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满街，宋江遇到了谁？

陈志平

阅读并在课前讲演《水浒传》内容，到了第20、21回，细心的学生会发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本（以下简称“人文版”）与其他许多版本情节有很大不同。笔者认为这是研读辨析的好契机。

笔者让学生口头概括人文版这两回的主要情节。这个作业不复杂，学生很快完成。

第20回内容概括：林冲手刃王伦之后，十一头领排了座次。济州府差拨军官，率上千人马，进攻梁山泊。结果，吴用施计，大败官兵。济州府尹调离，新官上任，招军买马，集草屯粮，准备剿捕梁山泊好汉。济州府又行公文至所属各县，郓城县知县教宋江将公文迭成文案，宋江又吩咐张文远，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宋江得知晁盖犯下弥天大罪，正一筹莫展之际，刘唐奉晁盖之命，专程下山筹谢宋江。宋江收晁盖谢书，放招文袋内，酬金坚执不收。

第21回内容概括：宋江送别刘唐，乘着月色，自回住处，路上遇到王婆，王婆领着一个人，此人便是落难的阎婆。宋江周济阎婆，送一副棺材给阎公，还拿出十两银子用来办丧事。后来阎婆因来谢宋江，见宋江单身一个，便请王婆作伐，将女儿婆惜嫁与宋江。宋江买了楼房，安顿娘儿俩。没多久，打扮得阎婆满头珠翠，遍体金玉；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后来，宋江带同事张文远到婆惜家吃酒，婆惜看上张文远，两人勾搭成奸，宋江便不肯上门。一天晚间，宋江被阎婆所逼前往，婆惜不冷不热，捱到五更时分，宋江才得下楼离去，路遇王公，欲兑现承诺，拿钱给他做一副棺材，猛想起招文袋忘在婆惜处。

笔者问学生，以上概括的情节有不真实的地方吗？学生很快发现：招文袋里有晁盖托刘唐给他的信，这信早该烧毁，为何拖延至今？细心的学生说文本有说明：“我本是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又谁想王婆布施棺材，就成了这件事。一向蹉跎忘了。”但有学生立即反驳：“文本虽有明确说明，但‘一向蹉跎忘了，从情理上讲还是说不过去。”于是，笔者带着学生重读文本，细细研讨。

第一，这封信重要吗？

学生找出宋江的两句心理独白：“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这封信很重要！还有学生进行补充：连“颇识几字”的婆惜都知道“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以此要挟宋江！

第二，招文袋是什么？

有学生立即上网查询，找到了《汉语大词典》P512的解释：古代一种挂在腰带上装文件或财物的小袋子。还有学生找到了第18回的内容：“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最后，一个学生这样总结：招文袋随身携带，主要用来放文件。何清随身带着，宋江下了班，去婆惜处也随身带着。这么多天来，一开始就想烧毁的这么重要的一封信竟然放在天天随身携带的招文袋内，一直没有机会处理，这不合常理！

第三，宋江送别刘唐，到最终想起来放在婆惜处招文袋内的这封信，中间究竟隔了多长时间？

因为有先前两回情节概括作业，所以学生很快就理出头绪：宋江周济阎婆—王婆作伐—宋江买房安置阎婆母女俩—阎婆被打扮得满头珠翠，遍体金玉—宋江带张文远到婆惜处吃酒—婆惜与张文远关系渐热终至勾搭成奸—阎婆找到宋江，撮合两人和好：这是其间发生的事情。

学生还特地圈出叙事过程中作者点明的时间：“忽一朝”“没半月之间”“又过几日”“自此有个月不去”“忽一日晚间”。最终学生得出结论：这期间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不要说两三个月，就是两三天之后处理销毁这么危险的信，搁在宋江身上也是极不真实的！除非一点就是宋江粗心！

第四，宋江会粗心到一直忘了这封信吗？

提起后来担任梁山泊头领的宋江，学生们更是侃侃而谈。大家首先想到的是第18回出场时的大段文字介绍：

“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通过研读，学生们很快得出了一致的看法：一是“刀笔精通，吏道纯熟”，这样的人，万万粗心不得！二是“若高若低，无有不纳”，考虑如此周全的人，怎会粗心？三是“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为人排除危难或调解纠纷，就怕考虑不周，而致危难不排，纠纷不解。四是“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小小的郓城县的一个押司，名声竟远播山东、河北，倘若粗心，还能对得起“及时”二字，配得上“及时雨”这个美称吗？

再看出場之后所做的“私放晁盖”一事，学生们的分析也非常细致。

智取生辰纲之后，事情败露，宋江首先知道，因为事情重大，他“心内自慌”，但并不表现在脸上。这时，文中有一段心理描写：“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弥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宋江心理这样想着，但嘴上说的却是这样的话：“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从情感上，让何涛死心塌地相信宋江真心实意想将晁盖一伙捉拿归案。然后便从容道出自己的看法：“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让何涛先吃下一粒定心丸。接着又道：“这实封公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而理由竟然是：“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勿当轻泄于人。”既为接下来通风报信赢得时间，也让何涛更加相信，还为将来事成之后顺利脱身免遭怀疑埋下伏笔。再后，宋江以关切的口吻说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行关心之名，务拖延之实！最后，宋江用“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为由，顺利离开，从速通风报信。

这里，还有几个很妙的细节，已经“起身，出得阁儿”的宋江不忘叮嘱茶博士一句：“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这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只让何涛赚足了面子，从而一心一意地“专等”！宋江仍不放心，“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从宋江角度来看，“伺候”是假，“看管”是真！甚至突发情况也考虑到了：“若知县坐衙时，便可去茶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便来。叫他略待一待。”目的还是一个，稳住或拖住何涛！

学生针对此事分析完毕，笔者做总结：事发突然，宋江沉着应对，做事滴水不漏，这样一个行事风格的人，怎么可能在及时销毁晁盖书信这件事关自身性命的大事上，连续疏忽两三个月？至于杀了阎婆惜之后，上了梁山，最终成了梁山头号领导之后，做出的缜密之事一件又一件，更是举不胜举，哪里看出宋江是粗心之人？

“人文版情節问题很大，大家手头《水浒传》的其他版本如何呢？”笔者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国内近年来有七八家出版过《水浒传》：比如长春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远方出版社，2010年12月第1版；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6月第4版；凤凰出版社（原江苏古籍出版社），2016年9月第1版……最早的是岳麓书社，1988年6月第1版。

这些版本，或许其他回目的文字有些许不同，但第21回的情节开头都一样：“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着阎婆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两种不同的版本比较下来，学生们觉得，将“王婆向宋江引荐阎婆，直到阎婆惜与张文远勾搭成奸，宋江懒得前往”这一系列情节，作为铺垫文字，预先交代，放到第20回讲述，比较合理。唯有这样，接下来的第21回一开头，宋江与阎婆惜才能迅速相见，一夜之间，由于招文袋内的这封信的触发，矛盾突然激化，宋江误杀阎婆惜，这样的安排更符合生活的真实，本人认为，也更符合艺术的真实。

同样，不少学生也很快找到了这些版本交代宋江没能及时烧毁处理这封信的文字说明：“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贱人眼里，因此不曾烧得。”先是阎婆缠着，后是碍着婆惜，确实没机会烧毁。再者，与婆惜强处一室，宋江心情极差，喝了闷酒，觉没睡好，还遭嘲笑，五更时分，匆匆逃离，竟一时忘了招文袋，实在情理之中。

临近下课，笔者向学生说明，《水浒传》作为长篇话本小说，先是民间集体创作，后由文人加工定型，加上一开始小说就不被文学待见，所以版本众多，这本不奇怪。但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如果遇到了不同的版本，能够钻研文本，对比阅读，这对提高我们欣赏水平是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