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童诗歌小辑

羽 童

江上升起月亮

在江边我任由风吹着

跟时间一样不想说一句话

我在等待

江上升起月亮

我试图在车窗内就能看到那个

辉煌无比的瞬间

而每一次

我总是先看到水中的云

或者云中的水

以及面容中不断变幻的表情

还有隐藏在面容背后的尘垢

江上升起月亮

渐渐变暗的金沙江会镀上一层

重金属般的色彩

那一刻我都会有一种惊讶

好像我这一生都没有亲近过金沙江

好像我这一生都没有亲近过月亮

而此时

月亮照亮了裂谷

月亮照亮了暗处的我

那些胸口的尘埃

那些脸上的斑点

都被照亮

雨水日

我想借一滴雨的清澈回到你身边

我想回到你身边，回到去年消失的走廊

回到长亭外，回到古代我们的前世

我想借一滴雨打湿你的脸颊

在你的眼前停顿片刻，我想陪同你

走在春夜的街上，与你的黑伞肩并着肩

我想借一滴雨小声喊出你的名字，小声

说出细碎的疼，不轻也不重的力量

让你的眼睛忽然间潮湿

在春天深处虚构桃花

春以为期。现在，我正沾着花粉

脂笔书字，虚构一朵隐姓埋名的桃花

落红满纸。要以墨分五色加以渲染

要跳脱。要轻盈。但一定没有，招惹过春天

要以田间阡陌为背景，生长朴素，患有洁癖

风正暖暖，掀起诗歌的腰肢。掠过水的眼睛

以及经过冬天后返青的小挣扎，歌哭后的静谧

一瓣是春衫薄里留下体温的红酥手，一瓣

在西来的雨水里打开梦，另外两瓣

沿枕木和铁轨组成的梯子，把天走亮

剩下那瓣花妖，取消了葬礼，和那个人

在前尘旧事里相依为命

这个季节，桃花的兵马浩浩荡荡

占山旁水，有良田万顷，有前世的白马

和今生的浮云。怀抱春琴，纵然是三缄其口

风吹的那页，右上篆刻：红颜素心

左下落款：今世桃花

还来就菊花

是秋天了，我记着我们之间的约定

拎两串叫作诗的汉字，在你家篱笆外叫鸣，开门

你要赶在天色将晚未晚之时，筑起夹道欢迎的动词，

扶起夏天那朵，提早开过的菊花

我酝酿已久的锦绣换取的，就是她了

我要为她拂去睫毛上的霜华，梳理凌乱的头发

朴素的美，挽起她的名字，一前一后

把《菊花四弄》弹响。我烧水，泡菊花茶

任你在邛海边吃着烤鱼，念着你薄凉的前半生

也罢，你不在，我还来就菊花。一曲散罢

秋更深了。一地黄金锻打的气息，像我的文字

在诗歌留白的地方，饮酒，脱俗

命犯桃花

假如我是桃花

我要让自己朝朝暮暮地开

日日夜夜地开

你不能阻止桃花的夭夭

她开得那么单纯，又是那么复杂

她期待一场完整

也无惧瞬间的破碎

你看，我骨头里的春天已全部打开

我要以十万亩大军占领你的山川

让你命犯桃花

我将制造空气中的腥

搅动海水中的蜜

调制舌尖小剂量的毒

使用勾心术，巧施美人计

染红我自己

在你吻我之前

世界这么大，但是只要你

拥抱了春天

就等于拥抱了我

外 省

外省是我积攒起来的，一年当中舍不得花掉的假期

是怀揣在衣兜里的理想，是心脏里的杂音和马蹄

是青砖红墙。古渡口。是黄昏的站台，一列蒸汽火车。

外省是我每次都要隆重地穿在身上的大衣

是辽阔似水的信念。拆掉的栅栏。

是转身，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是迟来的大雪。

外省是全部的桂花开。是我渴望说出的委屈。

是你从未到场的送别。是长亭外古道边。

是铁轨和枕木组成的梯子。

暮色缭绕

请为我搭起夜晚的帐篷，等待我苏醒

等待爱情，重新从我身体中长出来

魔咒在四周芬芳起舞，有纷乱的

野草挡路，有尖锐的叫喊

撼动你的仁慈。你要深居简出，你要

逐一地翻拂。我裙上的布纹、睫毛上的萤火

你要借助披肩的一角，寻找河流的那束光

它们有过你指尖的热度，它们会为你

提供情绪。提供，盛装忧郁的水瓮

在我们初相遇的那场大雨赶来之前

你一定要醒着。繁星越来越深

天堂和地狱正惊心不已

生 日

对于今天，抒情显得多余

风会克制地吹，和昨天保持的一样

我学会了叙述，也学会了一日三餐

漆发如墨，不过却与我隔着一段荒凉

我对生活的全部热爱

就是我经过的时间把我抹去

致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站在湄公河岸了，玛格丽特。头戴平檐男帽

臂肘支在船舷上。那是1987年的夏天

泥泞的河水在闪光之中，浅红色的男帽是全部的风景

我记不得这顶帽子怎么会来到我的手里

河水之下，有一场风暴在狂吼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天渡河的情形

记得脸上的小雀斑，樱桃色的口红，口袋一样的长裙

那天，悲戚之感被推向悬崖，那一刻，是你的 也是我的。

从那以后，许多面孔，我独爱你那张

十五岁就苍老的面孔。盛开的身体，光芒的深井，

吻一次 死一次

玛格丽特，自你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情人

那被你用旧的身体，他的肌肤

同我一样，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你可以拾走我的水晶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的追问

你可以拾走我的水晶，烟雨中的衣袂

尽管把它们挂在你的脖子上，披在你的身上

那是我用呼吸和战栗所编织的时间，隐藏的

符咒，披肩上的心碎，夜的终曲和曙色

黑暗尽头的唇语，转世轮回的密码

这是秋天，我的大地和故乡，金沙江沿岸

那片水域，有你无法猜测的深度，蛊惑人心的生活

有我的王，统领版图上丰茂的江山，有我的羊群和草籽

有穿裙子的蜜蜂用甜味的舌尖传授前世的花粉

你可以拾走我的水晶，拾走我的哀愁，拾走

倾国之城的美貌，拾走蝴蝶飞过沧海的历程

拾走草房子的木格窗，瓷器、画布、我的诗句

拾走竹林、田舍下的爱情，前世的山岗和苹果树

拾走一个又一个故事的翻版，拾走一个又一个编年史

只爱现在这个样子

就这样伫立在这条河流的岸边

一年。四季。两酷暑。

我已经迎送了一场接一场的雨水

现在，只不过在想象另一条河流

告诉我，雕楼玉砌应犹在

而我，只是朱颜改

现在，我更像身边的这些花朵

我爱它们中的每一朵

我爱它们正在消退的颜色

我爱它们

悄无声息，研磨寂寞

它们知道，待在这里的这个人

爱着它们，爱着它们现在的模样

它们才让这个下午

一点也不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