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言
2018-11-09陈敏
陈敏
这年冬天,天气出奇的冷。秦始皇即将迎来49岁诞辰。宫里宫外,换新除旧,开始着手为始皇帝庆生贺寿。而始皇帝阴沉着脸,沉默不语。入冬以来,他从没喜悦过一天,那张脸如同腊月的天气,冰冷似铁。
这天早晨,始皇帝怏怏地走出宫廷,穿过一座小桥,折进宫廷御林营兵器库,从众多的兵器中抽出一把看上去相当锋利的剑。
剑在他手中挥舞着,发出一道道惨白的光,如同他鼻孔中喷出来的两道白色的雾气。那把剑在他手中没有待多久。他正舞至兴头之上,只听“嚓”的一声,剑头从剑柄处脱离,成了两半。始皇帝很扫兴。他把赵高重新递给他的另一把剑甩得老远。
始皇帝又一次绕过小桥,动身回宫。桥下,往日明镜般的水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层,冰层花白,泛着透明的光,他拢了拢身上的黑色貂皮大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抬头望见灰色的天空中一只无声飞过的孤单的灰鹤。
“寡人近日左耳不适,恐患耳疾!”始皇帝声音很小,仿佛说给自己听。
始皇帝患了耳疾,李斯、赵高早有觉察。好些日子了,始皇帝好像有点儿耳背。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儿向始皇帝禀告事务。始皇帝左耳总是瘙痒,总想不停地动手去挖,越挖越痒,像住进了虱子,痒不可当。赵高这几天一直在精心谋划,准备设计出一件可用来解除耳痒的挖耳勺。
“陛下,您的耳朵里长出了一疙瘩耳屎,一疙瘩铁耳屎,需要很坚硬的耳勺才能挖出!”
赵高眯着左眼,将右眼搭在皇帝耳孔边,颤巍巍地朝始皇帝耳孔里瞅。
“你说什么?铁耳屎?”
“是的,陛下!”
始皇帝脸一沉。“怎么长出了铁耳屎?”
“人都没有铜头铁臂,都不是神仙,各个肉体器官都会生出排泄物,只不过陛下耳里生出的耳屎比普通人的稍显坚硬,需要用香油泡七天才能挖出来!”
秦始皇对赵高怒目而视,大为不悦,没再言语。
这些日子,始皇帝神情恍惚,那些无人可以倾诉、旁人难以理解的情绪让他内心无限孤独,他称呼自己为“寡人”,正是他灵魂寂寞的宣泄与释怀。
他痛苦地想起九岁前在赵国当人质的日子。他的脸又黑又黄,好像从没吃饱过。结成麻绳一样的乱发,冻得满是血口子的手脚。当最后一缕晚霞在天的西边消失,他在自己又黑又冷的屋子里,抱着冻得肿胀的双脚泪如泉涌。
也是那年冬天,天依然出奇的冷,就在他九岁生日那天,一个衣衫同样褴褛的白发老头儿走进他和母亲居住的柴门。在喝了赵姬夫人一碗白开水后,那老头儿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脸,说:
“千古一帝,
四海共主,
生于瓦砾,
死于宫闱,
寿不过五,
万年遗臭。”
随后又补充了句:“如此异相之人,老身从未见到过!”老头儿言毕,当即跪下,向他行九叩之礼后遽然离去,不见身影。
老头儿六句谶言像一道魔符,整整四十年,他一直走不出这个魔境。
如今,前三句似乎全都应验了。那个神算老头儿的谶言牵着他的命运登上秦国至高无上的王位。他扫六合,靖四海,统御九州,建立王霸之业,开百代之先河。他统一后的江山版图,东至蓬莱,南逾吴越,西抵昆仑,北至祁连,比周天子当年强盛时期拥有的天下要大得多。然而,他的足迹远远没有到达四方,他曾发誓一定要亲自巡游,双脚踏遍自己打下的每一寸土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日子过得太快了。他不知不觉就要跨入四十九岁的门槛。天下初定,民心未稳,疆土虽阔而德化未至;天下纲常正需自己乾坤独断,大力整饬。
“寿不过五,死于宫闱!”父王秦庄王年三十七驾崩,祖父安国君也非足寿之君,但天命有佑,适者长寿。他不相信自己活不过五十岁,更不相信自己会死于宫闱。一生频繁遭遇刺杀与暗害,虽九死一生,却也成功地躲过了一次次劫难:荆轲带毒的匕首,高渐离灌铅的古琴,张良的巨无霸铁锤……而这宫闱中伸向自己的黑手又将是谁?伫立在寒风中的始皇帝在悲伤而犹豫的情绪中做出了又一次外出巡游的决定。
始皇帝决定第五次东游。他要再去一次蓬莱。当年,他第一次登上蓬莱岛看见海面上呈现出的“海市蜃楼”,如梦似幻。海水如同镜子,将陆地上的閣楼景物倒映其中,美轮美奂。这景象让他坚信海上的某个地方一定住着神仙。此景他亲眼所见,眼见为实,那就意味着必然有那个地方,徐福那双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他并非江湖骗子。他坚信自己能等到徐福凯旋的那一天,他定能为他带回他苦苦期待的仙药,这一切倒不是因为他惧怕死亡,而是渴望自己能再有多些的生命,去处理他未竟的事……
公元前210年春,始皇帝最后一次东游,最后一次来到蓬莱。他依然没有等回徐福。面对空空的海水,始皇帝两眼茫茫。此时的皇帝心力交瘁,他对赵高说,如果这次再找不回仙药,下次将不再来。
又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望之后,始皇帝决定去看看皇儿扶苏,再去看看长城。然而,折返北去的路上,直感不适的始皇帝躺进沙丘宫后病情加重,再也没能起来。
始皇帝驾崩于宫闱,终年四十九岁零八个月。他的左耳孔渗出了一道黑色的血液。左耳内侧,留下了一根细细的铁钉穿过的小孔。
选自《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