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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现实劈面相迎
——韩永明小说论

2018-11-12杨荣昌

长江文艺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官场人性作家

◎ 杨荣昌

一位优秀的作家,注定是时代情绪的忠实记录者,文学是他观察和思考世界的重要方式,是介入社会现场、探寻世道人心的有效手段。作家韩永明在二十多年的文学实践中,先后创作了数十部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当代》《十月》《钟山》《芳草》等国内主流刊物,并被多家知名选刊选载。这些作品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以饱含人道精神的激情书写,塑造了多位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冷静地记述了乡土中国因社会转型带来的人性嬗变。特别是对底层世界的倾情关注,对官场伦理的深度揭示,构筑起一种悲怆而充满痛感的文学景观。

一、底层透射的乡土中国镜像

不懂底层,无以知晓中国。作家对那些处于乡村边缘地带的人物给予了较多关注,他往往设置一个绝境,让人物在生存欲望的临界点上挣扎,展示人性的善与恶,自己充当冷眼旁观的外人,打量他们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中篇小说《毛月亮》,讲述了一个乡村女人走向近乎精神崩溃的故事。这名叫作三秀的村妇,也曾有过自己的青春和美丽,但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困厄,一天天舔干了她脸上的生气。物质的困苦对她来说不是致命的,让她无法战胜的,是儿子腊狗的命被索命鬼管束六十年的迷信传言。“人一旦将全部的价值和情感固执于外在的某个东西,最终必将失去自我而陷入绝境。”在二十余年的漫长苦熬中,三秀饱受村干部和亲戚的侮辱折磨,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更可悲的是,她精心呵护成长的儿子,却成了一个嗜赌如命的乡村恶棍。当年过半百的三秀彻底断绝了对儿子的奢望,并转化为让他早点死去一了百了的念头时,多年来担心纵恶的索命鬼,却成了解决儿子性命的办法。只是小说的悲剧并未到此结束,三秀后来得知纠缠自己二十年的“索命鬼”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时,她为自己大半生的命运被愚弄感到了痛苦和绝望。造成三秀悲剧性命运的因素,除了自身的迷信与懦弱外,周遭的那些力量,也在恶的诱因作用下,合力吞噬了她。生产队长觊觎并最终霸占了她的身体,嫂子对她容貌的嫉妒最终成了变态的欺凌,甚至到了嫂子死后,还把索命鬼的事说给了自己的女儿,以达到对三秀束缚终生的目的,这是一种怎样的恶!家族长辈杀儿子的先例,也成为一种轮回的暗示影响着她。正是这种共犯结构,摧毁了这个女人身体和精神。当三秀最后把绳索紧紧勒在腊狗脖子上时,是她全部屈辱与愤怒的爆发,命运欠这个苦命的女人太多的债,她的美丽变成了原罪,善良变成了任人欺凌的理由,她对儿子付诸全部生命热情的爱,最终成了一条勒在他咽喉之上的绳索,而她的大半生何尝不是被那“索命鬼”紧紧扼住了咽喉。作家贴近三秀灵魂的书写,是一种及物见性的写作,渗透着他对受侮辱受损害者的满腔悲悯,以及对人性之恶的尖锐批判。小说不虚化生活的面影,直接切入冰冷的人性内面,将其残忍、冷酷的一面裸呈出来,笔法深刻、有力,让人震悚。

死亡叙事是小说绝境书写的表现之一。在绝境之下,人物命运最终只能是死,死是他们与世界和解的唯一方式。《桐花儿白,菜花儿黄》里的秦月月,作为一个农村留守妇女,她找不到出路,只有死。《江河水》里的田丰之,终其一生研究怎么预报地震,放弃了民办老师转正机会,最后妻离子散,生活无着,被人称为疯子,他既想来一次地震,证明他存在的价值,但又怕真的来了地震,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河滩上。《老根儿建房记》中的主人公,拼其老命建了一栋村上最漂亮的洋房,可房子建好后,他没能住上一天,死了。从小说叙事美学的角度来看,死亡是惨痛情绪的漫延,是悲剧情结的升华,可以抵达一种纵深的维度。在韩永明的其他作品中,主人公虽然没有死,却是以一种非常态的面目出现,如《鹧鸪天》中的老大,长年患病卧床,为了让家里评上贫困户,他自己动手剜掉了睾丸,以引起干部的重视。《移民风波》写的是寻找骗子的故事,可颇具黑色幽默的是,千里寻人的被骗者最后被别人当作了骗子。这些怪象有着鲜明的现实存在感,在看似冷漠的叙述中,实则掩藏着作家对人世的珍重与爱恋,对芸芸众生的同情与体恤。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当作家写下那一串串冰冷的文字时,当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走向无可选择的死亡时,他的心是战栗的,这是一种对世界荒诞本质透悟之后的决绝书写。

尽管对藏污纳垢的现实世界进行了辛辣嘲讽,但韩永明依然相信尘世还有微弱的人性之光。跟许多作家把底层写成与政治、资本的强硬对立物不同的是,他在体恤底层艰难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身上蕴含的温情与善意。《望烟》写出了乡村空心的现状和老一辈人对故乡、对人情的深情守望,表现了人性深处的善良底色。《晒太阳》也是一曲人性之美的赞歌,患了脑瘤的华子长到十八岁,将不久于人世,他对学年嫂子萌生一种本性的渴望,想在人生的最后时段做一回真正的男人。这看似荒唐,有违伦理,却无法让人产生谴责之意。华生嫂子几经思想斗争后,主动答应了华子的请求,体现了一种圣母般的伟岸,让人油生敬畏之情。《重婚》中的陈白果在寻找村里人出卖身份证的证据过程中,被人设了圈套,丢给他一个患了白血病的孩子。满腹的委屈和不甘心,终究抵不过善良人性的萌发,只好一边怨愤一边给孩子治病,即使最终被以重婚罪抓捕也背着孩子上路,让人痛心和喟叹。《江河水》中的田丰之,偶然因素当上了地震监测员,不料竟痴迷其中,长年主动为孩子们普及防震知识。《幸福计划》中的出租车司机靳师傅和康壳儿,沦为乞丐的杀人犯,以及靳师傅的老婆典春,或带疾病,或犯了罪,或在底层苦苦挣扎,为了摆脱生活的困厄,他们采取了一些极端的举措。他们的狡黠也许有违法理,但这种背离常态的举动,均根源于背后那条贫困的尾巴,而且最终指向的,是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民歌》中的三爷到外面矿山打工,三婆在村里与做小买卖的喜爷爷乱搞,这种伦理的危机在外出务工已成潮流的今天,成为一种触目惊心的现实常态。三爷面对妻子的出轨,没有歇斯底里,他接受了离婚的要求,并把多年打工的积蓄分一半出来给妻子。不同于常人的是,在每次回乡得知妻子破事的时候,他都默默地在家中墙壁上写上几句民歌调的诗句,文辞素朴,比喻贴切,暗含着对妻子的爱意和对幸福家庭的坚守。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五句子”,让三婆在最后的当口幡然醒悟,两人重新过上生活。小说写出乡村民风破败的同时,对三爷的隐忍、含蓄、深沉给予了复杂的同情,把一个男人幽深似海的内心刻画出来。在这些小说中,作者以不露声色的描写,表达了对乡村底层人物的深情怜悯之情。

二、官场蕴含的社会人性伦理

当下的中国官场小说创作,权力争斗和利益分割是其核心,为我们提供了最直接、最现实的中国经验。与许多把官场小说写成谴责小说不同的是,韩永明对官场并未完全持批判的态度,他的《滑坡》《马克要来》等作品,聚焦县乡一级的基层政权,表现官员对政治事务的处理和由此展现的基层行政景象。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县级领导还是乡镇普通干部,不再是过去官场文学中那种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的形象,他们有理想,有能力,有责任心,都想在岗位上做一番事业。但受制于根深蒂固的传统陋习影响,许多抱负无法施展。规则与潜规则之间的冲突,谋事与谋人之间的拉锯,精力和智慧在纷繁复杂的人事纠葛中耗散,这是构成基层官员劳心劳力又往往收效甚微的症结。《滑坡》的写作源于真实事件的启发,为了动员村民撤离即将滑坡的自然灾害点,乡镇干部苦口婆心,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应者寥寥。做工作过程中,他们既要面对群众的误解和麻木,又要考虑可能会因此导致的民心恐慌,有的干部甚至在此间付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是中国基层工作的真实状态,某种意义上,当今的基层干部已成为一种弱势群体。小说写出了几个类型的群体对撤离的不同态度,背后是他们基于各自利益出发的考虑。县领导对发动群众撤离犹疑不决,是担心决策失误,使自己政声受损;既得利益者抗拒撤离,是因为撤离影响了经济生产;普通群众反应迟缓,是想着在政府的组织行为中获得补偿,“妇人说,池老板放炮,我们躲一次二十块。”灾难发生后,县委副书记刘另主持召开抢险救灾会议,口径能否统一成了他担心的最大问题,这固然有从稳定大局考虑的因素,更重要的却是自己可能会因灾害前没有果断下达撤离命令,而背负造成重大损失的罪责。这种心理,把处在关键决策岗位上的官员形象写活了。更精彩的是,对于刘另的担忧,作为他昔日的秘书、也是从始至终力主撤离的乡党委书记孟华凌,主动强调是刘另书记下达的撤离命令。他的表态,兼顾了多重利益,将官场的决策行为刻画得十分形象。“滑坡”在小说中,除了写自然灾害的滑坡外,还有另一层寓意。当初群众不听从劝告拒绝从危险区撤离,导致有的人失去了生命,家属抬着遗体到政府大院闹事,要求巨额赔偿,理由是政府不作为,没有提前三天通知他们。这显然隐喻了社会道德的滑坡。其后,在安抚灾民、上报死亡人数、迎接市长来慰问等问题上,小说都写到了诸多矛盾,既有县乡领导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处理态度,也有乡长书记之间的意见分歧,背后隐含的是不同的利益法则。同时,乡干部与村霸之间,与普通麻木的群众之间,也都有各自的利益诉求,这些矛盾在“滑坡”这一突发性事件中,完全暴露。它切中了当下中国社会的痛点,即造成这种官民争斗局面的根源,是信任危机。

《马克要来》更具讽刺性。外国记者“马克”要到县里采访,各路人马为此而奔忙。县里要求稳定,官-商-民之间的利益纠葛更加剧烈,上访人员甚至使出种种伎俩,不惜买通他人打伤自己,以便嫁祸政府,获得更多的赔偿。作为小说主人公的“马克”却从未现身。戏剧性的是,当多种角色为了各自利益表演得精疲力竭之时,却传来消息:马克不来了!作者有意触及当下社会的敏感神经,即各级政府在“维稳”声调下的虚弱事实。代表政府的“官”与普通群众的“民”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是当前中国政治治理中的最大隐患。小说不回避现实中的矛盾,更不避讳官场尔虞我诈的争斗,尤其对“仇官”与“仇民”的状态作了细致刻画,批判性达到了较深的维度。

细致探究韩永明描写官场题材的小说,与文坛流行的官场小说有着明显区别,后者以权力的角逐和人性的变异为表现主题,而他描写官场的小说,尽管也涉及官场对人性的压抑,权力对灵魂的扭曲,但更多是把官场作为一个展示复杂矛盾冲突的所在。“官场”这一特殊的背景,其作用在于让那些丰富的剧情得以上演,让各色人等在这惊险刺激的环境下,展露其性格和心理。由此可见,文学的意义也许不在于作家急切地表达什么主旨,而在于它能够呈示生活的本真,并探寻这种本真状态下的深层意味及可能性。

三、与现实角力凸显的人文价值担当

文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是一个难以三言两语说清的话题。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三四十年里,中国文学因与现实政治捆绑过紧,导致政治对文学的干预太多,文学的艺术特性和独立尊严受到损伤。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涌入,先锋文学的兴起,中国文学在表达方式和技巧上极快地追赶上了西方的步伐,小说的表达策略和文本成熟度较之先前的传统有了革命性的飞跃。但也带来不容忽视的弊端,一味玩弄形式,远离生活,文学愈益成为少数人把玩的小众艺术,在与社会发展同步、与时代脉搏共振方面,它的作用已远不如新闻报道。那种社会变革、思想激进首先从文学开始的旗帜性引领地位已不复存在,这不知是文学的幸运还是耻辱。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艺术,文学注定要与人心律动发生关联,注定不会漠视社会转型带来的巨大阵痛,注定要在人心勘探、灵魂抚慰方面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于此而言,文学重新回归现实,再次参与公共事务,便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事实上,新世纪以来十多年间的中国文学,已呈现出现实主义传统强势复归的迹象。而且有了先锋小说对艺术形式的广泛深入探索之后,作家们便可承续一份珍贵的文学遗产,在艺术本体的建构方面,大大超越传统。

只是纵观当下文坛,我们的作家们似乎普遍太过聪明了,懂得取巧,知道如何与意识形态和商业利益合谋。这种对虚构性的极端推崇和凭臆想书写的方式,常导致作品细节失真,逻辑混乱,情感乏力,小说的时代感和现实战斗意义消遁于无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小说正在失去面对基本事实、重大问题的能力。私人经验的泛滥,使小说叙事日益小事化、琐碎化;消费文化的崛起,使小说热衷于讲述身体和欲望的故事。那些浩大、强悍的生存真实、心灵苦难,已经很难引起作家的注意;文学正在从精神领域退场,正在散失面向心灵世界发声的自觉。”因此,我们有必要对那些怀抱现实理想,以文字为武器,剑锋指向社会病痛的作家们给予足够的敬意,正是他们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以文字存留历史真相的努力,才让我们不冷漠于时代的无情,不麻木于社会的无知,在日益凉薄的世界里,葆有一种追寻人格尊严的内在冲动。在此意义上,有抱负的作家必须自觉承担起有重量的写作,必须是社会怪象的质疑者和时代困境的挑战者。韩永明曾在基层的党政系统工作多年,不自觉地以底层的眼光打量世界,他笔下的村庄大多具有闭塞、压抑的特点,如《晒太阳》中的日月坪,《望烟》中的狗柿树坡等,它让读者知晓,在现代文明漫涌奔腾的中国,还有那些快要被人遗忘的边隅之地,它们同样构成当下乡村的“现实一种”。他不屈服于时代的重压,选择与现实短兵相接,正面较量,在对自然灾害、移民风波、务工风潮之后的农村空心现状,以及留守妇女的生存状态等民生问题的表现上,以面向生存困境的极致性书写,力图触及我们这个时代隐形的病症,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丰厚的生活阅历,敏于观察的审美眼光,把小说作为精致艺术悉心打磨的工匠精神,使得他作品中人物的言行举止、心理活动,带着乡土世界的原生气息,真切可感;他构筑的官场世界,也丰富复杂又逻辑清晰,真实可信。这是时代给予作家的馈赠,这种从真实生活中采集第一手资料的写法,看似笨拙,实则有着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韩永明介入生活的写作,定然倾注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激情,小说是他面对人类生存境遇所秉持的人文立场的表达。他毫不妥协于时代的困局,以笔为旗尖锐地批判社会乱象,同时重视那些茫茫黑夜中闪烁的人性微光。这种对生命个体的深情体恤,对人格尊严的执着呵护,又表现为探索公平正义和人性伦理的努力。岁月不曾饶过作家,作家又何曾饶过岁月?那些或荒诞或悲欣的场景逃不出作家善于观察的眼睛,经由文字的塑形,成为一份时代的证词,在与现实的撞击中发出沉重的钝响之音。

注释:

[1]蔡家园:《敏于思考的写作》,《湖北日报》2014年3月2日。

[2]韩永明:《滑坡》,《当代》2006年第 6期。

[3]谢有顺:《极致叙事的当下意义——重读《日光流年》所想到的》,《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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