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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香夫人

2018-11-06九唔识七

桃之夭夭B 2018年7期

九唔识七

梅九郎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他的妻子云双并不爱他。云双的一颗心都扑在梅家香铺上,却从来不肯看他一眼。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刁难他新纳的妾,又为什么要处处维护他呢?

1

民国初年,战火连天,北方受北平军阀孙征珐控制,民不聊生。

可坐落在北平城内的梅家大宅却好像丝毫不受战乱的影响,当然,这不过只是因为梅家大宅内,有另一种烦恼罢了。

梅九郎坐在桌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妻子。

云双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袄,正从丫头递来的盒子里挑起一抹香料。她放在鼻子下仔细地闻了闻,朝丫头点点头,丫头才关上盒子下去了。

云双這才抬起头看梅九郎和站在梅九郎身边抽抽搭搭的素樱。素樱是梅九郎新纳的妾,长得我见犹怜。云双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向梅九郎。

她打手语问道:有事?

梅九郎气冲冲地撩开素樱的袖子,露出两条布满藤条印的胳膊。他质问道:“她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打她?”

云双淡淡地扫了一眼,又打手语道:她不该进我的房间,也不该动我的东西。

梅九郎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恼,心中颇不是滋味。素樱此前经常光顾梅家香铺,故而与他一见钟情。她知他有妻室,却为了他甘愿做小,梅九郎不愿意亏待她。

梅九郎让素樱先退下,自己仍端坐在云双的对面,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可他的目的是什么,梅九郎自己也不太清楚。

云双总能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而这种无力感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

“云双,你到底在想什么?”

梅九郎略带叹息的提问,让云双猛地一怔。她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那动容更像是一种慌乱,可被她压制住了。

梅九郎沉声说道:“我要娶素樱的时候,你没有反对,我知道你对她对我都不在乎。可为什么现在又对她百般折磨?”

云双的表情更冷,她打手语道:既然我是你的妻子,那我就有管教你妾室的资格。她应该明白,这个家里有什么东西是能碰,什么东西是不能碰的。

梅九郎忍无可忍:“那在你看来,我是能碰,还是不能碰的?!”

他忽然扣住了云双的手。云双的手腕十分纤细,却也十分冰凉。

梅九郎逼问道:“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爱我吗?你贪图的,不过也只是梅家的家业罢了。”

云双没有回答,事实上,她也不会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梅九郎,目光平静,没有辩驳,没有苛责。

这眼神,忽然让梅九郎难过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不该这样对云双说话。事实上,云双一直尽心尽力地操持着梅家的家业,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让他深感无奈的,是云双对他的态度。

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虽然梅九郎对过去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可云双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他还是能感觉得到的。云双并不会因为他和别的女人结婚而感到一丝一毫的不适,因为在她的叙述中,他们本就是包办婚姻。他们也不过只是挂名夫妻罢了。

梅九郎有些黯然,他问道:“既然你不爱我,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云双抽回了被他扣住的手,显然不打算回答这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她打手语道:店里香料缺货,我去陵城进货,少则五天,多则十日。

梅九郎苦笑,云双向来是这样,总是轻描淡写地回避所有问题。他们甚至连架都吵不起来。说的也是,谁愿意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不值得的人的身上呢?

对于云双来说,他就是不值得的人。

想到这里,梅九郎不由得沉下脸:“你要去便去吧。”

云双起身,拉开了门,那意思不言而喻,是在礼貌送客。

梅九郎脸色阴沉地离开后,才隐约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嘱咐云双一句: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不过算了,云双从来不将他放在心上,又哪里会在意他的一句关怀?她向来都是这么冷淡神秘,一如她脖子上那条凹凸不平的疤,让梅九郎从来都看不清楚她。

2

梅九郎睁开双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坐在他床边的云双。

他摸着身下的床,那些锦缎丝绸顺滑柔软,一摸便知价格不菲,手边的小香炉里焚着让他放松舒适的香。

“这是哪儿?”梅九郎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干涩得可怕。

云双轻轻地按住他的手,喂他喝了一口水。云双的身上有着淡淡的、好闻的香味,这让梅九郎莫名地安心。

云双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这是梅家。

她为什么不说话?这是梅九郎脑海中弹出的第一个问题,而第二个问题便是,梅家又是哪里?

随着这个问题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疑惑,梅九郎惊恐地发现,他的大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记得。

云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微微抿着唇,可目光却是那么坚定。这目光让梅九郎慢慢地放松下来,可他还是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有机会把自己松开。云双生得不丑,她的肤色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姑娘小姐,她并不白皙,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算不上妩媚,但却明亮。

云双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背,等他淡定了些,才抽出一双手,打起了手语。

梅九郎惊讶地发现,虽然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居然能看懂这手语的意思。他看见云双对他说:你叫梅九郎,是梅家香铺的东家。我叫云双,是你的妻子。

妻子。原来他们是这样的关系。梅九郎怔怔地看着云双,他瞧见她脖颈上有条丑陋的新伤疤,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云双目光闪烁,却淡淡地解释道:儿时伤的,打那以后就说不了话了。

梅九郎的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可他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作罢。

云双告诉他,几天前他出门进货时遇上土匪袭击,不慎从车上摔了下来,医生检查说是脑震荡,恐怕要失忆。而她是与他定下娃娃亲的妻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帮他打理香铺的生意。

梅九郎心道:难怪自己懂得看手语,记忆虽然没有了,但这些技能看来还一直留着。梅九郎见家中的仆人们对他和云双恭恭敬敬,自然也没有怀疑她的道理。

“我会尽快好起来的。”梅九郎觉得,既然是夫妻,那自己对云双的遗忘对她来说一定是件很残忍的事,他心有不忍,竭力表达着自己的诚意。

却不料,云双用手语说道:你什么都不需要想起来。

梅九郎愕然:“为什么?”

云双的目光有些冷,她“说”:你想起来未必想让我做你的妻子。

彼时梅九郎根本不明白云双这句话的意思,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云双对他根本不上心。她终日忙于店里的生意,仿佛于她而言,他一點儿也不重要。也许一切正如云双所说,他们只是娃娃亲,本就没什么感情可言,甚至也没有过肌肤之亲。

这哪里是他的妻子,这分明只是一个和他共度余生的合伙人。

梅九郎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又做了这大半年来他时常会做的梦,内容是半年前他醒来的那一天。身侧空空如也,受了委屈的素樱说要回娘家,梅九郎让仆人收拾了了不少财物礼品,便放她去了。

他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梦中云双的温度还萦绕在他身边,明明梦中,她还带着温度,他还握着她的手……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血腥味,而他对那味道素来敏感。梅九郎噌得一声坐起,便看见云双的贴身丫头环儿从窗外匆匆走过。

云双回来了?怎么也不和他说一声?

梅九郎皱起眉头,起身跟了上去。次卧的门虚掩着,血腥味却比刚才更加浓郁。梅九郎听见从屋内传来压抑痛苦的喘息声,他认得,那是云双的声音 ……

梅九郎心中一颤,一把将门推开,把屋内的云双和正在给云双上药的环儿吓了一跳。他一眼就看见云双锁骨上的伤,殷红的血穿透纱布,仿佛在她的肩上雕刻出了一朵血花。他甚至隐隐约约看见云双的身上还有这样那样的伤痕,可是天色太过昏暗,云双又一把将衣服穿上,杜绝他的视线,梅九郎便无法看得真切。

“这是怎么回事?”梅九郎质问道。

环儿看了一眼云双,在得到她的点头首肯之后,才低声说道:“夫人回程的时候遇上了土匪,受了伤。”

又是土匪?梅九郎简直要怀疑他们家是不是犯了太岁,不然这土匪怎么谁都不找,就找他们家来打劫呢?

“为什么不报巡捕房?”梅九郎觉得这说辞简直匪夷所思,错漏百出。

云双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烛火摇曳中,梅九郎这才发现她的脸苍白得可怕,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疼痛。这让他一下子就心软了下来。

云双打手势:小事情,不用那么麻烦。

“那什么才算大事情?”梅九郎恼怒地打断了云双的话,可他看到云双怔忡木讷的模样时又有些心软。他叹了口气,一步跨到云双面前,问道:“伤到了哪里?”

云双似乎对他的关心有些不习惯,表情僵硬地扭身,躲过他朝自己肩颈探来的手。

“云、双!”梅九郎这次是真的动怒了,他压低嗓子,道,“你别忘了,我是你丈夫。”

云双又是一怔,这才慢慢坐正了身子。梅九郎让环儿把药物留下后退下,轻手轻脚地解开云双的衣领。

不知怎么的,他有些紧张。而他也同样感受到了云双的紧张。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连眼神都跟着慌乱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瞟。

这样的云双没来由的让梅九郎的心里生出了点惬意,这让他发现云双对他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也是离得这么近了,他才注意到,云双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瘦弱。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云双微微地颤栗着。这让梅九郎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他这才发现,云双的伤口居然是子弹造成的!

现在土匪打劫都是用枪了吗?梅九郎皱起眉头。可他来不及细想,先替云双处理起伤口。梅九郎这时才发现,自己为她上药的动作无比娴熟,仿佛这对自己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一个愣神之间,手上的动作未免重了一点,他手下云双的身体又发起抖来。他连忙按住她的肩膀,没有了衣物,只觉得云双的肌肤要把他的指尖都烫着了。而与那麦色肌肤相映成辉的,是云双脖子上那条丑陋而狰狞的疤。

梅九郎意识过来之后,他的手已经停在那道伤疤上,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心就像被狠狠地揪住一样,没来由地疼了起来。而他的脑袋也跟着疼了起来,一些零散的片段猝不及防地浮现他的脑袋里,可他来不及看,也来不及一一抓住。

“这是怎么弄的?”梅九郎低声问道。

云双却因他的问题如大梦初醒,她用力将他推开,迅速起身整理衣物。

这样的疏离,让梅九郎刚刚热起来的心骤然之间变得无比冰冷,他继而生起气来。

梅九郎一把攥住云双的手,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云双惊讶地看着他,脸颊迅速烧红起来。

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梅九郎甚至觉得云双身上的血腥味顺着暧昧的空气钻到了他的身上。这样的气氛让他有些迷醉,尤其是他能感觉到此刻云双的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你不会说话,不会生气,不会开心,好像一切于你来说都不重要。我也不重要。”他凑近她的耳朵轻喃,带着深深的无可奈何,问道,“可对我来说,你很重要,你是我记得的唯一的一个人。”

云双怔住了。

3

也不知是不是那天自己对云双说的话起了作用,梅九郎觉得最近云双的身上的确发生了一点变化。

她不再避着自己了,甚至开始学着主动和自己交流。比如用早餐的时间,以往他们都是各吃各的,如今云双竟然让仆人准备好各种餐点,然后摆了满满一桌。她自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亲手为他盛上一碗小米粥。

梅九郎透过那袅袅的雾气打量着云双的侧脸,心中竟真生出点那岁月静好的意思来。

也许,自己纳妾一事还是刺激到了她,又或者是受伤使向来硬朗的云双变得脆弱,总之,梅九郎从云双那双有意无意躲避着他的视线的瞳孔中,找出了一点让他心神荡漾的旖旎来。

他抓住云双的手腕,问道:“你今天不用去香铺吧?”

云双怔了怔,迟疑着摇了摇头。

梅九郎笑道:“那好,今儿个我带你出去玩。”

云双颇有些吃惊地看着梅九郎,可她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只能点了点头。

时值五月,正是天朗气清、莺飞草长的好时节。梅九郎不许下人跟着,自己挎着装满点心酒水的篮子,说要带云双去踏青。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突然高昂的兴致让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心底有个莫名其妙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驱使着他想要带云双去多走走、多看看这世间的各个角落。

城外有片山野,田野中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花,更有绿野仙踪,小桥流水,静谧怡人得像世外之境。

梅九郎和云双一前一后地穿行其中,微风拂面,梅九郎只觉得心旷神怡。前几日刚下过雨,山野间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得很。可脚下的道路却并不那么尽如人意,泥土潮湿未干,踩上去仍有些步履难行。

梅九郎于是朝身后的云双伸出手:“给。”

云双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反应。梅九郎便知道,她这是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暗暗叹口气,牵住了云双的手,道:“我既然是你丈夫,理所当然要为你开路。”

云双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起来,可梅九郎的掌心干燥温暖,她到底没舍得挣脱开。

梅九郎在山坡上找了棵大树,树下视野极好,可以看到远处的花田。他把野餐布铺在草坪上,又把吃的喝的整整齐齐地堆满才拉云双坐下。食物都是家宅仆人们做的糕点,一个个精巧可人,让人垂涎三尺。

梅九郎吃得很开心,云双却似乎对这些小点心没什么兴趣。梅九郎便塞了个桂花糕进她嘴巴里,大概是太甜了,云双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表情有些抗拒困惑。

“你不喜欢吃甜的?”

云双点点头,又摇摇头。

梅九郎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那就只是不喜欢吃这些了。那你喜欢什么?”

云双犹豫了一下,她出门时垮了一个小手包,如今从那手包中掏出一颗话梅糖来。

“林砚斋的话梅糖,原来你也好这一口!”梅九郎剥了糖纸,大大咧咧地扔进嘴巴里。

云双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他吃糖的模样,才把视线移开,漫无目的地看向远方。如果这个时候的梅九郎注意到的话,他会看见云双的脸上是难得的放松。

可惜他没有。

“双儿……”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梅九郎轻声唤道,“能不能跟我讲讲你的事?”

云双一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梅九郎的笑容淡淡的,语气却有些哀愁,他道:“我并不想像现在这样,明明我们是夫妻关系,却好像个陌生人。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有些害怕,我想多知道一些事情,你的事情。这会让我安心一些。”

云双慢慢蹙起眉头,似乎是在考虑自己能不能满足梅九郎的这个请求。

像是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云双这才打起手势,朝梅九郎比画道:幼时,家中开香铺;后来,家道中落;再后来,遇到了你。

“那……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

云双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答。梅九郎心中了然,难免苦涩了起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是旧社会的陋习,想不到还是害苦了你。双儿,我并不想勉强你,如果你……”

梅九郎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云双握住了。他惊讶地看着云双,云双目光平静,却朝他摇了摇头。

她打着手势道:嫁给你,我从不后悔。

梅九郎只觉得这一句话就像是街头孩童手中玩的烟花爆竹,砰得一声炸开,在他心中烧得酥酥麻麻。

他想,也许他远比想象中还要在乎云双。

梅九郎正想说话,却见云双表情一变,将他往边上一推。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刚才坐过的地方留下几个弹坑,还冒着来势汹汹的青烟。

几个身披黑色斗篷,以黑口罩遮面的人朝他们奔袭而来,他们手中都执着枪,那枪林弹雨分明是想将他和云双置于死地!

云双从地上抄起几瓶酒,带梅九郎躲在树后。枪声稍停,大约是在找更好的攻击角度。云双便趁这个时候将手中的酒瓶扔出,杀手们立刻放枪,酒瓶在天空中爆炸,形成一个个火球。

云双拉着梅九郎趁乱逃出,朝离他们最近的杀手奔去,看样子是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梅九郎吃惊的是,云双的身手极好,甚至说是狠辣决绝。这个时候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无比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人。

梅九郎的头又疼了起来。

这时,一个杀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云双在解决前面的麻烦,无暇顾及后方。梅九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反抓住对方的手,借用巧劲卸下他的胳膊,然后一脚踢在杀手的面门上,让他登时没了反击能力。

梅九郎傻了眼,不出手不知道,原来他也这么能打的吗?

仿佛这些都是融在他骨血里的东西,即使割骨换血,他都不可能摆脱它们。

梅九郎头痛欲裂,晕了过去。

4

梅九郎走进一间小庭院。

庭院中摆放着各种器械道具,身着军装的年轻人正在庭院中练把式,可梅九郎看不清他们的脸。他推开门,光线昏暗的屋里坐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背对着他,可他却觉得他们无比熟悉。

梅九郎轻轻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待她回过头时,他摊开掌心,露出了手中的话梅糖。女孩儿有着明亮的双眼,小麦色的肌肤,她看着那话梅糖,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的脖颈上还没有那道狰狞的疤。

她唤他:“师哥。”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叫她:“小云儿。”

梅九郎陡然從梦中惊醒,素樱扑到他的身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迭声问道:“九郎,你怎么样?觉得哪里疼?”

梅九郎的头疼地嗡嗡作响,他朝素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问道:“小云儿呢?”

“小云儿是谁?”

梅九郎也是一怔,是啊,小云儿是谁呢?他摇摇头,又问道:“云双呢?”

素樱低声答道:“姐姐回香铺了。”

梅九郎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怒气,他们才刚刚死里逃生,云双居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去打点什么生意了?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打算和自己解释吗?还是她笃定他失忆了,就相当于是个傻子?

“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梅九郎这副低沉凶狠的模样把素樱吓了一跳,她瑟瑟地答道:“巡捕房的警察听见了枪声就去救了你们,说你们也是不走运,前些时候刚从荡寇山上下来的一群流匪,让你们碰见了。”

流匪流匪,又是流匪!这年头哪来这么多土匪!梅九郎发誓自己如果再信这乱七八糟的话他就是傻子!云双的身上藏着太多的谜团,那些谜团他看不透,但却并不代表他看不到。

“九郎,我们走吧……”

素樱可怜又无助地叫了他一声。她那楚楚可怜的眉眼,竟和他梦中的双儿深深地重合起来。这让梅九郎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走去哪儿?”

“梅家是你的,梅家香铺也是你的,我们走去哪里不行呢?她对你根本不上心,你又何苦把自己置于这种处境中?”

梅九郎深深皱起了眉,他推开素樱的搀扶,兀自下了床,道:“你照顾我也累了,先回屋休息去吧。”

打发走了素樱,梅九郎想了想,还是溜进云双的房中,检查起了账本。云双似乎对账目并不怎么重视,那些账本整齐而大方地搁置在柜子里。梅九郎拿下来仔细翻看,账目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梅九郎很快发现了奇怪的地方,三个月前并没有钱财出库记录。

这就怪了,按云双的说法,他是三个月前出门进货的时候偶遇土匪袭击,可账面上却并没有三个月前任何的采购记录。他又翻了翻最近的,果然不出他所料,云双出事前后,也没有采购记录。

云双出门显然不是为了采购香料,那她离开梅家又是为了什么呢?

梅九郎觉得,他得去找云双问个明白了。

梅九郎冲到香铺,云双并不在铺面。听工人说是在后院研磨香料,梅九郎便又去了后院。果然,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云双坐在那里。她还是穿着那件鹅黄色的小袄,脚边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花儿。她捻起一朵花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然后再仔细地捣碎研汁。

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风一吹,枝叶便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静静地躺在云双的身边。她却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好像时间在她身上静止了。

这画面让梅九郎得满腔怒火霎时跑了个没影没踪,他原本是要来兴师问罪的,却在看到这样的云双时,万般疑惑化成一江春水。他朝她走了一步,云双立刻察觉到了有人来。她警惕地抬起头,却在看到来人是梅九郎时,心虚慌张了起来。

梅九郎叹了口气,他走到云双面前,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又挑起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

梅九郎这才注意到,云双的脸上有伤,那显然是他们上次遇袭时留下来的。他心疼地摸着她的伤口,问道:“这是为了救我才留下的?”

云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她闪烁的眼神早就出卖了她。

梅九郎叹了口气,道:“起初,我以为你对我并不上心,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云双的表情更加复杂。

“太多疑点了。”梅九郎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是傻子,双儿。”

云双因为这个称呼而猛地一怔,随即,她叹了口气,放下了所有的心防。

她比手势: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云双让梅九郎拿来笔墨纸砚,终于将他们的过往在纸上书写了出来。

梅九郎和云双本是孙征珐手下秘密培养的杀手,专门替孙征珐刺杀革命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接受训练,本是师兄妹的关系。可时间长了,梅九郎慢慢对这样的生活产生厌倦感,一次任务时,他身受重伤,云双干脆帮他捏造了已死的假象,又用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钱买下了梅家的宅子和香铺,想帮他开始新的生活。却不料,受伤醒来后的梅九郎前事尽忘,云双担心他,便以妻子的名义在他身边照顾着他。

可是云双知道,梅九郎并不喜欢自己,所以她只打算扮演妻子的角色,并不干涉他的生活。

这个故事合理地解释了梅九郎心中的疑问,比如为什么她能那么娴熟地处理伤口以及打斗,可谓是滴水不漏,让他根本找不出错处来。

“那那些杀手,又是从何而来?”

云双淡淡地回答:只是一些过往的仇家,现如今已经全部解决掉了。

“解决?”

云双点点头,无比笃定: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一定能过上你想过的日子。

“那你呢?”

梅九郎的反问让云双一怔。

梅九郎叹了口气,他一寸一寸地捉住云双的手,难过地低声道:“为什么你还是不肯讲你的事情?你的疤痕是怎么来的?你在这个故事里又为我做了多少?”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带你走吧,小云儿,去一个没人能找得到我们的地方,远离所有的纷争,我们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你。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你看,我不也还是挺能打的吗?”

他慢慢靠近云双,想吻上她的唇。可云双却横出一只手,挡在了两人之间。她右手握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素樱。

梅九郎如遭雷击。

5

梅九郎第一次见素樱是在梅家香铺,那时素樱来买熏香,对香料颇有研究,他便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素樱的相貌并非绝色,可却给他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睛,让梅九郎觉得似曾相识。

后来,他和素樱聊天,得知她出身于制香大家,可惜家道中落,对她更是无比怜惜。

现在想来,一切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

也許,他从一开始看素樱时,只是通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那个即使他不记得,却也依然深深烙印在他心里的人。那时云双只要一对他冷淡,他就怅然若失,现在想来也找到了根源。

他恐怕早就喜欢上了他的小云儿师妹,只是后来他将一切都忘了,他不知,他的小云儿也不知。

而最可笑的是,他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竟做出这么幼稚的事,现在竟平白无故又多拉了个人进来。

梅九郎弄清楚一切后,便觉得自己该对素樱负责。尤其是他和云双身份复杂,素樱若再和他们有瓜葛,恐怕也有性命之忧。考虑好之后,梅九郎便向素樱摊牌,表示自己打算和云双移居乡下,不能带她。他之前弄错了一些事,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他愿意把梅家的家业都转赠给素樱,以弥补她的损失。

素樱听了却也不闹,睁着一双泪意盈盈的眼睛,幽怨地问道:“是因为姐姐吗?”

“对不起。”

素樱黯然一笑,道:“其实我知道的,你看我的时候眼神很怪,总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们成亲以后,你也没有碰过我。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云双。”

“对不起。”

素樱摇摇头,却没有再为难梅九郎,她愿意与梅九郎和平分手,只是告诉梅九郎无论如何他们走的时候要告诉她一声,送他们最后一程。

梅九郎心中懊悔,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伤了云双,又负了素樱。可人间之事哪能尽如人意呢?他只愿日后若有什么报应,通通报在他的身上,不要伤到云双一丝一毫。

他来到厨房,赶跑了厨房里的仆人,亲自动手烧起饭来。想他和云双做挂名夫妻这么久,他从来都没有好好照顾过她。如今他后知后觉,巴不得把所有浪费的时光都补回来。

入夜的时候,云双回来,推开房门便看见梅九郎端坐在桌前,桌上的餐盘里放着琳琅满目的饭菜。她怔了一怔,梅九郎的脸倒映在跳动的烛火中,温柔而又朦胧。

这便如同一张网,阻隔了她的退路,将她推到梅九郎面前。梅九郎变魔术似的从背后变出一个油纸袋,云双打开看了,里面是满满的话梅糖。

梅九郎道:“我已经和素樱说清楚了。”

云雙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她这反应让梅九郎觉得有些奇怪,可他无暇细想,因为他眼尖地发现藏在云双领子后面的异样。他脸色一变,将云双的衣领轻手轻脚地解开,却见她脖子上疤痕的位置如今贴了一层纱布,纱布深处传出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怎么弄的?”

云双摇摇头,只道是自己不小心。

梅九郎却不肯放过这个问题,道:“是那些仇家又找来了?”

云双被他逼问得无法招架,只好从梅九郎手中抢过一颗话梅糖,塞进他的嘴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在梅九郎的舌尖化开,他隐约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香味。那香味就像有灵性一样,顺着他的鼻子一路钻进了他的心房。

那香味使他心中一软,他将云双抱入怀中,呢喃着问道:“你用的是什么香?这味道好好闻。”

那香味不知为何使他有些疲惫,梅九郎想自己怕是真的被这香的味道给香醉了,否则怎么会困了起来呢?又怎么会感觉到向来将他拒之千里的云双,此刻正轻抚着他的背,安慰着他的情绪呢?

梅九郎顿时疲惫了下来,他喃道:“双儿,我们走吧,我们去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九郎感觉到怀里人的轻颤。云双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动作让他欣喜若狂。

他松开云双,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吻上了她的唇。

云双颤抖得更加厉害,可是她没有推开梅九郎,任由这个吻越来越深。空气变得越来越甜腻,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到最后只剩下怦然的心跳声。

梅九郎看着云双的眼中满是情欲,这个身上始终带着谜团的女孩儿低敛眉目,默许了他的行为。他的双手不知为何颤抖了起来,他解开纽扣,衣衫半褪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伤疤让梅九郎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在那些他不记得的过去里,云双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梅九郎喟叹一声,虔诚地吻上了那些狰狞而让人疼惜的疤。

他感受到身下云双刹那间屏住的呼吸和从内心发出的震颤。

他向她许诺,双儿,我会努力把一切都想起来,我会照顾好你,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6

晨光微露,云双搀扶着裹着斗篷的梅九郎上了车。车子一路向南,很快驶出北平城,来到荒无人烟的旷野上。

忽然,好好驾驶着的车子停了。

云双还没来得及发难,车门打开,一把枪抵在她的太阳穴上。冷若冰霜的素樱穿着一身漆黑的劲装,冷眼看着云双。

“云双,百密一疏,你想不到吧,梅九郎把你们离开的时间告诉了我。”

云双平静地看着素樱,素樱脸色更冷:“背叛孙大帅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云双忽然莞尔一笑,素樱一愣,立刻明白了什么!她一把扯下坐在云双旁边的男人的斗篷,发现那根本只是一个等人高的人偶!

素樱马上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可已经来不及了。车上的云双动作比她更快!云双反扣住她的手,立刻卸了她的枪。

“我知道,你是谁。”

素樱不敢相信地听着这粗哑干涩的声音,失声道:“你会说话?”

云双微微皱眉,道:“疼,不说。”

她脖子上的那条伤疤虽然伤及声带,但也不是完全开不了口。只是一说话便钻心的疼,云双便干脆做个哑巴。她和梅九郎在受训的时候曾共同学习过手语,她便用这种方式和梅九郎沟通。

对于孙征珐来说,不过是两条叛逃的狗,根本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他真正想要的,是云双手上的一本香谱。

故事要从云双还不是云双的时候说起。

那时她叫云无忧,还是云家香铺的大小姐,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云家的香铺因为懂得调制一种能让人前事尽忘的香而远近闻名。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孙征珐的耳里,他意欲利用这香达成他的霸业,却不料云无忧的的父亲誓死不肯交出香谱。孙征珐恼羞成怒,便派人一把火烧了云家香铺,还把十五岁的云无忧带回了帅府。

孙征珐笃定香谱的秘密一定在云无忧身上,可不论他怎么逼问,云无忧都一口咬定不知。他当然不会放过云无忧,干脆把她扔去自己的特务处,用最毒辣的手段将云无忧打造成一个杀手。

杀手只有编号,没有姓名。云无忧就这样成为了云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梅九郎。

梅九郎是她的师哥,是在那段刀尖上舔血的岁月里唯一对她好的人。

那时,云双蹲在角落里,飞扬起的尘土落在她脏乱的头发上,她凶狠地瞪着周围想要枪她食物的所谓师兄弟,却看见了正对她温柔笑着的梅九郎。

她不知道梅九郎的真名,只知道他排行第九,大家都叫他九郎。梅九郎替她驱散那些师兄弟,在她面前蹲下,怀里还抱着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云双看得有些愣,梅九郎却一下子把包子塞进她手里。

梅九郎说,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师哥了,我照顾你。

后来,梅九郎真的将这个承诺进行到底。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他一直她身边,护她周全。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云双知道了梅九郎其实厌倦这种生活,那次梅九郎刚执行完任务回来,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云双担心他,推门进到他房间时,才发现梅九郎的手边摆着一把刀。

云双吓了一跳,连忙将刀扔掉。梅九郎苦笑着告訴她,在上一个任务里,他灭了某个大户人家的门。他看着那些无辜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觉得自己也应该下地狱。

云双知道他不喜杀戮,也竭力想摆脱这种生活。可即使他们能逃离孙征珐的掌控,梅九郎也仍旧是要背负着痛苦的回忆过完余生。

于是云双决定,调制出那款香——那款父亲让她背在脑中的忘忧香。

她一早就看出素樱不对劲,知道她接近梅九郎,也无非是想通过他接近自己。那次她撞见素樱在家中翻找,猜她应该是在找香谱,便对她小惩大诫,想逼她出手,再不动声色地把素樱和她的暗桩拔掉,但是她一个人,终究是势单力薄。

“既然你和我挑明身份,看来是料定要与我拼个鱼死网破。”素樱冷笑一声,“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既然能送走梅九郎,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走?”

“我,保护他。”

素樱一怔,她几乎立刻明白了云双的打算。

诚如云双所说,孙征珐在意的并不是这两个叛逃的人,而是云双手中的香谱。若云双想要永远保护梅九郎,那她的选择恐怕只有一个……

云双勾唇笑了起来,露出一个凄厉决绝的笑容。她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素樱来不及出手抢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双在她面前倒下。

云双怅望着天空,她觉得湛蓝的天空慢慢变成了粉红色,而那片粉红色随着一望无际的天空蔓延,也许很快就能追上梅九郎的脚步。

父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对她说的:

——无忧,你要记住,这香之所以叫无忧香,是因为要调制成这香,需要一钱麝香,一钱桂叶,一钱琉璃果,一钱冬日雪,一钱腊八梅,一钱离人泪。而最后的一钱,是云无忧的喉间血。

尾声

通往南方的火车上,环儿保护着昏迷不醒的梅九郎,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只知道离去时,云双曾经千叮咛万嘱咐,等梅九郎醒了以后,一定前事不提,让他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度完余生。

云双曾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嘱托,她一定会完成。

她问云双,什么时候来和他们汇合?她记得那个时候的云双笑了笑,目光始终停留在梅九郎的身上。

她说,他,想起我,就,再见。

可环儿不知道的是,无忧香,永生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