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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逊·威尔斯孤独的电影国王

2018-11-09甘琳

东方电影 2018年11期
关键词:威尔斯

文 / 甘琳

2018年11月,时隔40多年,一部被威尔斯前后筹划15年之久,却只留40多分钟素材的遗作《风的另一边》被Netflix买下版权和发行权并被重新修复后公映。威尔斯知道,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属于话题中心。但他也知道,在欧洲,他是个美国人;在美国,他又是个欧洲人,本质上属于孤独的他,只有待在自己的电影王国中才能享受片刻的安逸。

全才威尔斯

1915年出生的奥逊·威尔斯从小就竭力要使自己显得更老一些。小时候就跟着父亲理查德从家乡美国威斯康星州到中国、欧洲和牙买加的他比一般的小孩更早看到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他跟着父亲接触了全世界的演员、魔术师和马戏团等无数有趣的行业。“不靠谱”的父亲一方面让威尔斯从小就体验了漂泊的经历,另一方面也给予了他童年应该拥有的所有奇幻想象。

早熟的威尔斯喜欢装腔作势地用粗嗓子说话,甚至往脸上画假的皱纹,他主动参与到成年人的谈话,而这一切只是他为了避免成为受人捉弄的对象。如此看来,从小开始,威尔斯就是需要表演在先,而爱好表演在后,需要促成了爱好,表演成了他应对这个世界的首要工具。

相对于父亲不羁的个性,威尔斯的母亲特丽斯·艾维斯则沉稳得多。母亲比不务正业的发明家父亲有着更多的社会职责,她身兼钢琴家、艺术家、女权人士等多重身份,威尔斯的很多艺术爱好都是从母亲那里遗传而来的。8岁的时候,已经离婚的母亲在一次旅行中不幸去世,失去母亲的威尔斯不得不被托付给母亲的密友莫里斯·伯恩斯坦大夫抚养。

日后,作为导演的威尔斯非常擅长讲述家庭故事和自传传奇,他的很多创作源泉都来自他自己的生活经历,父母离异、母亲早逝、寄人篱下的威尔斯在成年后所创造的许多家庭故事都和当时流行的多愁善感、稚气十足的家庭题材颇为不同,当其他电影里的父亲和儿子在互相道晚安的时候,威尔斯电影里的父子关系总是复杂多义而充满情感创伤。

16岁的时候,威尔斯告别监护人准备到爱尔兰闯闯,囊中羞涩的他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却径直走向爱尔兰都柏林大门话剧院。他谎称自己19岁,并拥有丰富的舞台演出经验,而实际上,只在美国老家出演过业余莎士比亚戏剧的威尔斯并没有领衔主演的实力。其实,威尔斯毛遂自荐的事情不止这一次,15岁的时候,威尔斯刚从男子学校毕业,就在一家报纸上登了求职广告:奥逊·威尔斯—有货、有型、璞玉一块、精力充沛、经验丰富、能力十足。老练的大门剧院负责人当然看得出这个毛头小子的假话,但却依旧把他招了进来,也许正是威尔斯这股子执拗劲吸引了他。就这样,没什么工作背景的威尔斯在大门剧院工作了9个月。9个月后,威尔斯回到了美国,9个月的异国漂泊经验并没有让他在回国后热衷安定,他反而更加活跃。

1937年,出于对当时政治制度的抗议,威尔斯排演了一部改编自美国作曲家马克·布利兹斯泰因的歌剧《大厦将倾》。这部充满对资本主义进行抗诉的歌剧讲述了一个钢城工业区疯狂掠夺的老板和处处受欺压的底层工人之间的抗争故事。在警察阻止歌剧首映的那天,好战的威尔斯筹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带领游行人群走上百老汇大街,并在一个租用的礼堂内做了一场个人即兴表演,人们疯狂地吹着喇叭,声音足以掀倒纽约的墙壁。

1938年,他成了全纽约甚至全美国人的公敌。他排演了一部广播剧《星际战争》,该剧以虚构的临时新闻插播的方式绘声绘色地报道火星人正在向地球发起进攻,这引起了全美国的恐慌。而在这个广播剧最后,威尔斯还不忘提醒惊恐不安的市民,他们只是万圣节恶作剧的受害者。纽约报纸在第二天的头条指责他是“邪恶之人”,对于这个称号,威尔斯欣然接受。

在戏剧界,威尔斯也是一个敢于创新的潮流人物。他热衷于表现主义戏剧,他一开始任职的联邦剧院是一家政府创立的剧院,它有能力调动全国的优秀戏剧人才,也有资金让致力于改革创新的戏剧人去做一些私人剧团在财力上无法承担的剧目。“为了省时间,我经常搭救护车从一个剧院去另一个剧院,因为我没有发现法律不允许没病的人坐救护车。”对工作的热情甚至癫狂让威尔斯逐渐在纽约戏剧界和广播界大名鼎鼎,人们对他的了解更多是好奇多于赞佩,他们总是想不到这个不拘一格的全才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果然,1939年,24岁的威尔斯将触手伸向了好莱坞,他决定去拍电影。而他仅仅凭借第一部电影《公民凯恩》就能书写现代电影的传奇。拍《公民凯恩》之前,威尔斯并没有接触太多电影工作,他仅凭着在戏剧舞台和广播界的经验就执导出了这部完全“电影化”而非“戏剧化”的作品。

威尔斯在电台播讲小说的经验告诉他必须学会明确区分说明性场面和名副其实的情感场面的不同,同理,在电影里,为了影片整体的时长和质量,压缩交代场景、扩展抒情场景的要求就变得自然而然起来;威尔斯还喜欢在电影里用低角度来拍摄演员和场景,而这种角度其实也是戏剧院正厅观众的视角,或者戏剧导演在观众席上指挥排戏时的视角。这并不是威尔斯在电影里简单照搬戏剧形式,因为他发现,电影里用这个角度必须使用短焦镜头,而短焦镜头开阔的视野又容易让传奇类题材的影片蒙上一层虚虚实实的视觉效果,反而更吸引观众。

“拍电影前,我只被一个人影响过,我看了40 遍约翰·福特的《关山飞渡》。不需要从别人口中学什么,我只要看着别人的展示,就能铭记在心。”基本上靠自学成才的威尔斯除了自身天赋,还仰赖于贵人相助,他的第一部电影就找到了好莱坞著名摄影师格雷格·托兰德,“拍摄的前10天我都自己弄灯光,我以为一个导演必须做所有事,甚至打光。托兰德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背后小心翼翼地将事情处理到位。我最后发现了,就跟他道歉。”在托兰德的保驾护航下,《公民凯恩》有了强烈的深焦摄影风格。在著名电影理论家,也是威尔斯最忠实的拥护者安德烈·巴赞看来,威尔斯在他的电影里非常大胆而前卫地运用广角景深镜头,让电影真正摆脱了意义过于明确、单薄的蒙太奇连接,而获得了更具有现代性的电影语言,这是电影走向现代性的一个标志。

我们经常习惯于把奥逊·威尔斯看作一个个性坚强的导演,但其实也忘了他同时还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演员。威尔斯在电影表演上的风格承袭于戏剧舞台,并独具特色。他扮演的角色经常朝着摄影机走去,却不走在它的轴线之内,而像螃蟹那样在前进时眼睛朝着另一个方向;在与其他演员对戏时,他的目光几乎从不正视对方,而是盯着对方头顶以上的某一点,似乎这个威尔斯式的英雄只能和头顶的云雾谈话。他高大身材下的眼神也很特别,魂不守舍、忧心忡忡,仿佛这双眼睛背后总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1949年,威尔斯以主演身份参与的英国电影《第三人》获得了当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这也是他作为演员最成功的代表作之一。影片在战后维也纳的废墟上实景拍摄,是个黑暗阴郁、风格独特的电影样本。它从头至尾阴气逼人,值得注意的不仅是那些实景布置,更有威尔斯风格凌厉的演出。他出演的黑市商人哈里·莱姆因其精湛的演出已被列入了影史经典反派的行列,他和对手演员在维也纳巨型摩天轮上的那场精彩重头戏不断被电影后辈模仿,我国获得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的《白日焰火》就曾直接致敬了威尔斯的这一场戏。

当一个普通演员着手演出一个角色时,他会以拿掉一切不是他自己的东西开始,却不会将原本就已经不在那里的东西放进来。虽说威尔斯能够做到演出自己不存在的东西,但性格鲜明的他还是有非常明显的角色偏重。威尔斯在表现权势、骄傲和统治时,可谓得心应手,但却不善于表现它们的反面:软弱、屈辱和驯服。“一个人在拍片时必须妄自尊大”,从骨子里就有的桀骜和坚强让威尔斯永远是自己电影的国王。

永远在战斗

几乎从摇篮爬出来就被称作天才的威尔斯命中注定要过一个不被大众理解的英雄一生。身为电影导演的威尔斯一生拍过15部电影长片,公映了12部,却只有一部获得过票房成功。除此之外,其他没有公映的影片不是被制片厂冷藏就是被制片厂重新剪辑得七零八碎。

实际上,对于电影导演威尔斯而言,真正的悲剧在于40多年来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权力无边的制片人打交道,他请他们抽雪茄,请他们吃高档餐厅,最后这些财大气粗的制片人却连一百英尺胶片都不舍得给他。被逼到极端的时候,威尔斯不得不和制片人以交易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电影创作:“我会帮你拍好这个故事,只要你在两小时内送47000美元给我”“我会出演这部电影,但是请让我参与导演和编剧”。制片厂更喜欢演员威尔斯,而不是导演威尔斯,他们经常让威尔斯去出演一些导演水平不及他十分之一的新人的戏,却不允许威尔斯独执导筒。

“我没进监狱,但却进了好莱坞”,本质上对威尔斯始终抱着敌意的好莱坞并不可能让他完全舒展开自己的导演天赋。和晚年的威尔斯经常合作的法国女演员让娜·莫罗曾评价威尔斯是一位“孤独的乞丐国王”,在她眼里,这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天才导演怀有太多的创作欲却苦于无法纾解。

雷电华电影公司在威尔斯初执导筒拍摄《公民凯恩》的时候,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自由权。然而,影片最后公映仍然受到了许多片场势力之外的阻挠,本片的主人公其实就是以美国当时的报业大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为蓝本,觉得自己被“无辜”代言的赫斯特规定旗下的报纸必须拒绝刊登任何有关雷电华电影公司的广告。此举对于本来就不属于通俗电影的《公民凯恩》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电影宣传的路径已然被斩断了大半。

不死心的雷电华决定最后一搏,他们继续邀请威尔斯拍摄第二部长片《伟大的安巴逊》,不过,已经学乖的雷电华决定牢牢钳住威尔斯的导演权力,在剪辑环节,雷电华删除了30分钟左右的戏份,直接换掉了威尔斯拍摄的故事结尾,并私自补拍了几场非威尔斯控制的衔接戏份。如此“用心良苦”仍然敌不过威尔斯在成本上的“大手大脚”,叫好不叫座的威尔斯电影并没有让雷电华获得影片回报,这个唯一对威尔斯抱有些许好意和尊敬的制片厂最终也关门大吉,威尔斯就此被制片厂解约,连介绍他进公司的负责人也被扫地出门。

当了几年演员补贴家用,并因执导电影《陌生人》而终于获得一定票房收入的威尔斯终于获得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哥伦比亚电影公司的老板哈里·科恩突发奇想,冒险让威尔斯执导黑色犯罪电影《上海小姐》,并为其配备了顶级的明星支持,让当时的好莱坞巨星,即威尔斯的妻子丽塔·海华斯为其出演。一向有本事将好莱坞的一丝善意挥霍一空的威尔斯没有把握好这次机会,虽然多年后这部影片已然成为黑色电影的影史经典,但在当时,这部剧情过于晦涩的影片惨遭票房滑铁卢,具有巨大观众号召力的丽塔·海华斯也无法挽回这个颓势。

现在看来,这部偏类型化的威尔斯电影,仍然拥有其一定的自传性,《上海小姐》里的最后一场戏或许是他所有作品里最真实的自传性隐喻。威尔斯在影片的游乐场里费劲地安排了许多面镜子,“站在里头,你绝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威尔斯”。

“等我死了,他们会写各种各样关于我的事,他们会把我吃得渣都不剩。如果我死而复生看到这些东西,我也认不出那是我自己。我这辈子讲过那么多段子,纯粹就是为了避免尴尬,也可能是出于无聊,谁又能讲完了还全都记着呢?但我可以肯定,等我死了之后,这些事还是会回过来再缠着我,或者应该说,缠着我的鬼魂。你可千万别去纠正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想知道事情真假与否,就让他们保留那些关于我的幻想吧。”晚年的威尔斯拒绝给自己定位,他宁愿用无数镜子包围自己,也不愿给世人一个清晰的自我。

面对着强权的好莱坞大制片厂,好斗的威尔斯总是能有抵抗的办法,但又总是会被“技高一筹”的资本力量打倒。1957年,查尔登·海斯顿说服环球电影公司让威尔斯执导《历劫佳人》,但当威尔斯剪出了一版绝对无法通过审查的版本后,环球就夺走了他的剪辑权,最后威尔斯被开除出剧组,他写的58页影片备忘录也被环球随手扔掉。为了还原最真实的莎翁剧语境,威尔斯在执导电影《麦克白》时坚持演员使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完全不想搞出这种原生态口音的制片公司当然不同意威尔斯的举动,不得不在影片结束后补录正常口音的演员配音,此番对抗,让威尔斯一气之下出走欧洲,并在那十几年间都未涉足好莱坞。

与好莱坞制片厂相爱相杀的威尔斯越到晚年反而越想回头,他知道自己的电影构思总是耗资不菲,他也愈发渴望能用到那些只有大公司才能提供的资源,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清楚,自己的性格脾气与审美观念都不适合大公司的电影制作方法。1984 年春,原本拟定由威尔斯担任导演的电影版《大厦将倾》在演员都已找好的情况下,因主要投资人的退出而最终宣告夭折。年迈的威尔斯心头一片凄然,无奈地与身边朋友说:“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它就是个疯人院。有件事我骗自己骗了整整40 年—我说的是欺骗我自己,而不是欺骗世人—那就是,其实我讨厌这里。”威尔斯真的讨厌电影圈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的,曾真挚说出“我无法改变我对电影的热爱,但是,其实如果没有电影,我会过得更好”的威尔斯对电影抱有太多的热爱,才会有更多的抱怨。

好斗的同时却又有着近乎孩童般的脆弱;明明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行动起来却又会因为冲动而付出惨重代价;明明是个害羞的人,却又喜欢自我表现,而且还特别爱听观众如雷鸣般的鼓掌声;明明为人宽容大度,但一提到那些他觉得有负于自己的人,又会变得格外记仇。多面的威尔斯永远在斗争,不仅在与外部力量斗争,也一直在与自己斗争。

拒绝成为追随者

把电影定义为“一连串梦”的威尔斯是个莎剧迷,他对中世纪贵族式的性格充满迷恋,也将这种迷恋放在了自己的电影内容和形式中,甚至他还是个不依循旧例、热爱革新的电影新贵。

拍电影《麦克白》的时候,已和妻子丽塔·海华斯离婚的威尔斯几乎一无所有,制片厂提供的布景又糟糕透顶,但是威尔斯并没有气馁,他保持着莎翁剧贵族式的仪式感去重新构建这部影片,他用演员的舞蹈动作和摄影机机位的精心设计重新让整部影片活了起来。威尔斯不像传统导演会害怕让观众意识到镜头的跳转,热衷于表现主义的他能用令人信服的手法让观众自如地意识到“哦,我看到镜头在移动”。

威尔斯在对待另一部莎翁剧改编的电影《奥赛罗》时更是慎之又慎,在剪辑这部包含近2000个镜头的影片时(《公民凯恩》只有562个镜头),将音乐排在艺术形式前三甲的威尔斯希望能在这部莎翁电影中用镜头之间的剪辑来创造电影的音乐性。这个表面看起来支离破碎的《奥赛罗》其实是威尔斯刻意为之的设定。在电影里,镜头间的音乐人生转换有时是靠互相呼应的运动,有时是靠台词,有时则靠声音或眼神的变化。

有了剪辑,才让电影和戏剧形成了明显的差别,充分了解这点的威尔斯从来都对剪辑非常在乎,一旦制片厂剥夺了他的剪辑权,他就会直接声称这并不是他的电影。为了从容地对改编自卡夫卡文学名著的电影《审判》进行剪辑,威尔斯推迟了5个月才交出影片。拍片的时候,威尔斯靠直觉工作,精力充沛而急躁鲁莽,但在影片后期他似乎对自己聪明才智的结晶有着严谨清醒的估计,在剪辑台前毫不留情地严格要求自己。

在威尔斯为自己和观众打造的“一连串梦”里,他从来不甘成为别人的追随者,他更爱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假如每个人都用广角镜头拍摄,那我就会用 75mm 镜头, 我强烈地信任 75mm镜头的可能性;假如其他艺术家都相当巴洛克,那么我就会比你能想象的还要古典。”威尔斯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刻意否定的做作,他只是不想成为已成就事物的附庸。他只想进入一个未被占有的领域并在那里努力,而电影给了他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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