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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咏梅:都市生活的漫游者与勘探者

2018-11-12欧阳光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金石小姨开发区

欧阳光明

黄咏梅的小说,从最初的城乡二元结构的设置,到冷静地直面都市人生的困顿与存在之痛,成功地建立起了一种成熟而个性化的都市书写方式。她秉承“主体在场”的创作理念,用心脏“偷停”的方式,在舒缓与散漫的叙述语调中,赋予了小说一种独特的抒情色彩,营造出一个个韵味独具的艺术世界。

对于黄咏梅的小说创作来说,广州这个务实、理性、消费发达的国际性大都市,有着非凡的意义。早在2002年,黄咏梅就对广州有着这样的认识:“广州是一个消费的城市,一个物质化、欲望化的城市,她很平和、理性、务实,同时扫荡人的梦想和内心的诗意,让人安居乐业,变得实在。这样诗歌就没有太多的生存空间,但这个城市滋生了很多故事,并且也让我们这些外来人滋生了那种对家园(不仅仅是生长的故乡,更是精神的归宿)的缱绻和失却的疼痛。这些更能让人真实地感到存在,这对小说来说可能是一个好的摇篮。我就发现目前所写的小说里,基本上都围绕着一个母题:一种无力挽回的遗失和一种陌生拾到的惶惑。”这样的认识,不但促成了她从诗歌创作到小说叙事的转型,而且也是她早期小说集中表现的主题。

譬如,在《路过春天》中,“我”大学毕业之后,从外省小城来到了广州,在这个理性、务实的大都市中,“我”抛弃了诗歌,迅速适应了这里的消费时尚,成为了都市浮华生活的参与者与见证者。作为《情爱话廊》的金牌撰稿者,“我”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真真假假的煽情故事,并拥有庞大的读者群。这一工作虽然带给“我”物质上的丰裕,却无法提供一个心灵的居所。在成为柳其的情人之后,那漂泊的情感似乎暂时找到了一处安放之地,但是,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又时时让“我”面临来自心底的疼痛。而合租女友阿莳屈辱的二奶生涯,以及最后命丧他乡的悲惨遭遇,让“我”真切地看到了都市生活的残酷与罪恶。都市就这样以一种悖论的形式在“我”的生命中展开,当它披上伪装时,虽然浮躁却也华丽;而一旦深入它的内里,却是一片荒凉。《多宝路的风》中,来到广州工作的乐宜,猝然遭遇到的是瞬息万变、充满了欲望气息的现代都市生活,与多宝路那种旧式的悠闲琐碎的繁复、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生活截然不同。耿锵的出现,给乐宜带来了暂时的幸福与安宁,但是,这种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的情感,注定是脆弱的。乐宜最后离开耿锵,经过人生的磨砺之后,选择重新回到多宝路。这既是乐宜情感的回归,也是理解生活之后的价值选择。

《一本正经》则以“我”在广州的生存经历为纬,以“我”的活动范围为经,将都市中无可皈依的情感与苍白的精神生态展现了出来。小说中,无论是情感的执著守望者,如“我”、宁可、李平、欧阳小鸽,还是情感的游戏者,如金天,虽然有着不同的生命历程,但都是情感世界里的漂泊者,在命运的迷局里茫然失措。他们都试图把握自己的人生,安放骚动的心灵,但无论如何寻觅,如何挣扎,都走不出困顿的境遇。小说中,作者用大量篇幅,对文学的存在境遇进行了一番书写,展示了文学的式微以及被随意玩弄的无奈,呈现出人们精神上的空洞与虚无。虽然这样,作者还是不忍心看到都市精神生活的全面溃败,于是,在小说中设置了肖一飞这个人物形象。这个年轻的大学教师,似乎是唯一没有随波逐流的人,在众声喧哗的都市中,他心若止水地守候着纯真的精神和爱情。他默默地坚守,孤独而执著,只是,人们又不由得怀疑,这样的生存状态,能否一直延续?

这些小说中,作者展现出了都市精神的苍白与情感的漂泊无依。有意味的是,小说人物精神上虽有孤独的体验,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绝望痛楚。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作者不忍将人物的命运推向极端的“仁慈”表现,而实际上,这是因为人物背后有着坚实的依靠——故乡。此时的故乡虽然在远方,但却从来未曾彻底离开过。这样,人们一旦在都市中遭遇灵魂的伤痛,或者厌倦了都市的浮华与喧嚣之后,总还是可以回到故乡,慢慢抚平内心的创伤。“黄咏梅的故事总有一种隐约的指向,一种向着珠江源头的怅惘之情。那种没有被故事完全扼杀的抒情气息,细若游丝,但却显得绵长、悠远,让人愁绪万千。”所以,即便小说中呈现出了现代都市人的焦虑与不安,也只是暂时性的“震惊”体验,不会造成致命的伤痛。

如果把这种城乡二元结构的设置、将灵魂的归宿指向故乡的价值诉求的书写方式,放在作者整体的创作历程中加以考察,就会发现,这样的写作还只是作者浪漫情怀的体现,并没有真正深入都市精神的内在肌理,也没有彻底剥开都市伪装之下的生命情态。因此,要想真正抵达都市的内核,把握都市内在灵魂的搏动,深刻地揭示出都市的存在真相,黄咏梅还须寻找一种新的深入都市与表现都市的方式,从而建构起独特而成熟的都市书写空间。

从《对折》开始,我们发现了黄咏梅的这种转变,她开始放弃将动荡不安的情感寄托在远去的故乡的企图,而直接面对都市的本真面目,开始了个性化的都市书写。此时,她将叙述视角下沉到都市底层或都市“游荡者”身上,对他们的生命困境、迷惘的情感进行了不懈地探索,并迅速建立起了一种成熟的叙述方式。

在《对折》中,黄咏梅以往小说中那种浓厚的抒情色彩(或者作者自称的“文艺腔”)变淡了不少,转而在冷静的逼视之下,将都市中普通夫妻情感上的冷漠、疲惫,或者说“精神暴力”揭示得无比深刻。好好与丈夫陈天珉没有任何心灵上的沟通与灵魂上的契合,就连肉体的接触都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不曾有过了,变成了真正的“陌生人”。这种极度单调、极度压抑的生活,使得他们充满了交流的渴望,并在“出走”的冲动下迈出了最初的一步,最后他们在种种顾虑之下还是退却了,依然无法改变生命走向凄凉的境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都市的孤独与伤痛,没有依靠,没有归宿,也没有想象中的栖居之地。

可以说,这种孤独而复杂的内心体验,无处皈依的情感表达,无以言说的人性暗疾,是黄咏梅在观察都市日常生活表情时颇为迷恋的对象,也成为她小说创作的基本主题。在这一时期所创作的大量小说,如《勾肩搭背》《草暖》《负一层》《关键词》《开发区》《文艺青年杨念真》《金石》《小姨》等中,都有着鲜明的体现。

《勾肩搭背》可以说非常精准地洞察了某一类都市人群的情感存在方式。樊花和刘嘉诚这些在广州“漂流”的生意人,可以逢场作戏,“勾肩搭背”,却始终没有心手相连的勇气和信心,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你来广州的目的不是我,我在广州的目的也不是你”。这种无所皈依的情感世界、逢场作戏的无奈人生,使他们痛苦不堪。悖论的是,当他们以招牌式的、不投入任何情感的甜言蜜语与人交往时,总是如鱼得水,收获甚丰,而一旦投入感情,试图寻找一个真正的情感归宿时,却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草暖》中,草暖之所以以“是但”(随便)的方式与世相处,一方面是她对自身条件的清楚认识,一方面也是宽厚内心与生存智慧的体现。她面对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可以“是但”下去,而一旦生活真的有可能出现变故,她便一改“是但”的做法,将女性特有的敏感和精明表现得无懈可击。所以,面对事业小有所成的丈夫,她便想办法把女秘书从丈夫身边支开;而在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时,也表现出少有的执著。小说通过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方式,将女人内心那种微妙的情感和不安的情绪轻轻点染了出来。

《负一层》则很好地展示了生活在底层的傻姑娘阿甘的孤独与梦想、疼痛与艰辛。阿甘十几年如一日地守护着地下车库,她可以听见汽车的窃窃私语,却无法融入常人的世界;她的生活异常单调、孤独,却有着丰富的内心,渴望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她在阴暗的车库里洞察了阴湿的人生,却有一颗异常单纯的赤子之心;她无欲无求,与世无争,世界却还是剥夺了她仅有的生存空间。在被“摩托仔”骗取情感、被经理“炒鱿鱼”之后,世界对她来说终究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虚空之地。于是,她以“飞翔”的方式,完成了对世界的拒绝,也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实现了内心的梦想。《关键词》揭示了一种非典型人生的隐秘内心。“我”无意之中获得了一笔巨额财富,在网上游荡时,发现了一个与“我”同名的人因挪用公款而成为通缉犯,于是,在隐秘情感的推动之下,“我”来到了他生活过的小城,并以他的名义,捐献财产,走过了一次独特的“犯罪”与“救赎”的心路历程。

《开发区》和《文艺青年杨念真》这两篇小说,以都市大龄女性的情感选择与复杂的内心世界为表现对象,在展示她们内心的无奈与情感困境的同时,也将一些常常被忽视的人性暗疾揭示了出来。《金石》中,老蔡在小说开端部分所展现出来的“又臭又硬”的形象,让人们对这一“正义的化身”有了很大的期待,然而,随着叙事的推进,我们才发现,老蔡之所以能成功抵挡诱惑,甚至以捐助的心态上当受骗,并不是因为道德品质高尚,而是当年非法采矿遭遇事故的死亡性体验和原罪意识共同促成的结果。《小姨》中,小姨以一种溢出“正常生活”轨道的方式,保持着内心的梦想,与日常世界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限。但是,她的另类表现,在与现实相遇时,无疑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最后她举起反抗的大旗,与其说是对现实的抗议,还不如说是对已经逝去的青春情怀的凭吊,是梦想破灭之后的绝望举动。

而在《天是空的》《走甜》《带你飞》等小说中,作者则将创作的焦点对准“人到中年”的境况,试图用温柔的“剃刀”,拨开外在的伪装,呈现中年人那种沉闷、无助又无奈的人生困境。

《天是空的》以50多岁的张明亮为叙述对象,展现出他那空虚而又骚动不已的复杂心绪。与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小领导一样,张明亮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不断应酬,但因儿子的去世,他断绝了任何升迁的野心;与此同时,夫妻之间又没有任何激情,这使得他的生命变得异常沉闷,也充满了忧伤。但这并不代表他丧失了任何生命的欲望,当面对活力四射又性感的年轻女性时,他的内心顿时充满了关爱与欲望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受,扯不断理还乱。《走甜》讲述了人到中年的女记者苏珊与一个叫童的男人相互吸引又归于平淡的故事。小说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掩盖着的却是内心情感的波涛汹涌与溃败之后的灰暗与厌倦。于是,中年就如同“走了甜”的咖啡一样,懂得欣赏的时候意味无穷,而更多的时候却苦涩难言。《带你飞》同样是对都市普通夫妻面临的中年危机和精神出走的精确洞察。米嘉欣与严行进的日常生活单调而沉闷,他们试图通过旅行、画画、朋友聚会等形式走出生命的烦闷与无聊,但却总是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严行进在醉酒的一刹那,忘情地带着米嘉欣一起飞,夫妻两人第一次共同沉醉在这种“带你飞”的快感中。

这些小说,无一例外地为读者展示出现代都市平民的内心困惑与生命困顿,这些平凡而卑微的普通人,都曾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诗性情怀,但是,在严峻现实的逼视之下,他们都走得艰难异常,生命无一例外地都披上了一件灰色的“外衣”。

除了对普通市民的情感与生命困境的聚焦之外,黄咏梅还将叙事的焦点指向都市打工者。这群都市边缘人,怀着对现代化的独特想象,积极参与了都市现代化的建设,见证了中国都市化进程。然而,不管这群来自农村的打工者如何努力,他们的存在,总是以一种尴尬的方式表现出来:都市以自身的魅力,成了农村人(小城镇人)的梦想之地,而一旦他们来到都市寻梦,得到的往往是侮辱与创痛。

所以,我们看到,在《把梦想喂肥》中,腿有残疾的梅花州“大家姐”怀揣梦想进入都市之后,非但没有实现心中的梦想,反而迅速陷入了传销窝点,她失去了金钱,失去了尊严,直至失去了生命。在她悲剧性的一生中,没有人同情她,也没有人怜悯她,反而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一个别人眼中的疯子,最后被都市遗弃与吞噬。《契爷》中,夏凌云对都市的向往与追求,她那无所畏惧的接纳与毫不设防的敞开,遭受到的同样是无尽的屈辱与伤害。从开始与都市青年杜志远的书信交往,到后来与货车司机黎变的肉体纠缠,不但没有实现她看世界的梦想,反而使她走向了生命的劫难之中,精神和肉体都被压榨殆尽。其实,不仅仅是夏凌云,契爷也同样是被都市深深伤害的人,而且受到的伤害可能更沉重,也更隐秘。从小说语焉不详的叙述来看,契爷之所以变成无所事事、终日坐在石墩上消磨时光的人,就是他从香港回来之后落下的都市后遗症。而后来被夏凌云仇视,被“烂仔”围殴,以至于“发疯”戴上文胸,同样可视为都市对他间接伤害的结果。

《档案》围绕抽取、更改李振声的档案为中心,再一次展现了那种经典的都市与乡村不同的伦理关系与处事原则。完全变成了都市人的李振声,他的所有行为,都是从利益交换原则出发,而“我”、大伯和父亲,则遵循乡村传统的亲情和伦理关系行事。李振声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利用各种“关系”,甚至利用亲情与血缘关系为其服务,而一旦达到目的,这种由利益交换建立起来的“关系”也就随之消失。这无疑是利益原则对血缘亲情观念的彻底解构。《鲍鱼师傅》中,作为都市底层打工者,鲍鱼师傅在卑微的工作和生活中,努力保持做人的尊严与梦想。但是,随着女工友被房主强奸,这个都市弱者的尊严与命运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他从不知所措的挣扎到最后的反抗,实际上凸显的是身不由己的生存困境。《瓜子》中,这群在小区当保安的“管山鳖”,在拒绝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拒绝的尴尬生存困境中,展现出内心的惶惑与无处栖身的痛楚。不但如此,这些都市边缘人还彼此防备,互相伤害。那种从都市获得的处事原则和观念,不但没有安顿他们漂泊无助的人生,反而不断瓦解那种传统而宽厚的底层伦理,把他们推向一个又一个命运的陷阱。有意味的是,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年轻一代走向都市的决心。《旧账》中,父子之间的冲突与和解,折射的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和不断失衡的伦理观念。“我”不顾一切走向都市的举动,造成了母亲死亡的悲剧,由此而成为父亲眼中的杀人犯,被放逐在外。荒诞的是,这出家庭的悲剧,却成为“我”在都市存活下去的资源,为“我”赢得了一个又一个客户,而它本身所具有的亲情伦理悲剧,却被不断消解,不断贬值。最终,父亲在乡村土地流失、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原谅并接纳了“我”。更为悲哀的是,父亲为“我”当年的莽撞行为进行了正当性辩护,这不能不说是一出现实的黑色幽默。

就这样,黄咏梅在勘探都市人生的过程中,一方面不断揭示出都市的荒凉与残酷,发现那些容易被忽视的人性暗疾;一方面,又满怀悲悯,静静地守候着这群在都市中蠕动着的人们,谛听他们心灵的呼唤,展示他们细微却并不卑微的梦想。最终在疼痛与梦想的相互缠绕之下,卑微的生命变得丰赡而厚实。

如果说,对都市普通市民孤独内心和苍白精神世界的书写,对进城的乡下人、城乡关系的关注,是中国当代文学都市书写中两种最基本的表现方式,那么,在《单双》《隐身登录》《粉丝》《少爷威威》《表弟》等小说中,既没有隐形的城乡二元结构,也没有对人到中年那种平庸与刻板心态的书写,更不是对都市精神的另类展示,而是以在消费文化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人为叙述对象,不断地向他们的内心推进,极力展示他们的情感诉求与精神指向。这在黄咏梅的小说世界里,显得别具一格。我甚至认为,这些小说,代表了一种新的书写空间。小说中的人物或许不是典型的波德莱尔定义下的都市“游荡者”,但在某种意义上看,却是中国最具时代特色的都市“漫游者”,他们以身处边缘的方式,游荡在都市的角角落落,不断揭示出那些隐藏着的都市奥秘和精神暗疾。

《单双》可视为一篇“成长小说”,展示了在暴力与缺乏启蒙教育的家庭环境中,李小多痛苦与错位的成长历程。但我更愿意把李小多看成一个“漫游者”,一个都市隐秘生活与精神暗疾的窥视者。李小多将自己的命运转换成数字的形式,设计出一个个命运的赌局,在简单而明晰的“单双”中赌完了自己的一生。李小多对家庭生活看得异常透彻,对都市的冷漠也有着敏锐的感知,她用要么赢、要么输的命运赌局(或者说人生之路),游走在都市的阴暗地带,将都市的冷漠、僵硬与粗陋,凸显得分外刺眼。《隐身登录》则通过癫痫病患者的视角,在疾病发作与身体健康相互交错的生命历程中,不断走进类似“虚拟与现实”交错的时空,从而揭开病态般的都市人生与不断失控的命运。癫痫病为“我”与正常世界的交往树立起了一道屏障,同时也是自我保护的一个脆弱道具。在疾病未发作的时候,“我”冷漠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对正常的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观念进行了一番嘲弄与挑衅,打开了一个个隐秘的精神空间;而一旦受到现实的逼迫,“我”便在患病的过程中,“躲”进另外一个世界中去。但不管是冷眼旁观,还是“逃离”现实,“我”都像一个游走的孤魂。虽然“我”一再将病态而孤独的内心世界封闭得严严实实,但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现实世界伤害的命运。

《少爷威威》刻画了一种类似“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人群,随意、散漫、追求物质享受。他们随意地穿梭在都市的边缘与中心,如幽灵一般,不断打开都市人生的别样存在景观,也展现出人性的脆弱与荒凉。在魏侠与菜菜身上,情感是随意的,生活是随性的;他们在欲望中挣扎,在金钱中沉沦,在命运中迷失。但透过这种现象,似乎又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孤独与忧伤,虽然不是撕裂般的剧痛,但却延绵着不绝的钝痛。《表弟》中,通过表弟在现实生活与网络空间的错位游走,表现出年轻人狭窄而封闭的精神空间。上高中的表弟有着自己的爱恨情仇,对世界怀着幼稚的狂想,他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遨游,在游戏中发泄过剩的荷尔蒙,当然也散发出青春的诗性与想象。然而,正是这个承载着他精神寄托的网络世界,最终却是他命运的终结之处。随着“装睡哥”的视频在网上疯传之后,他所依凭的虚拟精神空间瞬间坍塌。小说一方面展示了年轻人精神空间的逼窄,另一方面,也对网络世界的“隐形暴力”予以了有力的批判。

在这些小说中,黄咏梅用多变的视角、细致入微的观察,不断书写出都市变换的表情,发现都市内在的精神肌理,为都市边缘的“漫游者”刻画出一副副孤独的形象,让读者看到了繁华背后的冷漠与苍凉、哀伤与疼痛。

黄咏梅的小说直面都市人生的精神之痛和存在之殇,展示都市繁华背后的苍凉人生,但她并不推崇“零度情感”的写作,而是始终秉承“主体在场”的创作理念,用心脏“偷停”的方式,打磨出一种温婉而细腻的叙述语言,赋予了小说一种独特的抒情语调。

在黄咏梅看来,用叙述的温度守护困顿的人生,远比在“零度情感”下将小说打磨得“完美无瑕”更为重要。“很多时候,阅读一个小说文本,我们找不到写作者,听不到写作者心跳的声音。写作者被目色迷离的现实所迷惑,沉湎于一次次叙述技巧的完成,贪恋于一个个语词纠葛的魅力,结果小说被琢磨得完美无瑕,可那往往被我们看成是一次写作者手工劳动的练习。”因此,为了避免小说创作变成一次“手工劳动的”练习,就需要在“心跳”的过程中塑造人物,勘探各种存在之谜,发现种种被忽视、被遮蔽的人生真相。“写小说的时候,就是我的心脏偷停的时候。……我的心脏会因为偷停而变得活力四射,我的心脏会在停停行行的频率中而成为一只永恒的闹钟,我会因为偷停而知晓人世的秘密。或许,这是我所理解的小说逻辑的真相。知道真相的人,会想方设法摆脱真相。我想,写小说就是一个摆脱真相的过程,或者说是假设另一个真相的过程。”这里,黄咏梅用“偷停”置换了“心跳”,看似悖论的言说,意思并不悖反。心脏的“偷停”,并不意味着情感的冷却,而是让叙述的温度铺散得更广博,也更加精微。

黄咏梅小说这种独特的抒情性叙述特征,张柠曾经给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论断:“黄咏梅小说叙事的总体风格当然还是有抒情味的,一种被现实生活扭曲了的抒情味。‘叙事’对‘抒情’的扼杀,‘抒情’对‘叙事’的抑制,成了其小说的基本格调。”“叙事”与“抒情”,本是两种界限比较明晰的话语,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可以有效地检验一个作者的创作智性和审美取向。从诗歌创作走向小说叙事的黄咏梅,很好地融合了“叙事”与“抒情”话语的差异,使得她的小说既不缺乏审视的深度,又不缺乏“诗化”色彩,从而开拓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审美空间。

这样的写作,并非无源之水,在沈从文、汪曾祺等现当代作家的小说中,都能发现这样的审美格调。如果将黄咏梅的《多宝路的风》与沈从文的《边城》稍加对比研读,就会发现二者之间有着精神上的一脉相承,不妨看看这两篇小说的开端。

先看《边城》的开端: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边城》的开端以这样一种自然而闲散的方式组成,给读者展示了一幅“世外桃源”之地,一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古典情趣,浑然天成。但是,这样安宁、闲散、自然的“世外桃源”与现代社会同处一个维度时,总是让人担忧不已,似乎“山雨欲来”的危机已近在咫尺了。

再来看《多宝路的风》的开端:

乐宜再也不在多宝路住了。

她迈出这条小巷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她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横竖是一样,所以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穿过玉器街,这条长不足百米,宽不足五米的青石板小街,两边一溜摆开了摊档,不是吃的,是那些细小、贴身的小杂货:老太太的玉手镯、老头儿的鼻烟嘴、小媳妇的玉簪耳环甚至蔻丹、小娃儿的护身如意……这些东西,不算太重要。

这里,作者对多宝路的描写,同样展现出多宝路的悠闲、自足、安宁。这里或许是拥挤的、狭窄的,但同样散发出那种“古典”的意趣。然而,它比《边城》的开端更多了一份不安,外在的动荡与诱惑,已经开始,似乎能随时让这里的一切支离破碎。

从这样简单的对比中,就可以看到,黄咏梅的《多宝路的风》不管是写作的风格、结构,还是情绪的表现方式,都受到沈从文的《边城》很大的影响。事实上,黄咏梅也并不讳言沈从文与汪曾祺之于她创作的意义,直言他们“都是我很喜欢的大家”。《多宝路的风》是黄咏梅早期所创作的一篇小说,虽然此后她的创作风格在不断变化,直至找到成熟的叙述语言,但这种散漫的抒情色彩,以及由此而铺展开的对人生梦想与诗性生命的追寻姿态,始终是她小说深层的质色,即便是那些展现都市现代人尖锐的生存之痛的小说,如《隐身登录》《单双》《少爷威威》等中,也是如此。这些小说因为再无“故乡”作为破碎心灵的依托,所以,小说人物的疼痛与迷惘、孤独与无助变得直接而纯粹,撕裂般的痛楚是他们无处可逃的困境。但是,在黄咏梅的冷静却又不乏温婉的叙述中,这些深陷困境的人物却很少走向极端,而是在不断舔舐伤口的过程中,默默打量人生,努力走出不断沉沦的人生。于是,《隐身登录》中的“我”虽然刻薄,被别人诅咒,却又试图不断走出自己封闭而单调的内心世界,获得感情的温暖。《单双》中,在怒吼与暴力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表面上用一种冷漠的方式与世界对接,在伤害与被伤害的关系中走进不同的生命阶段,实际上却在不断的寻找“爱”的抚慰、包容与接纳。

在《负一层》《鲍鱼师傅》《瓜子》等这些聚焦都市打工者的小说中,黄咏梅也同样用“心脏偷停”时所形成的抒情话语,将那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进行了温婉的抚慰。无疑,这些都市打工者,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也是一群尴尬的生命存在。他们卑微的生命,在这个散发着金钱和欲望气息的都市中,很容易被忽视、被掩盖、被排斥,但是,他们却在这种尴尬的生存境况中,固执地守候着自己的梦想,在蹩窄的生存空间中,放飞丰富而诗性的生命。《负一层》中的阿甘死了,但并不妨碍她的梦想在冷漠而僵硬的都市上空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鲍鱼师傅》在金钱和权力相互交织的复杂关系中彻底败阵下来,不得不承受现实对理想的嘲弄,品味人生的悲哀与苍凉,但他却并未沉沦下去,而是在退却过程中始终坚守人格不可侵犯的底线,让人们感受到底层生命的尊严和善良。

在创作中不断超越自我的黄咏梅,对都市人精神与灵魂上的疼痛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为读者留下了一个个“疼痛”的故事,但她却用宽厚的心灵、“主体在场”的方式,为深陷困境的人们留下了一个个“梦想”的空间,让诗性飞扬的生命,冲淡现实的创伤与焦虑,这既是黄咏梅的小说表现出来的审美肌质,也是她追求的书写方式。正如她曾经说过的一样:“我还很喜欢V.S.奈保尔,他的《米格尔大街》是我的‘枕边书’,他作品里对小人物尖酸刻薄的描写又不乏温暖,对生活无奈、辛酸又不乏豁达。我很喜欢这样味道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者说给人治疗伤口的,但是它必定会给人留有一种余地和余味,给人一种抚慰,这大概也跟汪曾祺先生说的‘滋润’类似。这也是我的写作理想。”可以想见,黄咏梅还会不断书写出都市生命的迷茫和“疼痛”,也会带来更多的对生命存在的思考,为读者画出一幅幅“存在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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