之死”放大到理论之死、学科之死。无独有偶,重量级法国作家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也加入了“唱衰”欧洲人文学科的队列。在风靡全球的小说《基本粒子》(Les Particles élémentaires, 2000)中,维勒贝克双棒齐挥,一棒重击欧洲人盲目的科学崇拜,一棒追打已逝的法国大师福柯、拉康(Jacques Lacan)、德里达、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指控他们用“后理论”侵害人文学科,导致人文精神的沦丧和人文思想的式微,以及对科学理性的顶礼膜拜。

当欧美学者围绕“比较文学的生死”争论不休时,东方学者却以用乐观自信、包容达观的东方智慧回应了“比较文学之死”和“理论之殇”等悲观的危机论。以中国、日本、印度和韩国为代表的东方学者高调发声,在国际比较文学的舞台上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先后举办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13届年会(东京,1991)、第17届年会(香港,2004)、第19届年会(首尔,2010)、第22届年会(澳门,2019)。亚洲国家比较文学的蓬勃发展,既拯救了西方中心主义意义上岌岌可危的“比较文学”,又孕育和催生了一种鲜活的、包容性更强的比较文学。这种新生的比较文学注定是跨越文化、国别、语言等多种界限,在学科属性上越来越与区域研究兼容,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一种新型世界文学的生产、流通和接受模式。21世纪比较文学或总体文学研究,在“全球化”和“本土化”两种发展态势的博弈中,在文化趋同、文化多元、文化孤立等交叉渗透中,继续超越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局限和偏狭,越来越重视非西方文化。亚洲,尤其是中国经济发展和增长,逐渐改变了世界大的格局,使西方学者更加重视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东西方比较文学成了比较文学充满希望和活力的新趋向。全球本土化语境中的世界文学成为全世界比较文学学者研究的热点和前沿。

突破西方中心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最初尝试,发生在欧洲内部。早在1886年,英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波斯奈特(H. M. Posnett)就在《比较文学》一书中对歌德和《共产党宣言》中所提出的“世界文学”概念进行了探析。波斯奈特涉及世界文学的多元起源问题,认为世界文学起源于四大文明古国,各国均有自己的地理地貌和风土人情,因此它们之间的文化相互独立、各行其道。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些高瞻远瞩、胸怀世界的欧美学者,如艾田朴(René Etiemble)、刘若愚(James LIU)、纪廉(Claudio Guillén)、佛克马(Douwe Fokkema)、迈纳(Earl Miner)就开始勾勒一种东西方文学和诗学比较研究的图景,呼吁比较文学学者超越欧洲中心主义的偏狭和局限,走进东西方比较研究充满活力和挑战的领域。法国学者艾田朴最早把目光投向东方,呼吁西方学者们打破欧洲中心主义思想禁锢,通过学习“梵文、中文、泰米尔文、日文、孟加拉文、伊朗文、阿拉伯文或马拉蒂文文学”去了解和亲近东方文学和文化。纪廉热烈响应,盛赞从事东西方比较研究的人为“比较文学领域里的勇者”,预见东西方比较研究是“比较文学最具前景的趋势”。1983年,迈纳率领美国学术代表团来到北京,与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钱钟书先生联合举办第一届中美比较文学学者双边讨论会,搭建中美比较文学学者对话的平台。

1993年,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重磅推出《何为世界文学》一书。达姆罗什提出了不少关于世界文学的新观点和看法。他认为,“世界文学”是文学生产流通和阅读的方式,“世界文学”是具体存在的并且是多样的,没有固定的模式;翻译对于世界文学的形成和传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石激起千层浪,世界文学研究热潮再次来袭,并持续升温。2004年克里斯托弗·普伦德加斯特(Christopher Prendergast)主编的世界文学专题讨论文集《世界文学争论》出版,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一浪高过一浪。2010年8月,在韩国首尔召开的第19届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大会分议题之一便是“比较的世界文学”。比利时学者德汉(Theo D’haen)近些年的研究聚焦于世界文学,先后推出了《劳特里奇世界文学指南》(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 2011)和《世界文学读本》 (World Literature: A Reader, 2012)两部编著,收录了世界文学研究领域的最新、最权威的成果。2013年,加拿大学者史蒂文·托托西·德·齐普内克(Steven Totosy de Zepetnek)和图顿·慕赫耶(Tutun Mukherjee)合编的《比较文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化研究指南》问世。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世界文学的研讨会在全国各地不断召开,与之相关的文献也不断涌现。尤其是全球化发展,使得国内学者备受鼓舞,并积极地为世界文学寻找理论依据与支持。国内对于世界文学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第一,对于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的界定,如郭晗聃的《歌德的世界文学理念探究》(2015),方维规的《何谓世界文学》(2017)。第二,探讨世界文学的翻译问题,如王宁的《比较文学、世界文学与翻译研究》(2014),曹顺庆的《翻译的变异与世界文学的形成》(2016)。第三,关于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如姜哲的《学科调整与理论重构:从“外国文学”到“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15),蒋先勇的《世界主义、文化渗透与比较文学》(2018)等。第四,关于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及民族文学的关系问题。这方面的代表性论文包括王宁的《诺贝尔文学奖、世界文学与中国当代文学》(2015),以及邵岭的《面向世界文学,如何界定中国文学的写作姿态》(2018)。

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全球化”与“地方化”之间的矛盾与张力愈发显著,无可避免地导致了文化上的两极格局,一极是由“全球化”带来的文化趋同,而另一极则是由“地方化”造成的文化多元和文化孤立。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现实语境,学者们重新返回到歌德带有世界主义人文理想的世界文学中,力图消弭全球化和本土化两种文化潮流之间的分崩离析。2014年,刘洪涛等的《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文学理论热点问题评析》指出:世界文学作品是由译本构成的,是融合了源语文化与译语文化的混杂、共生作品;世界文学话语在进入实践层面时,既包含了对普世价值的追求,也会传达特定的民族倾向和区域立场,因此世界文学是一个复数的存在;世界文学观念总体上经历了一个范围不断扩大、欧洲中心主义思想逐渐弱化的过程。2015年,李娟在《文学的“全球本土化”:中国民族文学研究的社会文化人类学考察》中指出“全球本土化”所呈现的核心问题具有鲜明的跨文化意味,文化多元主义是当代全球状况的结构性特征。人类的文学是文化的表现,而其本身又是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因此人类学对于民族文学研究的意义在于对人的理解以及对文化整体辩证的观照。2018年,刘擎在《超越全球化与民族主义的对立》中提到,民族主义与全球化并非势不两立的,并指出民族主义对抗全球化的策略是有条件的,其抗拒效应也是有限的;同时分析乐在身份认同问题上民族主义与全球主义的关系;最后对两者相互兼容的可能提出了初步的构想。

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在很大程度上与世界主义这一概念紧密相关。当我们从事文学研究时,如果仅从民族文学的角度出发去探讨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很难不陷入狭隘的民族主义泥沼。而从世界主义角度出发,我们便会考虑作品在世界文学语境下的普世价值和意义。在当今全球本土化的大背景下,世界主义成了国际学界的又一个热门话题。重量级出版物包括:1997年比较文学学者提姆·布莱南(Tim Brennan)的《在世界的家园里:当今的世界主义》,1998年谢永平和布鲁斯·罗宾斯(Bruce Robbins)主编的《世界主义政见:超越民族的思想与情感》,2006年夸米·阿皮亚(Kwame Appiah)的《世界主义:陌生者世界的伦理学》,2007年德国哲学、社会学家乌尔利希·贝克(Ulrich Beck)与埃德加·格兰德(Edgar Grande)合著的《世界主义的欧洲》,以及2008年乌尔利希·贝克的《什么是世界主义》等。

根据世界主义的社会理想,人类都属于同一精神共同体。世界主义又是一个哲学和政治概念,具有浓厚的伦理道德色彩。当代著名社会学家克雷格·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认为,世界主义并非单一的概念,它关注的是作为整体的世界而非专注于某个特定的地方或社群。世界主义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当人们问起苏格拉底的故乡在哪儿时,他答曰,不是雅典而是世界。犬儒派哲学家迪奥根尼(Diogenēs)也声称自己是“世界公民”,鼓吹一种普世的伦理道德。对他们来说,对人类的忠诚并不一定非把自己局限在某一特定的社区或民族,且他们所追求的也不仅仅是本民族利益,而是整个人类和世界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和利益。

针对世界主义,国内学者在哲学、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等广阔的人文社科领域与国外学者进行深度对话和有趣互动。国内世界主义研究大致可归为以下几类。第一,探讨世界主义与世界文学的关联,如《西方文论关键词:世界主义》(2014),《世界文学·全球化·世界主义》(2018)。第二,探讨世界主义在某个学者的某部具体作品中的体现,如《厄休拉·勒古恩〈黑暗的左手〉中的世界主义》(2015),《唐·德里罗〈坠落的人〉中的世界主义意识》(2015)等。第三,探讨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关系,如《大同世界与世界主义:兼论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关联》(2017),《未来世界的价值基础:民族主义还是世界主义》(2017)等。第四,关于世界主义观念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关系如《世界主义、世界文学以及中国文学的世界性》(2014),《世界与现代:世界观念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生成》(2015)等。

从这些研究成果不难看出,世界文学与世界主义是两大互相交织、互相补益的理论话语体系。我们要把握世界主义的深刻内涵,准确把握其对于世界文学的推动作用。基于此,我们需要做到以下几点:第一,将世界主义理论放置在全球化背景之下,放眼全局,在研究世界主义与世界文学时,采用多维研究视角、多样化研究方法,使之成为一个跨时代、跨领域、跨学科的理论体系。第二,我们既要看到世界主义在推动世界文学发展上的促进作用,也要预见其可能遭遇的困难,理性处理对于世界主义的质疑与否定。第三,打通世界主义与民族文学,打造具有中国特色的世界文学,推动本民族的文学走向世界,加强民族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交流与互动,实现“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价值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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