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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向西

2018-11-12苏卷良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0期
关键词:小红新疆

苏卷良

不知不觉天已昏黄,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变得漫漶起来,肚子咕咕响个不停,我想自己是饿了。推开眼前的书本,出门,南横街上的路灯次第闪亮,发出辉煌的光芒。街道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朝远方延伸。车辆是不断跃出水面的鱼儿,亮着车灯,穿梭而过。

我站在南横街的分岔路口,烟雾上来了,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没有方向。中午,妻去娘家,女儿嚷嚷地跟着要去,她们娘俩便出了家门。屋里静寂,难得落个清闲,我开始看书,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便错过晚饭的时光。

一个少女从街道上走过,转动着肩上的雨伞,浑圆的臀部微微晃动着。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行色匆匆,一双不安的眼睛更显出饱经风霜的年岁。烟雾浓烈,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雨丝,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落下来。我一时彷徨,不知吃点什么?向东?向西?人有时是个自我的矛盾纠结体。东头的鸿天炸酱面,清淡可口,正中自己的口味,就去吃一碗面吧。思忖片刻,我撒开双腿,朝东走去。我低着头,边走边思考生活中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不经意间,一阵尖厉的嘈杂声挤进我的耳膜——女人的声音,双方争吵的声音。抬起头,瞧见两个女人正在不远处厮打。她们身着艳丽的衣裳,宛若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忽左忽右,上下翻飞,不断变换位置,还有姿态。

我揉揉眼睛,朝前挪动几步,看见大红的女人压在浅绿的女人身上,一只手朝对方的脸面狠劲地抓挠。浅绿的女人似乎被激怒,使出吃奶的劲,推开大红的女人,翻身骑在对方的身上,拳头雨点般落了下来。她俩撕扯,翻滚,喊叫,咒骂,整个街道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站在一边,一个男人站在另一边,我们都冷漠地观看。我记起了多年前观看马戏的情景,跟现在一样的心绪和姿态,别无异样。从叫喊声中判断,这个男人似乎与大红的女人有关,是她的男人。

街上的烟雾浓重,雨大了起来,她俩一起跌落在泥坑里,溅起点点水花。整个过程,我仍未瞧清她俩的脸。渐渐地,浅绿的女人占了上风,她打累了,直起身,揩了揩脸上的水,不知是汗抑或雨水。这时,我瞧清了她的脸,一张熟悉的脸。

她是我的同事,我和她在一个教研室。闲暇,她曾给我讲过她俩的事。为了叙述方便,原谅我叫大红的女人为小红。早些年月,同事上兰州外出培训,期间结识了小红的男人。她帮小红的男人做了一些事,小红的男人过意不去,执意请她吃饭。尔后,他和她互相留了联系电话,加了QQ。几年后,一个偶然的机缘,她无所事事,闲得慌,见他的QQ上线,便跟他聊了几句。她和他聊起培训的事,一起吃饭的事。他依旧感激她,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不知怎么回事,聊天内容被小红知晓。小红生性多疑,以为她和他搞在了一起。她去跟小红解释,谁料一个黑狗越描越丑,小红愈加疑惑,跟她闹了好几次。小红时常凭蛛丝马迹,从妒忌一个女人转为妒忌另一个女人。这种妒忌,不相信,像瘟疫一般,传染起来。小红怀疑男人在外面有人,经常跟踪,查看手机,生他的气,找寻种种理由发泄。从此,争吵,谩骂,厮打,这些成了小红和男人的日常课。

谁都知道,人生来孤独,在自己的旅途中,碰到一些情意相投的人,并肩而行,让旅途更加精彩纷呈,该是怎样的缘?

天已经黑了。我不想惊动同事,去跟她招呼一声,况且她未处于劣势,让她的所有骄傲抑或耻辱都留给她自己,停在风中。我转身,向西,一路走下去,经过好几个红绿灯的岔路口。曾经年少轻狂,亦爱酒醉,不经意间会在楼下弄些声响。每个深夜,皮鞋声“哒哒——哒哒”地从楼下经过,向东,向西,不辨方向。现在,我已没有了夜行的习惯。不管夜色有多暧昧,走得再远,我都会停下脚步,折过身,沿原路返回。

我停下匆匆的脚步,在一家小店门口,店名叫阿嘟麻辣烫。阿嘟为何意?我满心疑惑,不由踅进小店。店面不大,摆放着几排古色古香的木质桌椅,拥挤却未显凌乱。一对母女坐在旮旯里,正耐心地等待。我落在木椅上,环顾周遭,想张大嘴巴喊叫,又紧紧地闭合,无声无息。店主没有出来招呼,依稀看见她正在后厨紧张地忙碌。我站起来,朝对面走了几步,停下来,扶了扶眼镜,向墙上的价格表张望。尔后,来到冰柜前,捡拾了一些自己嗜好的菜蔬,放在菜盘里,朝后厨走去。透过窗口,我把菜盘放进去。我伸长脖子,向内张望,烟气氤氲中,一个娇小的女人映入眼帘。看着这个女人的背影,我竟然感觉有些面熟。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在我熟识的人中,怎么会有做麻辣烫的女人呢?我努力地偏了下头,从微小的侧面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脸。这是我认识的那张脸吗?霎那间,我觉得血压上升,心狂跳不止,咚咚地快要蹦出胸膛。

这个女人我是认识的。我和她做过同学,我就坐在她的身后。我曾把一只蚂蚱悄悄地系在她的发辫上,尔后幸灾乐祸地看她从座位上惶恐地直跳起来;她似乎一直对我很好,有一回学校收资料费,我忘了周末回家取钱,是她悄悄地塞给我钱。后来,我得知,她自己也未有宽绰的钱,竟为了我挨了几天的饿。我还给她写过情书,搜肠刮肚地罗列一大堆甜言蜜语,而收到她的一封信,我都兴奋地阅读上好几十遍,从头至尾能背下来。也就是说,我追求过她,我俩好过,只是无疾而终。她家贫困,未读完高中,就无奈地辍了学。听同学说,她去了新疆。新疆是个遥远的地方,她们也不知她具体在哪儿。尔后,我拿出压在箱底的信件,把它们一页页撕碎,掉下的纸屑散落在沟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我们未曾谋面。

她转过身,走近窗口,她看到了我的这张脸。我的脸还是过去哪张脸吗?早已不是,如今脸上已经布满皱纹,沟壑纵横。以前不常戴眼镜,现在近视加重,离不开眼镜。一切都变了,我早已不是从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这多少有些意外,意外得让人不可思议。

她说,是你呀!

我说,是你呀!我来吃饭,真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你。

尔后,没话了,无言地沉默。

她递给母女俩饭菜,顺手端过我的菜盘,又忙碌起来。我退到餐桌旁,缓缓坐下来。她依旧娇小,羞涩,妩媚,容颜未曾有多大改变,隐隐中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韵味。

多丽丝·莱辛(Dorris Lessing)曾获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其代表作《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于1962年出版。中译本翻译由陈才宇、刘新民共同完成,陈才宇翻译了全书的前三分之二,余部由刘新民完成,译林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金色笔记》结构新颖,以“自由女性”为经,黑、红、黄、蓝四本笔记为纬,涉及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政治文化思潮。全书现实主义色彩浓郁,内容庞杂,语言多样。

旮旯里那对母女吃完饭,小女孩嘴里哼着歌谣,牵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店门。店内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端上来一大盆麻辣烫,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尔后坐下来,坐在我的面前。麻辣烫的温度在我们眼前上升,热气腾腾。于是,我们聊起来,聊各自的生活。

那年辍学后,她跟着二叔去了新疆。她先坐汽车,到了兰州,尔后转乘火车,火车走了两天两夜,把她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觉得,新疆真是大啊,这辈子怕再也走不出去!她在一家皮鞋厂上班,结识了自己的男人。尔后,工厂倒闭,她俩谋划着去卖麻辣烫。她俩先在街边摆摊,尔后租了一个铺面,天长日久,苦心经营,熟人多了起来,生意渐渐有了一些规模。孩子出生后,她俩忙不过来,就把孩子留在家里让婆婆来带。

光阴飞逝,转眼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村庄的学校破败不堪,荒芜了许久。一座乡村学校的没落,就像一个村庄灵魂出窍,这里将失去灵气!孩子不得不到镇上念书,婆婆便有些力不从心,带不动他们。无奈,她只好从新疆归来,在县城开了这家麻辣烫。她的男人依旧留在新疆,给人打工,一年回不来几次。男人不在,她独自经营小店,照料孩子,虽有婆婆帮衬,可一天奔波下来,身子骨快要散架了。

她埋怨男人,说他撇下她们娘儿仨,一个人在新疆逍遥快活。我便对她戏谑道,当初你若没有辍学,说不定咱俩就结了婚,成家立业。她听后,不禁涨红了脸,喃喃自语,哪能呢,你都是端国家饭碗的人。

我低下头,一阵沉默。我是个稚拙的人,只是运气不错,凭着勤奋,考上大学,尔后又有了工作。教师并不是一份让人羡慕的职业,可在西北小城,依旧可以栖居有所,三餐无忧。比起她的奔波,她与男人的相隔天涯,我的生活还是相当惬意,幸福多了。

我吃完了,她开始收拾杯盘。我站起来,靠近了她,闻到了她身上隐隐约约的体香。我咽了咽唾沫,伫立在原地,时间在凝固,夜色也在凝固,似乎可以用刀一块块切割下来。我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流淌的声音,清晰而强烈。这种声音似曾相识,来自遥远的时光里。

那年,我刚好十八岁,跟着父亲去田地里放水。父亲不知因了什么缘故,急匆匆地走了,丢弃下我独自一人。惨白的月亮挂在天空,下边是白花花的水域。好像有风,不大,微微地吹拂着人的脸庞。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夜已深,我依旧坚守在田埂之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待在深夜的月光下。月光朦胧,周遭静寂,记不清自己内心有无恐惧,好像是件并未发生的事情。我听到了流淌的声音,身体之内,血液奔跑。水哗哗地淌进田地,我知道,土地开始变得湿润起来。小麦拔节的声响越来越强烈。

我终于听到了声响。在梦里,声音像被一块强力的磁铁吸引,挣脱不出。我觉得,眼前是片流光溢彩的绸缎,那么晃眼。我被一片浩渺的水域包围,找不到出口。我想,总有水波涟漪,鱼虾低吟,哪怕细如发丝微若芥末的物什掉下来的声响,绝望中给我一丝光亮,施舍一根稻草。我没能听到声响,自始至终,悄然无声。声音哪里去了?我站在一块潴留之地,像只受伤的鸟雀,惊慌失措。若干年后,我还记起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流淌的声音不绝于耳,洞穿过我的内心。

她痴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真想从后面抱抱她。我从未亲密接触过她的身体,只有一次,我还给借她的书时,指尖碰在一起,就像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颤栗,心潮澎湃。这种感觉,曾让我长时间不能忘怀。我靠近了她,她穿得很少,我看见了她的乳房,有些下垂,她的皮肤,真真切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不再光滑和细腻。我的内心涌过一种隐隐的失望,转瞬即逝。

我想,该走了。

我给她钱,她不收。

她说,好多年都不见了,怎能收你的钱!

她又说,权当我请你了。

我说,怎能让你请呢,要请也是我请!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羞赧地收了钱。

尔后,跟她告别。她跟出了小店,我抬起头,像赠送礼物似的送给她一个微笑。

灯火之下的小城,街巷互相缠绕,就像线团一样,让人忘记身在何处。突然,想起自己进店时的疑惑,竟一时忘了问询。阿嘟这个词与什么有关呢?这时,烟雾变得淡了,轻了,梦幻一般,在灯火的映衬下,渐次消弭,似乎未曾来过这个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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