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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在芨芨草里哼哼

2018-11-12林那北

小说评论 2018年2期
关键词:愚公虫子

林那北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不免断然一笑。一个人有胆自称虫子,说明老了,也说明试图年轻。曾几何时,大小虫子被我视为造物主最大的疏忽,小如跳蚤,大如飞蛾,这么恢宏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如此丑陋的生物来充填,它们还总是不要脸地干扰每一个人的生活。年少在课堂上一边学《愚公移山》,一边暗想,神仙既然肯下凡帮愚公背走两座沉甸甸的大山,为什么不顺便把所有轻如光鸿毛的虫子也一并带走呢?没有什么不能改变,从与虫子不共戴天到甘愿与它们为伍,中间几十年的光阴已经浩荡而过。

回头细望,几十年里生活其实曾出现很多岔路口,向左向右的无限可能春笋般一根根向上凸起,但最终我仍然像深山里一块乌黑的老岩石,一直立在无人问津的山道旁,狠狠地立,不为任何外力所动。年复一年,似乎总在写字,字虫子般一个个又黑又小地到来,世界没有因此变沉,哪天消失了也无关痛痒。

我就是在这个层面上突然觉得可以把虫子视为亲人了,它们也有呼吸吐纳,也有生老病死,甚至也有恩怨情仇,生命的所有幸与不幸是如此的类似,只是彼此相隔,互不通融。

其实人与人间的隔阂不见得一定比与虫子近,因为欲望的方向不一,虫子反而不会与人争夺锅里的同一口饭,因此也更容易就化了干戈而相安无事。“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即使卡夫卡这样不朽的作家,也只是把人与虫锲入寓言荒诞的情节里,靠隐喻折射精神的压抑与生存的沉重。还有比《变形记》更伟大的哪部小说写到虫子吗?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一直这么捏着虫子不放,我自己也已经觉得不对头了。其实想说的是,有一天如果熬到能够体味虫子生存的艰难,我们对同类人的日子,似乎也已经慢慢学会了感同身受。感多受足了,再缓缓揉碎,一点点浸进字里行间,自然而然也就成为文学的质地了。

我并不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换句话说,因为痛恨人生短促,我一向多么愿意百般宠爱着自己。三年前有家刊物访谈,问:“除了写作之外,您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我回答得很无耻:“以前课本上有《愚公移山》一文,我第一眼就被那两个背走太行王屋二山的神仙迷住了。那么累的活,愚公都已经做好让子子孙孙一直挖下去的打算,可是他们从天上轻轻松松下来,一下子就搞定了,非常酷。吃苦耐劳这个品质我始终缺乏,所以我渴望神仙般的才华。”

好吃懒做其实是生命的一种本能,得花力气自觉把自己往上拉扯,才能有所提升。有时见同行每天都能按时坐下来春风万里地写呀写,不免也羞愧地送自己一个轻蔑的大白眼。向他们学习吗?心里是猴急地念想的,行动却迟迟无法顺利抵达。在写作这件事上,我一直更像个任性的暴食暴饮者,平日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把两眼弄得又迷离又空洞,一脑袋都是浆糊,最多坐到书堆前,随手一翻又随手一扔。没有老师面露凶光的逼迫,读书这种游乐方式就顿时惬意而清朗,哪怕像《裹脚史》之类与文学毫不沾边的闲书,也能窥视到世界隐秘的一角。眼光从书中移到自己脚上,再从脚上移回书里,幸福轻而易举就从脚尖向上蔓延了。一个敏感的心灵,通常必须有足够的感知能力把幸福和痛苦同等纳入,前者可做肥料,后者可用于播种。

跳到书本以外,网络也是一个大世界。每天那么多世事纷至沓来,惊讶与惊叹杂芜叠生。人生的边界刹时被广阔拓展,无数陌生的面孔次第变得渐渐熟悉,这是时代送给我们的礼物,错过便是罪过。当然,并不是吃得越多就越健壮,如何消化这些完全是另一层面的功夫。能不能把眼前飘过的每一缕空气吸纳为有益的营养,就得看各自的造化了。

和早前相比,如今写作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曾经那股蛮牛般呼呼奔涌的气势越来越衰减削弱,一旦写多,写太顺,便刹时恐慌四起,疑心重重犹如刚惊过弓的鸟儿,不免停下来,四下环顾。顺势滑下去永远比往上爬坡容易,但惯性比陷阱更危机四伏。有没有其他更有难度、更有意味的路径可走?是啊,有没有?到了这种年纪,文章与衣服已经有非常接近之处,多一篇与少一篇、多一件与少一件,数量已经退至其次,而对品质的挑剔和讲究却不容置疑地摆在面前了。我觉得这是爱自己的一个重要方式。或者即使你非常在意与用力了,吭吃吭吃地耗掉很多脑汁,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但写出来的却仍然是皱巴巴的像件地摊上的廉价衣服,甚至有讥讽从四面八方涌来,此时也会有痛,痛拂过胸腔外壳,却根本钻不进内壁,那里早已结结实实地充填满劳作者对自己和笔下人物的诚意,“问心无愧”真是一个美好的成语啊,它让人挺直了头颅。

有时会有另一种疑神疑鬼:向东走东面路面太油腻,向西走西面景色又太酥甜。电脑键盘依然噼啪作响,垒出来的字却仿佛一个个面相诡异的陌生人,虽貌似身高马大,又美目红唇,却无一触摸得到真实体温和肉感——它们大多并非从心底走来的,不过是技术工人惯性操作罢了,如同置身异地,草木山川都狰狞刺目,格格不入,水火不容。推倒,再推倒,一次次重来不是半丝犹豫都没有,再走一趟不见得会有更好的境地,但有什么办法呢,必须从头开始,再试一试吧。

前一阵整理电脑,发现有十余篇写了一半就搁下的小说,然后坦然忘掉。当初因什么缘起,又因什么夭折?都毫无痕迹了,一概模糊一片。那天我独自对着电脑发呆许久,心情在沮丧与欢喜间左右徘徊。不是没什么可写,却不是什么都非写不可,是这样吗?这是职业性厌倦还是敬业性苛刻?想起之前也有过把已经搁下多时的小说重新捡起来,不管曾经什么思路、什么内核,只完全与当下脑回路无缝对接,演绎出全新的篇章,于是舒口气,似乎得到了安慰。

虫子们应该也总是这样善于谅解自己,并且善于不问未来、不顾结果地苟且努力吧?即使春天来了,到处花红柳绿,连芨芨草都已经鲜嫩了起来,而虫子们却仍然只是扛着微小的身子,缩在草丛中轻轻哼哼,哼出属于自己的小小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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