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

2017年12月9日下午4点，父亲突然辞世。那个时候，我在发着低烧，记忆里发烧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远到可以追溯到初中时代。这一次的发烧是经历了二十几天的感冒咳嗽后的病毒大爆发。就在这个准备前往医院的时间节点里，接到了哥哥的电话，毫无征兆的噩耗传来，那时似乎心理上并不相信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只是一心想要赶回去看看父亲。前往普洱的班车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发车了，几经周折终于在六点钟从孟连出发。

一路上父亲的音容笑貌清晰浮现，他脸上慈祥的神情，眼睛里应允着浅浅的笑意。尽管备受病痛的折磨，父亲总给我一种安稳的温暖，似乎只要他还在，作为孩子的那一点软弱就有安放的地方，只要他还在，就有一个人在故乡等我归来。想一阵，不舍一阵，眼泪默默地流下来，不敢伸张地悲伤呜咽，害怕同行的人打听和安慰。一路上顾不上水米，凌晨两点来到了镇沅。才发现慌忙间没有带身份证就出了门，一时摸不着歇脚的地方，只得硬着头皮联系平日里很少联系的五姨妈。在五姨妈充满异味的狭小出租房里，纸板和旧麻袋草草地铺在地上，垫盖的棉被一概舒展不开，我和衣躺了进去，浑浊的气味充斥鼻尖，想念着父亲躺了许久迷迷糊糊睡着了，父亲的身影悄然入梦。梦里的情形，像是父亲和我在求医的路上，在某家饭店歇息，父亲和我坐在旧木椅子上谈论着什么，亲人之间的温馨萦绕左右。梦里的情形慢慢模糊了去，意识拉回到了现实，眼睛里看到出租屋的窗子缝透进来的微弱晨光，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所为何事，父亲的死讯一时间变得遥远而荒唐。我的脑海里浮现各种疑问来：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的父亲不是好好的和我坐在一起说着话么？

等我把这些问题都整理明白，那种迫切想要见到父亲面容的想法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服从于这个想法。搭乘的出租车，100元乘载20公里路，那时那刻我觉得实属优惠异常，比起我想要见到父亲的着急来说，一路上昂贵的包车费用都变得不值一提。最后的一段路搭乘村里亲戚的车子，路上自然地谈论到父亲临行前留给大家的事迹。

张大婶说父亲几天前还在自己做饭吃：“他大爹说来也怪啊。四天前，他问四嫂买一只鸡，四嫂说不要他的钱，又送到了家里。他媳妇看到他在杀鸡，说爸爸让我来帮你收拾，他说自己收拾就行。你说这个人啊，为啥无缘无故地跟四嫂买一只鸡，他家里养着这么多鸡呢，其实也就是想留给大家一个念想。”听到这里，我心里难过极了，只有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好久没有吃上鸡肉，又不好跟哥嫂开口，这才跟四婶买鸡杀吃。我心里很疼，我的父亲是怎样一个刚强的人，自尊心强到几乎不会开口求人的地步，任凭病痛怎样折磨，他的内心还是不愿意软弱下来。心如刀割的我在想，为什么不能给父亲最后的安详，仅仅是想吃一只鸡都这样周折与艰难。越发觉得我其实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比如充分满足他的口腹之欲，比如带他乘坐一次飞机，比如带他去年轻时想去的大理三月街……

父亲年轻的时候，对我母亲许诺说：“等我们有了八百块钱后，就去逛大理三月街。”后来有了第一个八百元，父母亲进城买了柴油机、粉碎机、碾米机。后来又有了第二个八百元，买了小型水流发电机，接着买了电视机……再后来又有了许多个八百元，但都扎扎实实地铺在我和哥哥还有三舅的求学路上。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母亲得了直肠癌，两年后复查出癌细胞转移，与此同时父亲做了第一次气胸穿刺手术，一年后母亲病逝，过了六年父亲去世。从2008年到2017年的九年时间里，父亲和母亲都在和病魔做着殊死搏斗，八百元逛大理三月街的许诺最终也没能实现。

在父亲最后一年的时光里，所有的假期都在陪父亲看病住院。八月份出院后，父亲来孟连与我同住了一个月，每天清晨父亲早早起床上街买菜，等我下班回到家中，他已经做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靠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我回来吃饭。父亲喜欢吃瓜果、根茎类蔬菜，而我则喜欢吃绿叶蔬菜。两个人的饭菜又要兼顾不同的喜好，做起来并不容易，父亲总是巧妙地搭配起来，确保每天都有我喜欢的青菜。父亲这样如同母亲般的细心，在同住的时间里我才发现。一起看电视的时候，父亲总聊起过去。说自己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关键的二十八年，第一个二十八年里，他读书、学习木匠石匠的手艺，各种尝试创业；第二个二十八年里，他结婚生子种植茶叶、核桃发家致富。有时候父亲拿出万年历细细查看，然后像个预言家那样对我说：“我是野山火，你是炉中火。”我追问下去，他解释说野山火从山脚烧到山顶，越烧越旺，到了山顶最旺的烧过后也就熄灭了。父亲说最近一年来经常梦到母亲，说起类似的话题不免伤感悲切起来。每个周末由我买菜做饭，但父亲照旧在清早起床，坐在我的摩托车后跟着去买菜。父亲消瘦得厉害，单薄的身体难御风寒，但再怎样劝阻，他还是执意要同我出门买菜，他的两个手端端正正地搭扶在我的肩头，似乎感受到父亲对我的那一点点依赖之情，在雾气浓重的街头，我的车速保持在十几码，担心车速过快带起来的风让父亲瑟瑟发抖，我慢慢地驾驶着摩托车，尽量使它缓慢而平稳，也好听见父亲和我谈论的话语。

父亲走路一多，就会喘不过气来。他身患严重的肺病，每次出院诊断书都写道：尘肺、肺大泡、肺粘连、肺纤维化。医生解释说：他的肺叶几乎没有了扩张能力，肺功能几乎为零，像一床烂棉絮一样。我提出给父亲购买三轮电瓶车代步，父亲看着川流左右的车流，悠悠地说：“唉，还能在多长时间都不晓得，还是算了吧。”父亲总爱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要离世的话，我总责怪他不要悲观和消极。

父亲一辈子住在深山，因为就医去过几次昆明，再也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乘坐飞机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我告诉父亲距离孟连县城二十公里的景迈机场已经通航，从孟连到昆明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并说等我考完了司法考试就带他乘坐一次飞机。父亲笑笑说：“我啊，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享受了。”等我考完了司法考试，时间来到了9月26日，距离十月国庆节还有三天的时间，我计划着在放假期间带父亲乘坐飞机去昆明游玩。就在这样的当口，父亲的肺病又复发，清早六点多，父亲敲响我房间的门，行李袋已经拎在手里，说身体不舒服要回景东住院，经过十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景东，自此父亲就频繁地出入医院。直到父亲病逝，那个带父亲乘坐飞机的许诺也没能兑现。

许多的故事变成了细节和片段，更多的遗憾和不舍、想念和哀伤交织在一起，眼泪不知不觉地跌落在胸口，在衣襟上无声地晕开，我转头看向窗外，看向那些我和父亲无数次路过的树木，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从未注意到它们原来如此肃穆。任凭车子颠簸下更多的眼泪，“要哭就在路上把眼泪用光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全然没有理会张大婶的劝慰。亲戚们还是发现了我情绪的转变，慢慢地把谈话拉到了遥远的话题。车子拐进外回喜的山谷，来到了能瞧见种满核桃的村庄，弯弯曲曲的山道像被晒干的蚯蚓晾满山坡，稀疏的几座房子，紧紧地贴着村庄的底色。核桃树都落光了叶子，铅色的、灰色的枝干把山村调成了蒙蒙的基调，和周遭更广袤的大山连在一起，像极了一张半途而废的画板。每每脚踏这片土地，稠密的记忆蜂拥而至，使得这闲散的村庄变得深不见底。

听母亲说我出生的夜晚，父亲在松明火把下面读一本《女侠柳枝蝉》。书中讲述曾投奔太平军的江湖侠客柳一飞，为躲避朝廷追杀，带着女儿柳枝蝉浪迹天涯的故事。父亲据此为我取名杨枝蝉，后来被同学唤作“知了”，又将“蝉”更改为“婵”。有一次我生病发烧，食欲不佳。得知我想吃面条后，父亲步行十七公里山路到乡里购买，怎奈当时物资紧缺，一时买不到面条，父亲几经周折到同学家里借了半把面条，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父亲从未打骂过我，每每我犯错误的时候，他只是严肃着脸给我讲道理。也有一次厉声呵斥的记忆，那年冬天，一家四口人到山里砍树开荒，在山里煮了一锅米饭，晌午吃饭的时候，母亲让我去找芭蕉叶来吃饭，我站在一个陡峭的岩石上拉扯芭蕉叶，父亲看到我危险的处境，厉声断喝让我赶紧返回，至今父亲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打断思绪的是一棵正在山间盛开的樱花，我像每次路过那样第一眼就找到它生长的位置，那是我求学路上每年都要密切关注的樱花树啊，多少年没有见过它开花，竟然已经忘记了故乡的季节更迭。从者后回家的一路上都有樱花，但没有一棵樱花像这一棵，开得热烈而隐忍，也没有哪一处的樱花开得出那种纯净却鲜活的颜色。越是寒冷的深山，樱花越发鲜艳，这一点我从未质疑过。而今在奔丧的路上看到这一树的樱花，我的内心波澜起伏着莫名的情绪。樱花的开放示意着年关的来临，冬天最冷的雨被命名为“樱桃花雨”，这个时节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最难捱的日子，寒冷的冬天就是一个难关，过去年就迎来春暖花开的希望，这大概是把农历的腊月称之为“年关”的原因吧。对于身患严重肺病的父亲来说，冬天更是度日如年，寒冷的天气使得呼吸更加困难。父亲身体已经消瘦如柴，一米七的个头，体重只有三十八公斤，宽松的衣服里面是皮包骨头的情形，没有脂肪和肌肉来抵御寒冷，他终日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床上还垫着电热毯，尽管如此，身体没有足够的热量和温度支持，父亲的四肢时常处在麻木、冰冷和刺痛中。父亲曾说樱桃花开，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就到了，圈里的年猪看到山上的樱花开放，它会因为自己的死期将至而默默流泪。如此便有了“樱桃花红，年猪流泪”的话流传乡间。看到山上的樱花开放，我似乎感受到了父亲凄婉的心情。

到家的时候，父亲的遗体已经装在了棺木里面，端放在堂屋的正中央，眼前的一切使我不得不承认，父亲真的走了，他就这样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总觉得父亲不会这样突然离开，他总要给我留下些叮嘱，比如打一通长长的电话，或者等我回去陪他度过年关迎来春节，等我给他杀鸡做饭……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等我见最后一面，他就这么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一个人走在父母栽种的核桃树林间，脚下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开着蓝色小花的野草随意蔓延开去，天空的湛蓝和核桃树铅灰的枝干相互呼应，磨刀箐梁子流下来的溪水汩汩作响。这里的山川和草木都蕴蓄着父母亲的气息，每一条羊肠小道都记载着父母亲艰苦创业的故事，他们用生命为我们创造了这独好的风景，而他们却并列着安安静静地躺在风景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