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子、猫女人

陈 伟

猫女人

我叫赵梅允，三十五岁了，不得不嫁的年龄，今年四月九号我决定尊重父亲的意愿，嫁给县上的公务员陈远。我去过陈远的家，给人一种和谐，温馨的感觉。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家院子里有一只猫和一只狗在友好玩耍，它们在玩弄一只受伤的老鼠。老鼠跑出一段，猫就把它抓回来，然后交给狗再玩，它们共同分享一只老鼠带给它们的快乐。我很奇怪这只狗和猫怎么那么友好？我问了陈远其中的原因。他告诉我这只猫是它见过性格最温和的猫，他都怀疑它是只猫，它比起猫来，更像一只温顺的狗。他的母亲热情地接待了我，并给我拿了很多好吃的食物；他的奶奶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眯着眼睛露出微笑；他的妹妹赶紧给我倒水，他的父亲则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离开他家的时候，他的母亲还给我塞了一个大红包。在我的家里，从小父亲总是冷落母亲，哥哥和嫂子感情多年不合，吃饭都会经常吵架，我当时觉得嫁去一个这么温馨的家里，即使没有爱情，也应该能时刻感觉到家的温暖，我答应把自己嫁出去了。多年来我深居简出，打扮的像一个修女，对于生活我失去了激情，忘却了理想，说句实话，我上不好班，也没有信心当好别人的妻子，我承认自己的孤独，有时候也想找个人说说话，由于长时间呆在一个小地方，时间久了，连找个人说说话的勇气也没了，于是孤独时间久了，也忘了孤独是个什么样子，要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存在这个世界上，说的可悲一点，除了还活着，我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没什么期盼了，一念不生，绝望和恐慌占据了我生命大半的时间。

我嫁了。

我就要融入一个新的家庭，出嫁那一晚我特别恐慌，我看到了未来几十年自己的样子，做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儿媳妇，我将彻底地失去自己，我甚至看到嫁了以后，我看爱情小说，被婆婆当做神经病指责。我完全不知道这样匆忙地出嫁，是对的还是错的。我已经告别自己的家，走入了陈远的家，并和他有了自己的房间，晚上也要和他睡在一块。也奇怪，我嫁去他家的第三天，那只温顺的猫，居然死了，原因不明。全家人没有任何人关注它的死，觉得它的死是可有可无的，更让我觉得这只猫存在它家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猫死在院子里那棵桃树脚下，已经两天了，没有一个人去料理它的尸体，只有那只狗每天都会去那里看它几眼。我把这只猫埋在屋外不远的空地里，之后的日子，那只狗经常会去空地里坐一会，狗失去了猫后，情绪很低落，没多久也就死了。狗的死大概是由于猫死后伤心过度而死的。听小妹说，这只猫死于细菌感染。这只猫在临死前出去和其它猫打斗，腹部受了伤，感染细菌后，死掉的。小妹说这只猫之前是一只流浪猫，喜欢打架，到他家后突然变得温顺，很长时间都不游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那么活跃，经常往外跑，估计是去找对象交配，猫到该交配的时候，如果不交配，那是件很痛苦的事。我和陈远说，猫死了，接着狗死了，它们真是痴情。陈远只是冷冷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那里，一只猫的生死无关紧要，他关心的是如何让自己从副科变成正科级干部，明天要去巴结哪个领导，送什么礼物，怎么送，这样的事情。那天夜里，我们没有做爱，早早就熄灯睡觉，他很快就入睡了，梦里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我就要升了，然后呵呵地笑着。而我则一直想着第一次到他们家，那只猫和狗玩弄一只老鼠的事，而且我逐步地发现这个家庭其实并不和谐，到处都布满了陷井和算计。

夜风很冷，我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一只三色猫在我的房间里喵喵地叫着。今年我已经四十九岁，马上就要过五十岁的生日了。看着这只三色猫，我想到十三年前四月九号那个夜晚，那是我的生日，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在公路边我遇到了它，一只三色小猫，才两个月左右大，喵喵的叫着，声音很悲凉，明显这只猫被父母抛弃了，或者被收养它的主人抛弃了，我于是把它带回家，决定好好地养它。我买了很多养猫的书，开始研究如何养猫。我给这只猫取了一个名字叫莺时，是三月草长莺飞的意思。它其实是一只公猫，我却给它取了一个很女性意识的名字。莺时常跳到我的怀抱里，窗外下起了雨，看着怀里这只猫，我想到了很多事，想到结婚后的事，其实结婚后第二年我和陈远就离婚了，陈远后来说，我们离婚的原因大体就是因为这只猫。我也不知道为啥，从第一次到陈远家，看到那只温顺的猫，我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就喜欢上了猫，并且觉得自己某些特质和猫很相像，例如猫爱流浪，猫的不受约束，猫的坏脾气。其实大体也是因为我嫁了以后，逐渐的发现那个家的冰冷，丈夫的无趣，婆婆的阴险，公公的虚伪，让我觉得害怕，只有在猫那里，我才能感觉到一种自在，人都是可怕的，他人真的是地狱，于是我更加沉迷于和猫呆在一块的时光。养猫或许是我一生的宿命，记得当时在选择是否给它做绝育手术时，我想了一个月。做了绝育手术，这只猫就会一直陪着我，放弃它的流浪，放弃一些猫的本性；不做绝育手术，这只猫迟早会跑掉，会去外面和其它猫乱交，打架，它存活的每一天都会让我担忧。起初我是反对给它做绝育手术的，因为我认为既然养它，就要保持它的本性。直到它逐渐长大，经常出去打架，受了几次伤，甚至有一次吃了有毒的老鼠差点死去，我才决定给它做绝育手术。做了之后，它不再跑了，变得温顺很多，长时间陪在我身边，我发誓会好好的对它，让它一辈子陪着我。陈远说我们离婚是因为这只猫，我想这应该是对的，也不全对，或许对了一半。我承认我是太爱这只猫，给它买了几十种猫粮，但是我为何偏爱这只猫，原因是我在他们那里感觉不到爱和温暖。风继续吹着窗外的树，雨下得很大，这个夜晚像极了我和陈远决定离婚的那个夜晚。他很晚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结婚三个月后，我们就分开睡了，而且很少做爱。至于分开睡的原因，那是因为睡觉的时候，他经常会抱着我，有时候我睡熟了，他就会乱摸我，我就会很生气，在夜里给他几巴掌，记得有一次我睡得很好，他居然在我睡熟的时候，强行和我做爱，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有被强奸的感觉，于是和他大吵了一架，他说无法忍受和我睡在一起的痛苦，我也无法忍受和他睡在一起的痛苦，于是我们俩在房间里增加了一个床。他回到家，衣服湿淋淋的，打开房门，冲我大叫，你给我起来，给老子弄水洗脚。我被他的声音吵醒，我没理他，继续用被子捂着我的头。他把我的被子掀开，你他妈是不是我的妻子，快给我烧水去。我骂道神经病，你爱洗不洗，你要睡不睡。我躺在床上，穿着睡衣。他一把按住我娇小的乳房，嘴里说道我怎么会娶一个乳房这么小的女人，怎么会娶了一个妻子不像妻子的女人。我掀开他的手，我闻到了他身上其它女人的味道。我说，你尽管去找其他女人，这样的日子我也活怕了，我们离婚吧。他说，我也觉得我们性格不符合，你也不适合当一个妻子，我们离婚吧。然后他关上门，很安静地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离开了家，向雨里走去。猫在我的房间里叫着，我把它抱在怀里，漆黑的夜里，我无限的悲伤，眼泪不停地流，我的内心孤独而且恐惧，想到离婚后的日子，自己自由了，可以一个人去旅游，去日本，欧洲，可以尽情地看小说，可以把所有衣服穿一遍再洗，再也不用去考虑那么多，去洗男人那肮脏的内裤，像一个下人一般去服侍公公婆婆，做不好还得被人家指指点点。我再也不用天天吃那些补品，其实吃补品并不是婆婆真关心我的身体，而是她希望我尽快怀孕，给他家生个孩子。传宗接代，在她那里我不是一个女性，而是一个生殖的工具。其实我想离婚的念头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害怕跨出这一步路，这一次既然选择了，我就一定要离婚。

莺时叫了几声，说句心里话，我很想离婚。

我也是公务员，我的工资足以养活我和我的猫，以我的收入在县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也没有什么压力。以前我一个人每年出国旅游最少一次，去省城看自己喜欢的话剧，喜欢的电影，还有交响乐。结婚以后，我的一切自由在顷刻间就没有了。我想去昆明看话剧，婆婆叫丈夫阻止我去，说哪有花六百元钱去看一场戏的，六百元钱已经够家里半个月的小菜钱了。我有时不得不做出让步，和家庭妥协，这种妥协让我极为不快乐，婆婆觉得她阻止了我的行动，而获得成功的喜悦，在我面前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好像在告诉我这个家庭里，她才是真正拥有权力的人，她可以不动声色的影响着这个家庭决策，虽然我成了他儿子的妻子，但是大权仍旧在她那里，话语权也在她那里，我也必须听她的。

我把自己大部分心思花在了莺时身上，结婚一年我也没有怀孕，婆婆有些不太高兴，找医生给我看病，熬中药炖补品给我吃，希望我赶紧给她家生一个孩子。其实我没有病，我正常地来着例假，月经也调和，问题出在他的儿子，不过换句话说也出在我，我和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做过爱，而且我越来越害怕和他做爱，也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性冷淡的女人，其实在没结婚之前，我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如今我却在婚姻的日子里变成了一个性冷淡的女人，这也算是我命运的可悲。婆婆终于忍无可忍叫法师到我家来看，希望驱除霉运，驱除孤魂野鬼的骚扰，让我尽快怀孕。没想到这法师那么狠毒，给婆婆出了招说是我要怀孕，必须除掉我身边的猫，这件事我坚决不同意，因为一只猫我和婆婆关系彻底决裂。婆婆想方设法要夺走这只猫的性命，于是和全家人密谋，在我的猫粮里加毒药，或者想法设法把这只猫弄走，如果不行就把这只猫给杀了。小妹得知这些消息后，赶紧秘密告诉了我，叫我必须谨慎，不然这只猫很可能保不住了。一周后，我发现莺时口吐白沫，中毒的症状，于是我赶紧带它去宠物医院，通过抢救，命保存了下来，也就在那一刻，我就有了离婚的念头，离开这个家的想法。我想一个家庭里连一只猫都不放过那么他们能放过我？放过我将来的孩子？我把猫寄养在我母亲那里，希望她暂时替我照顾，等过段时间我回来领走它。我才把莺时寄养过去，婆婆就追到我的家里找到我的母亲。她对我母亲说，这只猫不可留，只有它死了，你女儿才可能怀孕。我母亲说，这哪里听来的？她说，法师说的。我母亲说，我女儿的性格我了解，杀了这只猫，我怕她不会原谅任何人。她说，不管那么多，这只猫必须死，我还想抱孙子呢。等她怀孕当了母亲她会感激我的。她逮到那只猫抓着它的脖子，按在水里，就在此刻我到母亲那里去看猫，我一把推开婆婆，婆婆被推倒在地上，我从水缸里赶紧取出莺时，给它吹干毛，然后带去宠物医院抢救。这只猫这一次差点就死去了，幸亏我及时出现，它才逃离婆婆的毒手。从这一刻起，我恨婆婆，也恨我的母亲。我打算在外面买一套房子，带着莺时一起生活，也就是在我买了房子的第二个月，我和陈远离婚了。

我和陈远离婚了，我带走我的梳妆台，其它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有要。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一只猫，生活在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我选用欧洲风格的装修方式，屋子都是按照我的意愿布局的。掐指一算我和陈远已经离婚十二年了，这只猫陪我已经十三年了。按照时间推算，这只猫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我除了上班，其他的时间我都陪着它，给它买好玩的玩具，带着它去逛公园，甚至我开着我的车，拉着它，去一个个陌生的地方，住陌生的酒店，和陌生的人一起玩耍。近日来我发现莺时生命气息越来越弱，以前一天睡十七个小时，现在一天得睡二十个小时，对玩具和礼物不再那么感兴趣。我越来越意识到它很有可能就要离开我了。晚上它跑来我的怀里靠着我和我一起看电影，我摸着它的毛，它没看几分钟就睡着了，以前它总是在我看电影入迷的时候，偷偷地舔我的脸，如今它对我已经不感兴趣了，但是一想到它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我就会莫名的难过，有时候在雨里，我会更加悲伤，以至于流下眼泪。它离开我后，我一个人将会更加的孤独，更加地与世隔绝。它虽然很少离开这个屋子，但是有时候它还是会很调皮，短暂地逃离这个屋子，然后让我拼命地去找它。找它的过程，我会不停地询问人，和邻居，小区的人交流。因为它的丢失，让我重新和人交流，在寻找它的时光里，我认识上了一些热爱猫的朋友，和这些朋友在一起相处，我才感觉到人的美好。我们会一起组队，带上各自的猫，去猫咖啡馆玩，应该说和这些爱猫的人在一起，我才感觉不到孤独。

近来我更加关心莺时了，给它买最好的猫粮，回忆和它在一起的时光，十三年了，在我的生命里还没有一个人陪伴过我那么长的时间。我的命运向来很差，快五十年的人生，将近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独自一个人面对。我没有体验过幸福的爱情，婚姻生活更是很失败，我的特质像猫，脾气怪，骨子里爱流浪，或许像我这样的人，就注定一辈子得一个人过，就注定不可能得到热闹的幸福，冷清是我一生的宿命。此刻我内心突然很内疚，我一个人的孤独，居然让这只猫陪着我孤独，更为奇怪的是我居然为了自己不要那么孤独，把这只猫做了绝育手术，让它失去了公猫的雄性，变得温柔，丧失了流浪的本性。要是没有遇见我，莺时应该喜欢打斗，和其它公猫争伴侣而打得遍体鳞伤，以它英俊的长相，身边应该有很多母猫，甚至它有可能会成为猫中之王，它应该和很多母猫发生关系，生下很多小猫，它应该有很多孩子；可是遇到我，它几乎丧失了它的本性，它不去和公猫打斗，放弃了流浪，也不用去捕捉老鼠，寻找食物，它活着就是陪着我，然后睡了吃，吃了睡，它成了我的宠物，有时候我会很爱它，有时候我也会对它生气，打骂它，我唯一感到欣慰就是让它一直活着，它生病我带它去医治，不去流浪就不会感染，于是它活着，活到自然地死去。

莺时相比于一般的流浪猫，它有了家，不用担心饿着，在我这里，它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流浪猫存活是看运气成分的，很容易被人捕捉，杀了炖蛇，或者吃到带毒的老鼠，或者感染病菌等死去，因此流浪猫的寿命大概就两三年，几乎处于壮年就都死去了。而莺时最好的就是避开了这些风险，活到老，而它牺牲的是自己的本性。我突然觉得我很残忍，剥夺了莺时的本性，然后我还冠冕堂皇地说我爱这只猫。其实我的命运和莺时也很像，我一辈子几乎都是一个人过，没有生过一个孩子，而我已经走到晚年，时间对于我，只有我还活着那么简单了，我丧失了对生活所有的期盼，如果莺时离开我，我不知道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了，孤独有可能会在哪个夜晚让我自杀。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悲伤无止境地蔓延，我决定陪莺时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我决定今年不再出国旅游，不把它寄养在动物医院，也不轻易把它带给我家人去照看。我发现我更加封闭了，拒绝一切朋友聚会，天天陪着莺时，我和它几乎统一了生活习惯，同一个时间段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玩耍，然后它靠着我一同睡觉。它入睡比我早，然后我会看着它长长的白色的胡须，仿佛这些白胡须就是我逐渐衰老的白发。我才惊奇地意识到我也老了。近来，我感觉到莺时很疲惫，对很多事不在感兴趣，声音低沉而失落。我突然意识到莺时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了。我出去外面买了很多小玩具，奥特曼，小火车……我把这些玩具扔给它，它居然一点不在意，没有玩弄它们，而是看了看这些玩具，跳上沙发埋头睡着了。

梳子

我这一生最珍贵的礼物就是四把梳子，当我手握着这些梳子，我会回忆美好的人和事，我会感觉到时光的美好。我这个人有一大毛病，拥有的东西再好，我也不会觉得它的美好，而失去的东西，再怎么的恶心，我也会觉得它的美好。这四把梳子，有三把是我生命中遇到的很重要的三个男人送我的，几乎是我所有感情生活的见证，有一把是母亲送给我的嫁妆，当然送我梳子的男人中并没有陈远。我其实也没有想到我会嫁给陈远，应该说在我认识的男人中，陈远应该算是命运最差的一个，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我有时候会恨我自己，居然能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发生性关系，而且还成了人家的妻子，这件事告诉我，爱情如果不是发生在两个相互仰慕的人身上，那么后天爱情也是无法培养的。

记得有一次我不在家，莺时居然掀开了我的梳妆台，从梳妆台里抓出一把梳子在地上玩弄，我回来的时候它还在玩弄着梳子，我看它玩得不亦乐乎，玩得那么开心，我心里的火气早已经冒上了头，我一把抓过那梳子，恶狠狠地盯着它，它还跳起来想从我手中抢走梳子。我揪着它的耳朵，朝它脸上重重地打了几下，我打得很重，它叫得鬼哭狼嚎，从房间到厨房，从厨房到卫生间，在家里不停地窜，不停地叫。我拿着梳子，想起很多事情，然后不禁流泪，心里觉得特别的疼。这是我第一次打莺时，第一次对它实施暴力，我突然冒出个念头，把它卖了，或者过寄给其他人，或者把它赶出我的房子，让它独自流浪。不过我没有那么做，过了几天我气消了，也就没有和它继续计较下去，持续的那段时间，莺时很是怕我，几乎躲着我。后来我也就原谅它了，想想我一直把它关在屋子里，它每天接触的东西都很少有变化，它也要试着在生活中发现乐趣，它虽然是个宠物，却也是一个生命。

说到梳子，我的第一把梳子，是上海陈梦梦送的，是一把檀木梳。陈梦梦喜欢烟斗，爱好文艺，他抽烟斗的样子像萨特，夜里他吐出的烟气的香，像是梳子檀木发出的味道。陈梦梦骨子里看上去像个艺术家，但其实他却是一个伪艺术家，他想通过制造伪艺术而赚钱。他骨子里根本不配当一个艺术家，而更像一个流氓或者商人。而那时的我绝对是一个现代女性，打扮得很时尚，穿着更是非主流，很有个性和想法，热爱艺术，是上海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应该说在我们决定相爱的那半年里，我们是幸福和浪漫的，我们一起交流文学，谈小说艺术，那些时光是如此的美丽和迷人，后来因为很多观念的不合，而闹得不愉快，最后不得不分手，和他分手后，我对一直喜欢的上海产生一种怀疑的感情，尽管我一直想在上海生活下去，但那时的我突然觉得上海怎么那么冰冷，想要离开那里，或者因为害怕的缘故，或者是对自由的逃避，我真的离开了上海，回到了昆明。离开上海的时候，在整理行李时，两年来陈梦梦给我送了二十多件礼品，我唯独喜欢那檀木梳，于是离开上海的时候，所有礼品我就带走这把梳子，其余的送给了嫁在上海的姐姐。

第二把梳子，是昆明男人赵近送的，是一把牛角梳，上面还刻着一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他说这梳子梳头发，活血舒筋，对身体好。其实我到昆明后一点也不适应，我向往上海的日子，根本不想在昆明发生爱情，或者从离开上海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来到昆明我就想着如何回上海了。可是我知道那时的我完全无法适应一个人生存下去，我一个人是很难自己照顾自己的，我会觉得恐慌，觉得没有安全感，甚至我害怕孤独会杀死我，从那时起，我就发现我是很难一个人独自生存的，这一辈子最孤独的岁月也要一只猫陪着。在一次聚会中我认识了赵近，其实我当时对这个人一点映像都没有，就这个名字，我就不喜欢，后来他主动联系我，跟我聊天，打电话，慢慢地我和他关系变得亲近。他是一个有理想、热血沸腾的青年。不老的心，永远保持着持续不断的激情。他开始在一个小镇上开饭店，但是心里却一直想着去大城市生活，实现他当上一名大厨师的理想，然后让那些名人、有钱人，甚至一些大人物品尝他的菜，欣赏他的厨艺。于是短短几年，他从小镇到县上，从县上到市里，从市里到省城。现在他是昆明有名的厨师，还有自己的一家饭店。他告诉我他的梦想是去北京和上海发展，他不甘心一辈子待在昆明，于是他每天都很勤奋，不浪费时间，为了理想不停地奋斗着。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去上海和北京，去了能否生存下来，但是他的那股劲却一直鼓励着我前行，让我觉得有一个神在召唤着我，于是我开始有了一些激情，在工作之余开始写作。可是那股劲没能持续多久，我就觉得他就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传统的人，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一个思想保守的，急功近利的人呢。我想我是不可能实现当一个作家的梦了，于是我又回到从前对万事万物不再感兴趣、昏昏然地过日子的了。因为对很多观念存在严重分歧，最后我们还是不得不分手。例如结婚后要不要孩子，我的观念是不要孩子，这一生已经够累，能把自己过好就行了。再说如果有孩子，以后两个人的感情不合，离婚只会害了孩子；他的观念是女人就必须生孩子，持家有道，相夫教子，这样家庭才能幸福；再例如长辈要不要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的观念是婆媳关系很难处，长时间待在一起，容易吵架，闹得家庭不合，鸡犬不宁；他的观念是父母亲要和我们住在一起，百德孝为先，要是条件好，就把父母亲接来和我们一起住在大城市。或许我这一生孤独惯了，不太喜欢和别人相处，于是说到未来的婆婆，我就害怕，所以我知道他不可能接受我。我们分手的第二个月，他真离开昆明去了上海，而我带着他送的牛角梳，从昆明回到了玉溪，这一来一去的选择，对于生命还有我都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第三把梳子是在玉溪的时候秦不远送我的，是一把金子做的小挑梳。从昆明退却到玉溪，是我对生活和理想的又一次让步。这一退注定我放弃到大城市生活的理想，放弃了我想当一名作家的梦想，这一生注定就要在孤独和悲凉中死去，这一退我几乎看到了未来几十年自己的样子。在玉溪我对爱情已经彻底死了心，决定学着一个人生活，试着爱自己，自己和自己说话。也就是在玉溪我遇到了秦不远，这段感情是我所有感情中维系最长的一段，有四年的时间。秦不远是玉溪本土人，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既不想去上海北京，也不想去县里镇上，就想一辈子待在玉溪，用他的话说，他爱玉溪，他的脚这一生都不可能跨出玉溪半步，于是虽然他很有钱，但是他的世界只有玉溪那么大，梦想也只有头顶上的这一小片天。他生活求稳定，赚钱投资几乎都没有亏过钱。那时的我也想安稳地过些年，于是答应了秦不远的追求，然而这一答应我就预感到未来日子的可能性。我和他几乎没有共同话题，他关心的我根本不关心，我关心的他几乎不在乎。他也不听我讲什么上海、昆明的故事，而是经常打断我的话，让我听他讲玉溪的故事。我们的感情生活如温水煮青蛙，不死不活的，那时我想生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也没想太多。虽然他送了我金子做的梳子，梳子是金光闪闪，生活却是毫无光亮。后来我们连做爱都感觉到重复的厌烦，我甚至害怕和他做爱，那种直接进入主题的做爱习惯让我觉得自己在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于是这段感情在维持了四年后无果而终。我带着三把梳子回到了故乡白诗县，当上了小公务员，而秦不远在我离开后第二个月和一个有孩子的女人结了婚。他十分的开心，认为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就不用再为生孩子的事情麻烦，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

至于第四把梳子，那是我母亲送给我的嫁妆，是一把桃木梳，结婚的时候母亲送给我的，是她亲手做的，用一个木制盒子装着。这些年我都没有打开过，因为我总觉得那是一把沉重的梳子，拿在手里，我总觉得内心亏欠着什么，或者觉得自己是有罪之人。

梳子、猫女人

莺时对我买来的玩具都不感兴趣，更加地贪睡，也不再跳到我的怀里来，陪我一同看电视。它更喜欢坐在我背后的沙发上，假装睡觉，然后时不时眯着眼睛监视我，监视我脱内裤，有时监视我自慰，或许也不叫监视，或许我的每一个细节它都已经看厌烦了，而我则看不到它，就会慌张，时不时转头去看看它还有没有活着。

那是一个雨夜，我没有关窗子，任凭雨打进我的屋子，一阵风吹来，我听见房间啪的一声，我从电脑旁的椅子上起来赶往房间，我床头上的花瓶落到地上，碎了一地，花瓶里插着一束蝴蝶花，蝴蝶花是蝴蝶还没有完成排卵就死去，而是风干掉，像蝴蝶标本一样趴在花杆上的蝴蝶。这神奇的永远年轻漂亮的蝴蝶花是陈远当年带我去白诗岩时他发现的，当时我特别兴奋，然后也很忧伤，觉得自己命运就像这只蝴蝶，于是我把它带回家，从此它就一直在我的房间里陪着我。此刻它趴在地上和干花枝分离，折断了一支翅膀，变得残缺。我没有捡起这蝴蝶花，而是落魄地回到电脑旁，关闭了电脑。我看了莺时，它居然无动于衷，继续睡它的觉，好像刚才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窗外也没有下着雨。我有些生气，为莺时的冷漠而生气，我没有去关窗子，我正希望莺时此刻从窗子跳下去，离开我的视线。我把房间门狠狠的砸了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双手捂着头靠在梳妆台上小声哭泣，此刻我居然无比地思念陈远，要是当初不离婚，现在至少有个说话的伴，那失去翅膀的蝴蝶花，犹如现在无法扇动翅膀的孤独的我。我打开梳妆台，看着三把梳子，居然没有之前的快乐，此刻回忆让我痛苦。我把三把梳子取出放在梳妆台上，用手轻轻地摸了一遍它们。我终于拿出那个木质的小盒，打开了盒子，里面是母亲亲手做的桃木梳和桃木篦子，小巧而精致，我取出梳子握在手里，细细的看了一番，然后梳我的头发。这是我第二次使用这把梳子，第一次是我出嫁的那一晚，母亲用它给我梳头发。我梳了头发，手里握着梳子，像是握着母亲的头发。我的内心是矛盾和痛苦的，是忏悔和忧伤的。我此时想起了那个为我操碎心关心我的女人。我的母亲是传统的，小时候为了让我能吃饱饭，每天打三份工；我大学毕业后，一直操心我的工作，然后是操心我的婚姻，一辈子都在忙碌，都在为她的女儿操心。我却一直不理解母亲，甚至和她对着干，她认为对的我却一直反对，她认为错的不能去做的，我却偏偏去做，我想我的叛逆应该损了母亲好几年的寿。因为我的母亲和婆婆合谋想杀死我的猫，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对母亲带有仇恨，那以后我几乎没有回家，之后的五年我和母亲很少说话，我也很少去看望她。她病重入院，恰好莺时也病了，我就一直照顾莺时，没有去医院照顾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我都没有去看她，听姐姐说母亲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对姐姐和哥哥说，以后就把我交付给他们，她说假如我以后一直不婚，那么我老了就委托姐姐和哥哥的孩子照顾，让我有一个安详的晚年。此刻我很想见见我的母亲，向她忏悔这些年我给她带来的不愉快，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当着她的面去说忏悔的话，她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我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来得及去孝顺我的母亲，她就离开我了。我把手上的梳子和另外的三把梳子放在一起，我突然不想那么忧伤，我想找点愉快的事情来缓解痛苦。我以为经过这些年孤独岁月的历练，我已经足够的强大，可以不需要任何人的爱和关心，也能如此美好和优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我过于高估了自己承受孤独的能力，当一只猫不再理我时，我居然在这个雨夜那么地绝望和悲伤。我一把抓起梳妆台上的四把梳子，狠狠的拉开房门，疾步匆匆的走到莺时的面前，把四把梳子洒在它面前，并示意它可以玩弄四把梳子。

莺时看到梳子，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得很大，耳朵动了几下，从沙发上敏捷地跳了下来，趴在梳子前，盯着梳子看，然后时不时地看我的脸色。它已经成了一只可以察言观色的猫了，这是岁月教会它的。它看我表情没有异常，于是离梳子更近，再看看我，它终于双手抓着金色的梳子玩弄，像在玩弄一只幼小的老鼠。那之后的一周，莺时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就一直在玩弄那四把梳子，玩得不亦乐乎。它或许是出于对我的报复，它使劲玩弄梳子，檀木梳在第二天就被它弄断了几齿。它把梳子丢在地面上的时候，我的内心一下子豁然很多，轻松很多，然而看到一只比任何人都懂我的猫，在玩弄这些梳子，我的内心居然无法平静，但也没有悲伤。我知道我必须忘掉什么了，生命过份的沉重会压死我的，我一定得忘掉那些压着我一辈子的情情爱爱，看似幸福却布满贫瘠的记忆，我必须重新增添新的记忆。

那是周末莺时玩弄着梳子无暇顾我，而我此刻想到陈远，想去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好吗？我穿着旗袍，打扮得古典而素静，我没有生过孩子，身材依旧很好。我来到他家的门前，门是锁着。我靠近门，耳朵贴在门上，能听见里面孩子在玩耍，大人在说话，狗在叫，感觉十分的热闹。我把手伸过去，又伸回来，我始终没有敲门，觉得没有那个勇气，在门前的石椅上坐了几分钟，想起了我第一次来他家的场景，想起了我做新娘，第一次跨进这门栏的心境，想起了那死去的猫和狗，想起了我和陈远第一晚做爱的情景……我起身，往前走，熟悉的道路，陌生的场景，物是人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知道陈远已经结婚了，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娶了一个比我漂亮的妻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走在孤独的路上，听着自己孤独清脆的脚步声。我没有敲门，轻轻地掏出钥匙，试图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想偷看莺时那个家伙怎么玩弄梳子。门打开了，我没见到莺时向我走来，以前无论我怎么小心地打开门，它灵敏的耳朵都能听到，甚至我才到门口，它就能听到我的脚步声，然后跑来迎接我。我以为它是在玩弄那些梳子，不想理我，于是我轻手轻脚地向沙发走去，我猜测它一定玩弄得特兴奋，复仇似地玩弄梳子，以发泄多年来对我的极其不满，它一定清楚地记得当年为了这几把梳子，我差点把它打死，差点把它逐出这个家，它一定越想越生气，多想把这几把梳子生吞活剥了。我走到了沙发处，地上只有一把桃木梳，其余三把梳子不见了，莺时也不见了。我捡起桃木梳，喊了几声莺时，可是仍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复。我把整个家翻了一遍，也没有见它的影子。我打开门，门都没有合上，就四处去寻找它，像寻找一个突然失踪的孩子。我找遍了所有它会去的地方，我都没有找到它。天黑尽了，深秋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我觉得全身发冷。我回到家，幻想莺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它却不在了，彻底的不在了，从此我的世界注定就我一个人了。我坐在沙发上，莺时经常坐的那个位置，看着电脑，多希望椅子上坐着它，想起它之前坐在我的后面，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记得有一次我才脱去裤子，她知道我在月经期，要更换卫生巾，它居然跑到我的房间，叼着一包未开封的卫生巾来到我的身边，跳上电脑前的桌子上。它和我一同生活了十三年了，我想我的世界里拥有最好的记忆就是和莺时在一起的岁月。我突然想它为何要带走那三把梳子，或许是因为它明白那三把梳子后面的故事，它不想让其它男人和它一起分享我的爱，亦或许它希望我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因为我才五十岁，还可以恋爱，还可以活得比现在更好，甚至我还没有绝经，还没有进入更年期，我还可以生育，还可以当母亲。我此刻想到的是莺时的死，它或许有预感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它不想让我为它难过，于是选择无声地告别。或许它和我在一起，忍受了我这么多年的坏脾气，已经烦了，想出去走走，想恢复它流浪的天性。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它是铁了心的要离开我了，此刻我披上了大衣，站了起来，全身发冷，一股死亡般的寒气向我劈来。我突然想到我的一生从来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去活过，从来了这个小县城，我几乎放弃了出国游走的念头，总是因工作耽搁，我连一次说走就走的流浪都没有勇气去实践。此刻我发现我应该做一只没有被绝育手术的猫，流浪，一直流浪，不要停留下来。我于是走到门前，推开门，窗外漆黑一片，我跨出了左脚，犹豫了十分钟，我又收回了左脚。我突然觉得全身没劲，失去了意识，双手成猫爪，一个人倒睡在地。幸好那一晚姐姐来看我，看我的门开着，倒睡在地，失去了知觉，赶紧连夜把我带到医院。醒来后，我怕光，害怕人，我才意识到我得了怪病，尽管姐姐一直在隐瞒，但是我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知道我得了狂犬病。医生还告诉我姐姐得了这病的人活在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让她尽量不要刺激我。三天后我果断出院了，回到了我的房间，睡在床上，我拿起农药想喝，我又放下了，最后我没有喝，我还想见一眼莺时，我在夜里静等着莺时，我模糊的意识里听到莺时在叫，我眼前看见它和很多猫一起往远方流浪，我很想跟着它们一起走，可是我突然发现我没有双脚了，我突然也发现我不想远走了，就想躺在这个房间，静静地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