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有条“隐忍”的河

白骐畅

1

小时候，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因为我有个会功夫的酷老爸。

我爸曾经得过我们县里的武术冠军，他穿着一身白色练功服手捧奖杯的照片，一直挂在我们家的墙上，虽然只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但他威风凛凛的形象一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闪光。

老爸的功夫帮他赢得的不只是荣誉，还有爱情。有天晚上，他在后街碰到两个小青年拦住了一个姑娘，缠着她要联系方式。姑娘无法脱身，又急又气，我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很快就把那两个小流氓吓跑了。

姑娘心存感激，连声道谢，却让我爸这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手足无措，连耳朵都红了起来。第二天晚上，我爸又到姑娘的工厂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人家下了夜班，默默地送她回了家。这一来二去的，姑娘就对他有了依赖。

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下了我。老爸对我妈特别好，跟她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不管他在外面有多大的情绪，一进家门，一准是笑眯眯的表情。他常像得了极大便宜一样对我说：“如果不是我当年‘英雄救美，哪能‘高攀你妈哟！”

我们家所在的街设有夜市，到了晚上，常有人喝多了发酒疯，很是吵闹。有一天，一个彪形大汉企图赖账。他掀了桌子，掐住了老板的脖子，旁边围了很多人，谁也不敢上前劝阻。老爸赶到后，几下就制服了对方，让那人乖乖地付了钱。

从那以后，我爸每天晚上就到街上转几圈，没多久，人们就都知道我们这条街有个会功夫的厉害人物，专治那些流氓无赖，于是，就再没人敢在这条街上撒野了。

我每天跟着老爸走过那条街，看着摊主们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自豪极了。每天放学后，其他孩子满胡同跑着疯玩的时候，我却乖乖地在院子里扎马步、练踢腿。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做一个像老爸那样的人。

2

我渐渐长大，虽然是个女生，却因为有“功夫老爸”的光环罩着，在学校里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

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出了个“小恶霸”，身边带围着一群“小跟班”，看谁不顺眼就找茬打架。很多挨了欺负的同学去老师那里告状，可第二天，他们照样在校园里横冲直撞耀武扬威。

听说，“小恶霸”的爸爸是我们县汽车配件厂的厂长，权势很大，连校长都不敢惹他。我回家问了老爸，问是他厉害还是厂长厉害。他沉吟半天，告诉我：“现在的汽车配件厂不比从前了，已经转为民营了，厂长的权势确实是挺大的。”

这话我当时根本没听懂。后来有一次，我看到那“小恶霸”欺负同学，血液里行侠仗义的基因让我挺身而出，我瞬间挡在那个同学的前面。那“小恶霸”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大笑着说：“你爸会武功有什么了不起啊，在我爸爸面前，他什么都不是！”我一听，顿时眼睛里冒火，冲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那天，我们被教导主任带到办公室，双方都挂了彩。虽然对方是人高马大的男生，但我因为跟老爸学过简单的拳脚，也没让他占到什么便宜。老爸赶到学校后，心疼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这才觉出委屈，眼圈一红。可老爸还没来得及安慰我，就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小恶霸”和他的爸爸，便瞬间变了脸色，再也顾不上我。他慌忙过去查看对方手臂上的血痕，连声道歉，还殷勤地要带人家去医院。

跟老爸回家的路上，我把受了伤的手藏在身后，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我无法相信，他怎么就从最热血的“功夫老爸”，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窝囊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他学过功夫了。

3

那段时间，我和老爸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我妈的身体总是不好，常年请病假在家，隔一段时间就得去医院住一阵子。老爸的工作却越来越多，在家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他每天早上不再打一套虎虎生风的拳脚，而是匆匆做好早餐，看着我和我妈吃掉，就赶去上班。有时下班晚了，他先去房间看一眼我妈，便立刻奔去厨房做饭。

即便这样，我也不愿意做他的“贴心小棉袄”了。有时，他会刻意跟我套近乎，带着点讨好的神色说：“闺女，我最近涨工资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转过头去，不屑看他。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曾经的热血沸腾，眼睛里只剩下这些庸俗的东西。

有天下晚自习，我经过河边，发现老爸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可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抽过烟了。我没惊动他，直接回了家。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家冲我和我妈笑着，像没事人一样，我却发现，他眼圈还泛着红。

后来，我离开家去上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留了下来，短短几年内换了好几份工作。每次老爸听说我又辞了工作，都忍不住劝我：“工作不是过家家，不高兴就不玩，还是要慎重。”

这时的我已经不再像小孩子时那样跟他赌气了，我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们的主管靠着关系空降进我们部门，自己没什么工作能力，却总惦记着霸占员工的劳动成果。这次，他负责的项目出了问题，又想把责任推回到员工身上。我怎能袖手旁观，就把积累的证据全部给了老板。当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所以干脆辞职走人。”

我以为老爸听完会支持我，可他无奈地“唉”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我顿时十分委屈，在心里默默说：“我才不要像你那样，窝囊一辈子。”

4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和千千万万个步入中年的人一样，买了房子、车子，努力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我才发现，很多时候，生活根本由不得你保持热血和气节。

那天，老板在办公室里对我大吼，明明是他自己忘记了之前的决议，反而怪我做错了工程进度。看着他暴怒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嘴，我却没有把辞职信拍在他脸上的冲动。我心平气和地等他发泄完，转身出去忙自己的工作，心里暗暗盘算着，下周又该交房贷了。

那天下了班，我在车库里坐了好一会才回了家。一进家门，我立刻笑着亲了亲儿子的小脸，然后去厨房做他最爱吃的清蒸鱼。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当年老爸的心境。

當年，我妈有病，我在上中学，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那时候，很多中小型国企都转为了民营，老爸所在的汽车配件厂，很多人面临下岗的境遇，那个厂长对职工的去留有着决定权。大概正是如此，老爸才不得已收起锋芒，忘掉功夫和古道热肠，用谦卑的姿态和更拼命地工作，让自己留了下来。当他看到我和厂子的儿子打架时，不能第一时间查看我的伤情，还得强忍着愤怒去帮对方的儿子看伤，那时，他的心一定很疼吧。

那段时间，他的生活不亚于发生了一次次海啸，打得他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但他不想让我和妈妈知道，他一个人撑着，躲在河边抽烟，每次回到家，都搓出一张带着笑容的脸来面对我们。而我却故意忽略掉他红红的眼圈，一直很倔强地冷落他、疏远他。想及此事，我心里涌起一阵阵悔意。

今年暑假，我带儿子回了趟老家。老爸很喜欢儿子，带着他出去玩，跟自己的老伙计们显摆从城里回来的外孙：“这小子人小鬼大，可聪明了。”

儿子听说挂在墙壁上的照片是姥爷的，很是惊喜，非要缠着姥爷学武功。早上，爷儿俩早早地起床。迎着晨光，姥爷在前，外孙在后，两人平伸着双臂，把腿踢出去，嘴里大声喊着：“嗨，哈……”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这场景真的很像我小的时候，跟在老爸的身边，一板一眼地认真学着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