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追本,别开生面
2018-11-08王毅
王毅
毫无疑问,《诗经》《离骚》是华夏民族的文学之源,正如黄河、长江的壮美源头一样。不过,一般古老民族文学的源头,都是伟大的叙事长诗,比如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奥德赛》,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等等。与其他古老的文明相比,华夏文学源头的风景则别具一格,即无论《诗经》还是《离骚》,都是抒情诗。从此,中国诗歌史的抒情主调被宿命般地规定、延续了下来。
尽管中国历史上也曾有过华夏文明与异族文明的碰撞交融,但结果几乎都是强势的华夏文化包容、吸收异族文化,所以中华文明几乎是世界几大文明中唯一的一个从上古延续到现代的古老的自源文明。这就意味着,在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作为文学之源代表性的作品《诗经》《楚辞》都生成了各自漫长的阅读接受史。那么,跨越如许巨大的时空,距离源头如此遥远,当代人阅读《诗经》《楚辞》的篇章,解读难度以及误读可能都是不言而喻的。这里仅从语境还原的角度,谈谈这两篇文本的学习。
一、文学身份的还原:从《诗经》到《诗》
诗人学者沈则宜在其《诗经新解》一书的序言中曾说,他致力于还原《诗经》,把《诗经》当做支学作品来释读。为什么这要成为一个当代《诗经》读者的追求?因为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都有着强大而源远流长的偏离文学取向的阅读历史。
如果你读一读《牡丹亭》第七出“闺塾”,一定会对老塾师陈最良与女主人公杜丽娘对《诗经》中《关雎》的解读差异印象深刻,更会对作者借春香之口插科打诨地对老师迂腐解读的调侃忍俊不禁。老师是按照传统《毛诗》“后妃之德”之类的解释来讲解《关雎》,而杜丽娘却根据自己的感觉和天性,把《关雎》还原为爱情诗,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叹为“圣人之情,尽现于此”,因而萌生了爱情的觉醒和冲动。这个段落至少意味着两种不同的解读思路,后者把《诗经》还原为诗,就是文学来解读。当然,《楚辞》中《离骚》的解读与此同理,抛开《诗经》《离骚经》的解读传统,尽量还原其文学解读的本来面目。
“诗言志”。还原其文学身份首先意味着正确把握诗歌情感。《氓》这首诗这首诗有一定的故事成分,就是叙事成分,叙述了一个婚姻悲剧。但抒情仍然是其主要特质。女主人公在对往事的回顾中,都贯穿着一份深藏的感伤和悔恨,从而在诗歌最后进入感情高潮——断舍的决绝。
《离骚》的阅读接受史则相对复杂,但从司马迁《屈原列传》开始,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人们一般都重点关注屈原作品中的人格评价。比如司马迁“其志洁,其行廉……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直到王国维“(屈原)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等等,基本上也还是儒家的那一套思维。而从文学角度阅读《离骚》的开头部分,要从字里行间感受屈原強烈的自豪感和责任感。比如: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日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有同学或许会感觉屈原炫耀自己高贵的血统、生于良辰吉日等有一种自以为是的令人不快。但是根据上下文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诗人对楚国那份忠诚和责任感的来源。
其次还原其文学身份还意味着注重诗歌抒情的手法探究。通过诵读《氓》的文本,进一步了解《诗经》中常用的“赋”“比”“兴”的写作手法。以“比兴”为例,诗中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吁嗟鸠兮,无食桑葚”“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等诗句,兴中有比,前后对比,生动形象地写出了青春短暂、真情不久的无奈喟叹。而《离骚》文本的诵读,则应该关注其以“香草美人”的譬喻来表现美好的人格操守、高洁的品格追求。这种手法为中国文学开辟了一个悠久的传统。
无论是《诗经》中的比兴涉及的植物,还是《离骚》中的香草美人,上古时代人与植物的关系都令人着迷。在审美观照中,植物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承载情感和人格象征意义。
二、人物身份的还原:“氓”与“灵均”
清晰地界定诗歌中人物身份和抒情主人公身份,于理解诗歌至关重要。《氓》一文课本注释是:“氓,民,这里指弃妇的丈夫。”这样的解释显然没有明确主人公的身份。“抱布贸丝”则是其“小生意人”的文本依据。也就是说,这个到处游荡的小生意人的身份,为下文“二三其德”作了铺垫。当然,小商人不是一定就“二三其德”,但在上古时期,有教养的“君子”一般是不会“二三其德”的,更不应该“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而且,根据“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的诗句,我们可以知道氓不是本地人,与女主人公空间距离遥远,或许也是女主人公不能全面了解其为人的原因之一。女主人公的身份应该是一位养蚕女,总之,这里的爱情婚姻悲剧是社会下层平民的婚姻悲剧。
《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屈原,大家都知道他是战国时期的楚国贵族。学习过中国古代历史,一定记得秦末农民起义时的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民谣里所谓的“三户”就是屈、景、昭三姓,这三姓都是楚国王族,均为以氏为姓。楚国王族是“芈”姓,屈姓在“王族三姓”中来源最早,春秋时楚武王的儿子瑕任楚国莫敖,被封在屈邑,因此以地为氏,其后世子孙均为屈姓。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了屈原和楚国的关系,与廉颇、赵国的关系,乐毅与燕国的关系三者有着本质的不同。对于屈原而言,国事即家事;对于后者而言,与国君则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雇佣关系在,则须尽君臣之义,不在,则可以另谋高就。这也就是《离骚》开篇亮出自己高贵血统的原因之一,也是文中“来吾道夫先路”那种当仁不让的急切情怀的身份基础。
三、时代观念的还原:“誓”与“国”
《氓》这首诗在后世之所以著名,还因为它给后人留下了“二三其德”“信誓旦旦”这样的成语。这里专门就“信誓旦旦”中的“誓”做一个分析。誓,《说文》解:“约束也。从言。从声。”《段注》:“按:凡自表不食言之辞旨日誓,亦约束之意也。”本意是军队中约束将士、激励人心的言辞。正如很多学校高考前百日举行所谓“誓师大会”一样。《诗经》中以《邶风·击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誓言最为感动人心。在在现代人看来,赌咒发誓甚至有几分可笑,但是在上古时代,誓言是一件很郑重的事。就拿大家一般都知道的事例来说。《论语》记载孔子曾在学生子路面前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这不是玩笑,也不是幽默,而是指天为誓的及其郑重的事。《左传》记载,鲁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采用欲擒故纵的手法打败并赶走了他的弟弟共叔段之后,气愤地对他那个偏爱弟弟的母亲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但是不久又后悔了。后悔也不能轻易毁誓,于是听了颍考叔的建议,挖了个地道,挖到冒出泉水,在地道和母亲见面,“遂为母子如初”。虽然耍赖悔誓,但也看出即使是庄公也不能随意悔誓,因为发誓即有天地神明共鉴的意思所以特别庄重。据记载,古代发誓,除了誓山川、誓神明,还有誓刃(誓剑)、誓发、誓文、誓心等等。而诗中的氓,“信誓旦旦”,誓言诚恳真挚动人,估计绝不比“爱你一万年”之类的誓言力道弱,但依然“不思其反”,足见诗中的女主的丈夫氓是个十足的道德败坏的家伙,女主人公的愤慨和决绝就表现得更加激烈坚定。
同样,对于《离骚》中的屈原而言,“国”的意思也要回到当时的语境中去理解。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写道:“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翼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他所说的“国”,其实不是我们现代人观念中的“国”。据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的说法,封建制至西周末年完备,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封建时代”经由春秋、战国“周室既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相转吞灭(《汉书地理志》卷六)”而最终转型为秦王朝一统的郡县制。那么,人们对当时的“国”有着怎样的观念呢?
一般来说,诸侯国来自“封疆建土”,所谓“封建”,典出《诗·商颂·殷武》:“命于下国,封建厥福。”毛传:“封,大也。”郑玄笺:“则命之于小国,以为天子,大立其福。谓命汤使由七十里王天下也。”后来用以指称一种分封的政治制度,《吕氏春秋通诠·慎势》载:“封建,即封邦建国,古代帝王把爵位、土地分赐亲戚或功臣,使之在各该区域内建立邦国。相传黄帝为封建之始,至周制度始备。”欧洲中世纪也曾实行类似的制度。”而《礼记·王制》更详细记载了分封的等级:“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这里需要明确的是,土地属于天子或诸侯,分封诸侯于天子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即所谓的合乎“礼”即可。春秋战国时期,通过兼并战争,诸侯国土地在原有封制的基础上大大扩展,早就越出了“礼”的规定,以至于春秋末期的孔子慨叹“礼崩乐坏”。由此可见,这样的“国”,与我们现代人心目中的“国”应该是两回事,当时的“国”其实就是诸侯的封地,也就是说,如上文论证的那样,楚国的兴衰,对于屈原来说某种意义上就是家事。既然当时没有我们现代意义上的“国”,也就没有我们观念中的“爱国主义”。根据斯图尔特·休斯的《欧洲现代史》,民族国家观念大约起源于十九世纪中后期的欧洲,后来才逐渐在世界范围内盛行。
所以回到当时语境中去理解屈原,我们才可以理解屈原为什么不能像春秋时孔子那样,对本国政治不满就去周游列国,不能像赵将廉颇那样,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先跳槽到魏国,再跳槽到楚国。屈原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不能抛弃楚国,就像一个孩子不能撇开父母一样。
理解了当时的“国”的内涵,我们就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离骚》一开篇就具有的那份为楚国当下暧昧不明的政治状况的极端的焦虑和深深的担忧: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学法指导
一、文史互证,深化理解
这其实也是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经典方法。阅读仅局限于诗歌文本本身還不够,尽可能地了解诗人生活年代的历史背景、文化观念、典章制度,再结合诗歌文本进行解读,才能最大限度地回到诗歌产生的语境,弥合时空跨度造成的理解上的隔阂和偏差。
二、因声求气,熟读成诵
语言在本质上来说,是声音。文字的起源则远远晚于语言。而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在上古时代都是歌诗,就是配乐演唱的,本质上是一种音乐文学。也正因为如此,历经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汉代仍有三家诗流传,就是因为人们记住了歌词。日本著名汉学家青木正儿在其《中国文学史》一书中认为,《诗经》产生于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原一带,其风格温柔敦厚,所以以四言为主,音乐上是舒缓的二二拍;而《楚辞》产生于南方湿热的长江流域,草木丰茂,人们的性格也更浪漫,所以主要以六言为主,其音乐特性类似华尔兹的三拍,热烈而奔放。只有通过反复诵读,才能从诗歌的语言形式感受到其音乐节奏和内在的情感节奏的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