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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江朝漢文學的繼承與發展
——以日本古代和歌與漢詩的交流爲中心*

2018-11-12大谷步勾艷軍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2018年0期
关键词:文學皇子美景

大谷步(勾艷軍 譯)

一、前 言

在中華文明圈,誕生了以漢字爲中心的古代東亞文化。中國周邊國家包括古代日本、韓國、越南等,這些國家雖然以漢字爲主體,但同時也模仿漢字來發展本國語言,從而創造出新的本國文化,由此也就形成了有别於漢詩的運用本國語言寫作的“歌”。這些國家富於傳統韵味的“歌”,通過與漢字文化的交流,形成了新的攝取了漢詩文化養分的本國文學。在古代日本,最古老的和歌總集《萬葉集》,就邂逅了同時代的漢詩集《懷風藻》,衆所周知,古代日本文學就是通過將“漢與和”兩種文化相融合,從而孕育出嶄新的東亞文學。

其中之一便是對季節的關注。對於季節的關心是漢詩與和歌交流過程中展現出的文化特徵。例如,《萬葉集》的歌人們喜愛裝點了秋天的“黄葉”,《懷風藻》的詩人也喜愛讚賞樹葉點綴的秋景。雖然在引用秋葉之美這一點上是趨同的,但從中可以看到漢“詩”與和“歌”的季節交流。這些歌與詩的交融呈現給我們的,就是《懷風藻》詩人大津皇子對於季節的關注。

A.《萬葉集·大津皇子御歌一首》(卷八·一五一二)

どれを縦糸、どれを横糸ということもなく少女が織り上げた黄葉を、枯れさせる霜よ降るな

經毛無 緯毛不定 未通女等之 織黄葉尓 霜莫零。

(譯文:無經絲,亦無緯絲,少女織黄葉,降霜莫枯之。)

B.《懷風藻》大津皇子《七言 述志》(詩號6)

天紙風筆畫雲鶴,山機霜杼織葉錦。

A中的萬葉和歌,是祈禱秋天的黄葉之美不要被秋霜所折損。第四句中的“織黄葉”,是將山中林木的葉子自然變色,理解爲精靈少女們完成的編織。漢詩B描繪了一幅壯美的景象,以天爲紙、以風爲筆來描繪雲中仙鶴,引出“織葉錦”的詩句,山化爲織機,霜化爲機杼,也有人理解爲自然親手織就葉錦。和歌與漢詩,都能看到大津皇子自由的創意。此外,有研究指出B詩中“天紙”“風筆”“山機”“霜杼”,漢籍中未見這些語句,屬於皇子的獨創,也有人指出“葉錦”一語在漢籍中未能找到用例,作爲大津皇子創作的漢語而引人矚目。A和歌與B漢詩都充溢着大津皇子自由的構思,其中大山親手編織黄葉和葉錦,兩者的這一構思是相通的。黄葉和葉錦之美,在和歌與漢詩中都有類似的描寫,所以在皇子作品的形成過程中,能夠探尋到和歌與漢詩交流的文藝場合。

大津皇子在《萬葉集》和《懷風藻》中各遺留有四首和歌與漢詩。據《日本書紀》記載,皇子是天武天皇和太田皇女(天智天皇之女)於天智稱制二年(663)所生,參加壬申之亂後,於天武八年(679)五月在吉野行幸的盟約中也有參與,是繼承皇權的有力競争者。但是,在父親天武天皇殯宫時,他以企圖謀反皇太子之罪被捕,在持統稱制的朱雀元年(686)十月被處以死刑,時年二十四歲。《懷風藻》記載的大津皇子傳中,記録了他受到新羅僧人行心欺騙從而謀反的經過。以皇子的此次謀反事件爲背景,《懷風藻》收録有《五言臨終一絶》,《萬葉集》也收録有臨刑和歌。像這樣,大津皇子遺留有臨刑時的和歌與漢詩是衆所周知的,這一事件在《日本書紀》的大津皇子薨去傳有所記載:“尤愛文筆,詩賦之興,自大津始也。”讚譽其具備“詩賦之興”的才華。

但是,有“詩賦之興”的大津皇子,在和歌與漢詩兩方面,遺留下黄葉與葉錦爲素材的作品,其緣故尚不清楚,這一問題也與B詩中“葉錦”一詞的創造密切相關。未見於漢籍的“葉錦”一詞,源自大津皇子全新的漢語意識,這與漢語的創造、與近江朝漢文學的源流也是息息相關的吧。基於上述考慮,筆者擬首先從近江朝文學的歷史發展脈絡中,考察大津皇子對季節的關注以及嶄新漢語的創造,進而明確A、B詩歌形成的狀況。

二、“黄葉”與“葉錦”的差異

因爲有B漢詩存在的緣故,所以研究者很早就指出A和歌與漢詩文的關聯。武田佑吉在《增訂萬葉集全注釋》中指出:“這一點出自漢詩文,並非這首和歌的創意。”土屋文明在《萬葉集私注》中指出:“也許是因爲大津皇子有《懷風藻》中的漢詩,所以纔相傳此和歌的作者爲大津皇子吧。”窪田空穗在《萬葉集評釋》中認爲:“將紅葉之美比喻爲錦,可以説在文人之間已經成爲常識,這首和歌中的錦停留於自不待言的暗示階段。”將其比擬爲少女織錦的構想:“可以理解爲是當時文人間普及開來的神仙思想,與眼前的紅葉産生聯想,將其神秘色彩文藝化,正是皇子的獨創。”窪田認爲將秋葉比喻爲“錦”的構思具有普遍性,但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注釋則指出:“將黄葉比喻爲錦,這在中國僅有極稀少的用例。”的確,中國詩中的“錦”多指春花,很難找出以“錦”表現黄葉、紅葉的詩文。因此,《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嘗試從後代的類詩和中國六朝春天的詩中,探尋大津皇子A和歌的源泉:“東大寺諷誦文稿也有‘霜杼織錦葉時’的表述,平安時代的和歌中有很多用例。黄葉編織時既無縱絲也無横絲的描述,可能也借鑒了‘狀錦無裁縫’(梁·何遜《咏雜花》、《藝文類聚·木》等的構思吧。”(注釋同前)不過,具體的典故來源依然未能明確。像這樣,學者們雖然認爲A和歌是漢文構思背景的和歌、是當時文人常識性的構思,但是,將秋天的黄葉比喻爲織物,還未找出其明確的出典以及構思根據,這是目前的研究現狀。

接下來,關於B漢詩,從前很多人會談到“述志”這一詩題,釋清潭在《懷風藻新釋》中解釋道:“字的表面是讚歎天地自然之美,而且,我之心地如雲鶴、又如葉錦、唯清、唯麗,不着些許渾濁。”杉本行夫繼承了這一觀點,認爲《懷風藻》“儘管如此,這不是簡單的述説文學抱負之作,餘韵中還隱含着政治願望”。還有,小島憲之在《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對作出解讀:“真想做出如此自由且絢麗出色的詩文!”其中,對漢詩内容進行了詳細考察的是辰巳正明的《懷風藻全注釋》。關於B漢詩,辰巳正明認爲,其“特點在於運用了很多”中國漢詩中没有的“獨特的漢語”,關於“葉錦”一詞,他指出《江文通集》的《金燈草賦》中“山華綺錯葉錦”。不過,“葉錦”作爲漢語是極其罕見的,大津皇子的“葉錦”一詞攝取自中國詩文,這樣斷定時還需慎重。辰巳正明對於B漢詩的解説如下。

“葉錦”指色彩繽紛的秋葉,這與《萬葉集》中將秋葉寫作黄葉有所不同。將山中絢麗的秋葉比喻爲錦,這是漢詩的世界,春花被視作花之錦。到了平安時代,“紅葉之錦”趨於普及,最早吟咏秋葉之錦的,是額田王題爲“春山萬花之艷,秋山千葉之彩”的和歌。這顯然是吟唱的是春花之錦與秋葉之錦,其背景就是近江朝的漢詩世界。

解説指出,“葉錦”與萬葉和歌中的“黄葉”是不同的概念,指的是繽紛色彩交織而成的秋葉,而這正好能夠從額田王的和歌題詞中尋到其嚆矢。

《萬葉集》中秋葉的表記,幾乎都是“黄葉”,可確認的名詞有69例、動詞6例,也有例外標記爲“紅葉”(卷一〇二二〇一)和“赤葉”(卷一〇二二〇一),不過一字一音表記之外的秋葉,大致都採用了“黄葉”的表記。《萬葉集》之所以多將秋葉表記爲“黄葉”,可能起源於中國詩文的表記。例如,以《藝文類聚》爲例,梁何遜《日夕望江贈魚司馬詩》中有“仲秋黄葉下”(卷三一·人部·贈答),梁庾肩吾《侍宴詩》有詩句“秋樹翻黄葉”(卷三九·禮部·中燕會)等,這一標記方式可能起源於中國六朝詩的“黄葉”。因此。《懷風藻》中,也有漢詩將秋葉表記爲作“黄葉”,例如,山田史三方的《五言 秋日於長王宅宴新羅客一首並序》中,“黄葉散風朝”(詩號52),吉田連宜的《五言 從駕吉野宫》中,也有“葉黄送初夏”(詩號80)的詩句。

關於秋葉的表記,小島憲之推測,《萬葉集》可能是直接採用了中國的用例,是對中國六朝詩的文字引進:“萬葉歌人欣賞樹葉的黄色,對於秋葉的這一‘感受’與詩語中的‘黄葉’相合拍,因此主要採納了這一標記方式。不過,毋寧説,對於六朝以來通行文字‘黄葉’的文字引進是更爲有力的原因。”另一方面,辰巳正明認爲古代人對於黄金特别感興趣,格外關注黄金般閃耀的秋葉,因此吸納了“黄葉”的表記方式。由此可以推測,A和歌中的秋葉,吟咏的應該是被染成金黄色的秋葉之美吧,將其進一步構思爲完成的織物,這與B漢詩中“織葉錦”也屬於一種呼應的關係。

像這樣,“葉錦”一詞是用例極爲稀少的漢語,因此,有必要考證日本上代文獻中是如何理解“錦”的。“錦”原則上指織物,《萬葉集》中出現的是錦綾和高麗錦。另一方面,“錦”逐漸被用來表現自然。

1.……黄鶯飛來啼鳴的春天,岩石間、山腳下,燦爛如錦的繁花競相綻放;雄鹿求偶鳴叫的秋天,陣雨不堪陰鬱的長空,微染紅色的黄葉四處飄零……(卷六·一〇五三,田邊福麻吕歌集)

2.……山邊五十師之原,營建有日光下熠熠生輝的大宫。在此奉仕,大宫如朝日般閃耀光芒,如夕陽般攝人心魄地美麗!如春山般柔軟繁茂,如秋山般色彩炫目,上百的大宫人們,與天地日月永遠同在。(卷一三·三二三四)

山邊五十師之御井,山脈仿佛鋪陳着,自然織就的錦繡。(反歌,卷一三·三二三五)

3.忽辱芳音、翰苑凌雲。兼垂倭詩、詞林舒錦。……俗語云、以藤續錦。聊擬談笑耳。(卷一七·三九六七歌序,大伴池主)

和歌1是田邊福麻吕歌集中的《讚久邇新京歌》,以春對秋,讚歎都城的美景,視春花爲錦。和歌2是一首長歌,伊勢國五十師的優美和在離宫中侍奉的大宫人。這裏也是以春秋相對比的方式,來讚美五十師宫殿的優美和在此任職的大宫人。據推測這是持統天皇行幸伊勢的作品。反歌中有“錦”的表述,繼長歌中的春秋美景之後,五十師御井的美麗,像山間鋪開的錦繡。3是大伴池主的歌序,“詞林舒錦”是對優美詩文的讚譽之詞。“以藤續錦”是運用俗諺對自己的詩文表達謙遜之意。像這樣,《萬葉集》中的“錦”,和歌1中表示春天的美景,和歌2表示山巒美景,歌序3用作詩文的讚譽之詞。

另一方面,《懷風藻》中的“錦”,山田史三方在《五言 三月三日曲水宴一首》中“錦岩飛瀑激,春岫曄桃開”(詩號54)的表述,還有藤原朝臣宇合《五言 暮春曲宴南池並序》中的“映浦紅桃,半落輕錦”(詩號88序)、藤原朝臣萬裏《五言 暮春於第園池置酒並序》中的“天霽雲衣落,池明桃錦舒”(詩號94)等詩句,將春花的絢麗多彩和桃花比喻爲錦,讚頌了春花爛漫的風景。這可能是借鑒了中國詩將春花比喻爲錦的傳統。例如,漢樂府詩中有“春至花如錦”(《樂府詩集》卷第一七·鼓吹曲辭二·漢鐃歌·芳樹,《藝文類聚》卷八八·木部上·木花葉附《陳李爽賦得芳樹詩》),將春天色彩豔麗的花比喻爲錦。同樣的例子還見於樂府詩“新林錦花舒”“初花錦繡色”(《樂府詩集》卷第四四·清商曲辭一·吴聲歌曲·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晉宋齊辭·春歌二十首),讚美春花如“繡色”般綺麗此外,齊謝朓《别王僧孺詩》中還有詩句“花樹雜爲錦”(《藝文類聚》卷二九·人部一三·别上)。

在《懷風藻》中,丹墀真人廣成的《五言述懷》中,“長無錦綺工”(詩號101),與前面的歌序3一樣,都是以“錦”讚譽將詩文之才的例子。還有,《常陸國風土記》(香島郡)中,“春經其村者,百草□花,秋過其路者,千樹錦葉。可謂神仙幽居之境、靈異化誕之地”,可見“錦葉”的表述。這裏將春與秋對比描述,“錦葉”指的就是多彩的秋葉,通過“錦”來表現仙境般的美景。

如上所述,織物以外的“錦”,大致可以劃分爲三類:① 作爲春花的比喻,讚美春景的美好。② 將優美的自然景物比喻爲“錦”。③ 指優美的詩文。①以中國詩將春花比喻爲錦的傳統爲基礎,《萬葉集》和《常陸國風土記》也和①②一樣,以春秋對比的方式表現自然的美景。

但是,上代文學中比喻自然之美的“錦”,出現在大津皇子曾經活躍的天武朝以後,將“錦”用來表現自然景物,通過將秋葉比喻爲“錦”來讚頌秋葉的色彩繽紛,大津皇子是最早的。不僅是春秋相對的形式,將秋季之美獨立出來,並以錦來比喻,也始發於大津皇子。因此有必要考察大津皇子筆下的秋景之前是怎樣形成的。

三、近江朝漢文學與大津皇子的和歌與漢詩

大津皇子活躍的天武朝,是天智天皇統治下近江朝之後的王朝。《懷風藻》序文中,關於近江朝,有“雕章麗筆,非唯百篇,但時經亂離,悉從煨燼”的表述,多達百篇以上的漢詩文,在與天武朝展開的壬申之亂中悉數化爲灰燼。現在,近江朝的漢詩,《懷風藻》中僅保留有大友皇子的漢詩兩篇。但是,要想瞭解近江朝的漢文學,發揮重要作用的保留在《萬葉集》中的額田王的一首長歌,題爲“天皇詔内大臣藤原朝臣、競春山萬花之艷秋山千葉之彩時、額田王、以歌判之歌”。

冬去春來,以前未曾啼鳴的鳥兒也飛來歌唱。不曾綻放的花兒也盛開了。但是,山林茂密,無法以手摘取,草木深深,不能折來觀賞。另一方面,每當看到秋山之葉,總想將黄葉拿在手中讚美,留下青葉加以讚歎。情不自禁爲之所吸引,能讓人心情激動的秋山最美,我認爲。(卷一·一六)

這首和歌記載了天智天皇下詔内大臣藤原鐮足競賽“春山萬花之艷”與“秋山千葉之彩”,由額田王通過和歌判定的情景。這裏特意斷定爲“以歌”,是因爲這一詔書本來就是漢詩詩題。由此可以推測,在近江朝,存在一種漢詩與和歌共同吟誦的公宴,這首詩題之後寫作的長歌,是通過整齊的對偶句表現的。以“冬去春來”引出春天到來,“以前未曾啼鳴的鳥兒也飛來歌唱。不曾綻放的花兒也盛開了”,以整齊的對偶句表現春花春鳥之美。不過,“山林茂密,無法以手摘取,草木深深,不能折來觀賞”,也就是説,樹木和雜草茂盛,無法採擷春花在手中玩賞。與之相對,“每當看到秋山之葉,總想將黄葉拿在手中讚美,留下青葉加以讚歎”,將秋天變色的黄葉拿在手中欣賞,青葉就那樣留在枝頭欣賞。這些對仗的詩句,將秋葉通過“黄”與“青”的對比進行描繪,欣賞其色彩。“情不自禁爲之所吸引”,可是,我還是認爲讓人心情激動的秋山最美。也就是説,秋山獲勝。春秋的對比,以及春天的花鳥與秋天的青葉與黄葉的對比,很好地呼應了題詞中的“春山萬花之艷”“秋山千葉之彩”的對偶句。關於這首唱歌的構思,谷馨氏作如下評價:

古代文藝中呈現的自然,是與實際生活相關聯的景象,而不是像這首和歌一樣,將自然美獨立出來進行文藝化的處理。也就是説,這首和歌在對待自然的態度上,很明顯受到了漢文學的影響。

的確,通過對偶句所展現的自然,正是將漢詩文的表現形式,即原來漢詩題中的“春山萬花之艷”和“秋山千葉之彩”借鑒到了和歌中。額田王的這首和歌,即天智天皇在近江朝公宴下詔競賽春秋之美的作品,天皇與臣子共同舉辦了這場欣賞季節風物的漢詩宴,此舉見於如下《懷風藻》序文。

及至淡海先帝之受命也。恢開帝業,弘闡皇猷。道格乾坤,功光宇宙。既而以爲調風化俗,莫尚於文。潤德光身,孰先於學。爰則建庠序,徵茂才,定五禮,興百度。憲章法則,規摹弘遠。夐古以來,未之有也。於是三階平焕,四海殷昌。旒纊無爲,巖廊多暇。旋招文學之士,時開置醴之游。當此之際,宸翰垂文。賢臣獻頌。

此時,天智天皇治下天下太平,宫中餘暇漸多,因此“旋招文學之士,時開置醴之游”,即時常邀請文學之士舉辦詩宴,向臣下展示文章,賢臣們則向天皇進獻詩文。“置醴之游”便是額田王和歌體題詞中描寫的春秋之美競賽的場所,體現出君臣和樂、共用天下太平的景象。關於近江朝漢文學的特質,柿村重松作如下描述:

對中國文物的模仿促進了漢文的發展,第二是朝廷舉辦游宴,讓文人們創作詩文。朝廷舉辦游樂之宴古已有之,未必就是模仿中國。然而,在游宴中詔見文人創作詩文,則是對隋唐風俗的模仿。(中略)我朝廷文人賦詩,完全是遣隋遣唐使的學生傳播過來的對於當時中國風俗的模仿,這一點毋庸置疑。

柿村從朝廷的游宴場所探尋近江朝漢文學的特徵,認爲正是君臣一體共同創作漢詩文的宴會,促進了古代日本漢文學的繁榮。辰巳正明延續了柿村的觀點:

古代日本文學新的出發點,就是以天皇與臣子共同讚賞良辰美景、吟咏漢詩和歌的詩觀爲原點的。這一詩歌觀念促進了漢詩與和歌中的季節感及其表現手法。

辰巳正明在這裏提到的“詩觀”,是文學理念的問題,語出自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並序》(《文選》卷三〇·雜擬上)中的“建安末余時在鄴宫,朝游夕讌,究歡愉之極。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並”。謝靈運擬魏文帝曹丕文學沙龍的詩文集《鄴中集》,序文假託八位詩人,吟咏創作而成。這一序文擬曹丕,認爲朝夕開宴極盡享樂,聚齊如此天下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是極爲難得的。“良辰”即美好季節的好日子,“美景”指優美的自然風光,“賞心”指君臣讚賞風景之美,“樂事”由此來創作詩文。這四者是謝靈運理想中的君臣一體共用詩宴的模式,這也正是天智天皇“置醴之游”的理念。額田王的春秋判别歌題詞,非常完美地契合了這一理念。也就是説,“天皇詔内大臣藤原朝臣”表現“君臣和樂”,“春山”“秋山”的對比指代良辰,“萬花之艷、千葉之彩”即“美景”,“兢”即“賞心”,“以歌判之歌”則爲“樂事”。正如辰巳正明所述,在優美的春秋季節,讚賞風景創作詩歌衹是實現君臣和樂的方法,如此欣賞自然之美,正是催生古代季節詩歌的基礎,而這也正是本論文的課題,即大津皇子秋葉詩得以産生的根源所在。

天智天皇召集的“置醴之游”,原則上是漢詩文的公宴,春季宴會以“春山萬花之艷”爲詩題,秋季宴會以“秋山千葉之彩”爲詩題,有時也以兩者爲題進行競賽。額田王參加的宴會,可能就是兩者競美的詩會。從題詞推測,這一宴會漢詩與和歌交彙,可謂漢和交流之所。在近江朝的詩宴中,額田王以和歌吟咏春秋美景的文學行爲,是將漢詩世界引進到和歌中。而和歌這一對於漢詩的繼承,從額田王的作品逐漸延續到後來的年代。

“春鳥”與“春花”成對出現的花鳥組合,常見於漢詩,額田王之孫葛野王春日詩繼承了這一點,再後來的年代,大宰府的大伴旅人在官邸召開梅花之宴,作爲一場漢詩與和歌相融合的歌宴,成果豐碩。另一方面,通過“黄葉”和“青葉”來表現秋葉的多彩,大津皇子的和歌與漢詩也繼承了這一傳統。就大津皇子來説,近江朝漢詩世界與和歌交流在皇子的文藝圈得到了延續,因此一方面在漢詩中、一方面在和歌裏讚賞秋葉之美。

關於天武朝天皇子女的文藝活動場所,中西進提出了“皇子文學圈”這一框架。辰巳正明論述到,在“皇子文化圈”中,形成了與歸化文人進行交流、以中國的學問和文學爲基礎的皇太子沙龍,或者是皇子皇女個别的沙龍。辰巳正明指出,皇子文化沙龍開始於近江朝的大友皇子,並爲大津皇子、草壁皇子的沙龍所延續,“這一皇子文化沙龍是接受大陸文化影響的沙龍,和歌作者們也參加近來。漢詩與和歌相聯繫的場所,首先是這樣的皇子沙龍”。在大津皇子的周圍,有巨勢多益須、壱岐博德、新羅僧行心等,具備大陸知識與教養的人物,被讚譽爲“詩賦之興”的詩歌才華,正式通過與大陸學問、文化、文藝相接觸而培養出來的。大津皇子吟咏出以秋葉爲素材的和歌與漢詩,就是處在這樣的漢和交流的文藝場合。而且,如果説B漢詩中的“葉錦”一語,繼承了額田王“秋山千葉之彩”的景色,可以説,這個詞語的問世正是從富含黄、青、赤等的織物顔色獲得的啟示。

剛纔提到的葛野王的詩《五言 春日玩鶯梅》,可以説也繼承了額田王和歌中描繪的“春鳥”與“春花”,將鶯與梅進行了組合。

聊乘休暇景,入苑望青陽。素梅開素靨,嬌鶯弄嬌聲。

對此開懷抱,優是暢愁情。不知老將至,但事酌春觴。(詩號10)

上面的詩内容是説:“休暇之日在庭園眺望春天的太陽,白梅展露笑顔、可愛的黄鶯聲音婉轉。面對此景,性情開朗,陰鬱盡散,衰老之軀無關緊要,衹以飲春日之酒爲第一。”葛野王的這首詩也反映出近江朝漢文學的理念。第二句“望青陽”即春日遲遲,意指“良辰”;第三句和四句的“素梅”與“嬌鶯”是花鳥組合而成的“美景”;第五句、第六句的“開懷抱”“暢愁情”,是讚賞春日美景而獲得的感受,此即“賞心”;“但事酌春觴”指飲酒,這是與文酒相同的詩酒,可以理解爲“樂事”。還有,詩題中的“春日”即“良辰”、“鶯梅”即“美景”、“玩”即“賞心”、由此吟誦而出的詩歌即“樂事”,葛野王這首詩的完成正是吸收了近江朝漢文學的理念。

像這樣,近江朝漢文學的理念,也爲大津皇子的詩歌所繼承。A和歌中,秋天的季節指“良辰”,“黄葉”指秋天的“美景”。以少女編織來表現“黄葉”,是對於美麗秋葉的“賞心”。不僅是吟誦自然本身,美麗自然如同織物般蔓延的綺羅,將這種心靈的感動寄託於詩,也就相當於賞心。還有,A和歌的完成便是一場“樂事”了。B漢詩與A和歌一樣,以秋季爲“良辰”,以“葉錦”描繪“美景”,將“織葉錦”視作對秋葉的“賞心”。這也與A一樣,將自然織就的色彩繽紛的秋葉比喻爲織錦,對自然的熱愛之情便是賞心,吟咏B詩便是“樂事”。如上所述,大津皇子的漢詩與和歌繼承了近江朝的漢詩文理念,通過漢詩與和歌的交流,大津皇子讚美秋天的漢詩與和歌得以完成。

四、結 語

本文以大津皇子《萬葉集》與《懷風藻》中吟咏秋葉的詩歌爲例,從近江朝漢文學理念的繼承與發展這一視角,考察了日本古代文學中漢詩與和歌的交流狀況。大津皇子創造的秋葉世界,在漢詩與和歌中都有所展現,因爲近江朝以後出現了漢詩與和歌並存的游宴之所,其源流可追溯到額田王春秋判别歌的題詞。大津皇子還創造出“葉錦”一詞,在近江朝文化有所發展的漢詩之宴中,額田王在競賽春秋之美時,有“春山萬花之艷”和“秋山千葉之彩”的季節描述,大津皇子創造的“葉錦”一語,其根源即可追溯到近江朝的漢詩文化。近江朝漢文學從謝靈運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一詩宴口號中獲得了季節感的啟示,大津皇子所運用的季節表現手法,正是扎根於近江朝漢文學所攝取的季節感。這一季節感在春日詩中爲額田王之孫葛野王的《春日玩鶯梅》詩所繼承,在秋日的漢詩與和歌中,則爲大津皇子的秋葉詩歌所延續,這其中就映射出近江朝的漢文學理念,即對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的向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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