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先生
2018-11-12王安忆佳
王安忆佳
一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她眼前的少年躺在沙发上,头枕在背过去的手臂上。
“深蓝色的吧。那种不透气的蓝,像一堵墙。”她说。
“你怎么尽是古怪的想法。”少年说着闭上眼睛,像一只假寐的动物。脑袋又埋进了枕头里。
没有炽热阳光肆虐的傍晚7点,云间的蓝色渗进屋里。
二
忽的一下她抬头,看到闹钟上的时间:8点19分。额头上全是汗。她是不常被梦境困扰的人,大概是大部分的梦都在将要进入更深意识的时候消失了。意识最深处的梦,都清晰无比。她见过那少年的面孔少说有八九次了。少年住在她家对面的楼上,像所有俗套的都市情感剧一样,碰巧那也是一个热闹的街区,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走着,每个人都在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正在读大学,租住在闹市区边上,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感兴趣,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如此强大的编故事的能力。
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是在便利店里,他在她前面结账。她在看手机的间隙瞥到了站在前面的少年。比她高出两个头,穿蓝色的帽衫,头发有些卷起,戴耳机、深棕色镜框的眼镜,有轻微的黑眼圈,双手插兜,一副痞气的样子。收银台上放着两大桶牛奶、方便面若干、一袋薯片和一盒口香糖。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以至于她能清楚听到里面的鼓点。鼓点一下一下似乎要穿透他的耳膜,冲入宇宙的星辰里。
“你好?”是收银员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会在无聊的时候想很多事情。她喜欢坐在椅子上,把脚翘上桌子,随便抓一本书,读了一两篇文章之后就合上书,食指在装帧细致的封皮上打着节奏。血液里溶着几天来她观察到的有趣信息,无规律地涌进大脑。楼下的阿姨脸上满是儿子回家的欣喜,篮子里的佛手贝应当是在北方念书的儿子最想念的吃食。昨天早上看到了同系“专八”(英语专业八级考试)考了九十五分的那个男生,厚眼镜片,走路像孔雀。快餐店的女店员笑起来特别像宫崎葵,她会不会有个长得像高冈苍佑的男朋友呢,希望他们不会分手。今天在便利店里看到一个属性熟悉的人,他好像那种她在初中、高中班里不想搭理的男生,只会打游戏,语文和英语很差劲,在数理化课上倒能推推眼镜认真听讲。她希望她能一直有个好记性,不过最好是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麻烦和费脑子的事,处理过去之后就不要再记起来了。
三
世界真是小。一周后,她坐在市中心临街的一家夜市馆子里,看着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少年。有点名气的馆子大概是很容易碰到熟人的地方,也应该很容易碰到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吧。他还穿着那件蓝色的帽衫,没有戴耳机。看样子他点了一碗葱油拌面,吃得很匆忙,连着接了两次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听着像他的头儿,少年三言两语之间透出的谨慎和疲倦,让她觉得不太对劲。她想起从前听过的有关双面人的故事,以及那些一位演员分饰两个角色的电影。当她吃到一半时,少年背起背包,匆忙地走出店门。和那些奔波在不同地点之间的人们一起,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
楼下的阿姨和儿子昨天来找她,说煮三鲜做多了,拿上来一些分着吃。阿姨似乎有心事,偶尔叹气。阿姨的儿子是个很安静的人,不怎么说话,阿姨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一顿饭吃得并不开心,好在煮三鲜真的很好吃。那个“专八”考了九十五分的男生叫陈立秋,她刚刚了解到陈立秋是她朋友的小学同学。前两天一次聊天中偶然发现,两人认识同一个人。她的朋友讲,陈立秋小学时期非常叛逆,曾经把老师气得心脏病发作,还好抢救过来了。在她就读的这个人数不多的系里,大家都知道那个“专八”九十五分的家伙,可是他们知道的信息也仅此而已。下午去快餐店的时候,看到了“宫崎葵”的男朋友,他在等“宫崎葵”下班,店里人不多,门口停着的摩托车应该是他的。“宫崎葵”的男朋友长得不像高冈苍佑,也不像任何男明星,只是高个子、普通长相的男子。“宫崎葵”在和男朋友说话的时候笑得比平常开心得多,那是自感幸福的人所露出的笑容。有一部电影,讲述两个人物的故事,一边是生活失意的演员,另一边是和盟友一起向暴君复仇的侠盗。演员的内心里藏着侠盗的野心,侠盗的故事里有演员所认识的人。两个角色是由同一个人扮演的,同一面孔之下的人格碰撞总是那么迷人,可能那部电影的导演也是这样想的吧。她所知道的那个少年,仿佛正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想叫他“罗伊”,是那部电影主角的名字。
四
周末的一天,她上午10点钟从被窝里爬起来时,忽然发现对面的风景有些不太对劲。仔细聚焦之后,她看到对面楼正对着她房间的那扇窗户的窗帘被拉开了。之前那个房间的窗帘从来没被拉开过。搬进来了新的住户吗,她在想。电影《后窗》里,受伤的记者坐在窗前用望远镜窥视对面楼上邻居的一举一动。她没有望远镜,于是便睁大眼睛仔细看站在那扇窗后面的人。是个瘦高的男人,刘海很长,看不清眼睛。10点钟的太阳快要移到天空正中,阳光照在对面的窗户上,驱散了黑暗中快要发霉的空气。她能看见那房间里墙上贴的海报和床上蓬松的被褥。玻璃的反光照在墙上,看起来明亮而暖和。房间里的男人用发箍撸起刘海,她这才看清他长什么样子——是便利店和夜市馆子里的“罗伊”先生。她感到一种只属于她的神奇力量:只是看见一个人,不用说一句话,就能听一个故事。如果碰巧遇到一个神秘的人,就能一直在变换的装束之下听很多故事。她就像电影《坠入》中那个缠着罗伊讲故事的小女孩儿一样,对一个陌生人进行大胆又贪婪的索求。少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她慌忙地移开目光,屏住呼吸,直到余光里的少年离开窗口。他打开了录音机之类的东西和音箱,拿着吉他坐在床的一角。声音从窗户传了出去,就像少年高分贝的耳机音量一样,她听得很清楚。那似乎是少年自己录制的配乐,能听出贝斯和架子鼓的声音。他弹着吉他唱起来,声音像每年3月份爆发一次的火山,卷着灼热的空气和灰尘,迟钝地蔓延。那些灰尘飘在海洋的上空,似乎在嘲笑那些无能为力的航空公司,接着,在某一个没人注意到的瞬间钻进大海。蓝色的大海,深不见底,也不透气。被太阳照射着的温暖突然消失殆尽了。那是那年冬天最热的一天,太阳直射地面的时候,地面温度21℃。
五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到她和少年坐在一个乱糟糟的客厅里。梦里的她很清醒,坐在少年的对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少年说话。而梦里的少年似乎觉得她很不会聊天,说了没几句就困了,想要在沙发上睡觉。她想知道很多关于少年的事,她只是不敢问。许久的沉默之后,少年突然饶有兴趣地坐起来。
“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歌?”
“深蓝色的吧。那种不透气的蓝,像一堵墙。”
“你怎么尽是古怪的想法。”
她感到那不是普通的敷衍,而是一种得意。像是最终没能落入猎人陷阱的狐狸,叼着一块肉跑进了森林里。
六
她上小学的时候想长大以后去杂志编辑部工作,那样她就能遇到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故事。她如今想,当时的确疏忽了,仅仅是在一大堆的来稿中海选可以刊登的故事,就已经是相当费心的事。恐怕她会因为自己的私心犯下很大的错误。倘若真是那样,她想为那些有着精彩情节铺垫的故事说声对不起。
楼下阿姨的故事很无聊,因为她儿子和她所看好的未来儿媳掰了,所以她才会唉声叹气。
陈立秋叛逆的过去可能没有多少人会了解。在这个世界上,回忆堆满了每个角落,像虫子蜕下的空壳,有些在积了很多灰尘之后变得肮脏不堪。
“宫崎葵”的男朋友依然每天来接她。现实中的宫崎葵和高冈苍佑离婚了。也许就是这样的吧,除了外在的相似,不同世界的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最在意的是“罗伊”先生,即使那次在窗口看到他是最后一次。她猜测少年已经发现了她。他此时,可能已经骑着马、戴着红色的面具,挥舞着马鞭,消失在大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