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访谈录《踏脚石》
2018-11-06雷武铃
雷武铃
希尼这部访谈录和常见的作家访谈录有些不一样。首先在于它的篇幅很长,是一部有意识地规划的、全面系统的访谈录,主要是通过书面进行,内容极为丰富,在深度和广度上都很罕见。
最生动刺激的是对一些著名诗人的描述
常见的作家访谈录都是出自媒体记者之手,对访谈的作家缺乏深入的理解,通过一两次面谈,问题也比较业余,随意,零散,狭窄,篇幅也有限,基本上浅尝为止。希尼这部访谈录出自丹尼斯·奥德里斯科尔(1954—2012),希尼的朋友,一位热爱他的诗并对他有全面、深刻理解的爱尔兰诗人(被认为是同时代最好的欧洲诗人之一)。正是基于希尼虽然接受了大量的媒体的访谈,但这些访谈几乎都流于浅表,未能让希尼深入地阐明他对诗歌的理解和认识,奥德里斯科尔才有意识地推动希尼作出这一部全面、系统、深入的访谈录。他向希尼提出了巨量的问题,让希尼自主选择回答,目的只为了把希尼的智慧“强索出来”,很耐心地花了七年时间(2001——2008)才将它最终完成。
其次是它极其坦诚的语言方式,一种客观又平和、认真又轻松的带着自省和反思的言语方式和态度。通常的访谈录都是对别人说话,谈论一个话题,保持一种交流场合的距离。比如《布罗茨基访谈录》也谈到了弗罗斯特、奥登,也谈到了自己和他们的关系,谈得非常精彩。但是布罗茨基所说的一切,还是属于知识性和认识性的议论,一个学者在外界公共话题上展示的观点,而非针对自我成长的自省和反思。希尼不一样,他所谈的弗罗斯特,奥登,还有其他诗人,是在任何其他人那里,在多么博学的研究者那里,都听不到的独特话题。它们和希尼特别的生活与成长相关,可能不那么学术性,但是出自真实的个人经验。这种与具体的人息息相关的特别的切身体认,有种特别真实的空间,很容易让人代入其中、身临其境。希尼这部访谈录是各种内心的披露,并未涉及什么个人隐私,全是围绕诗歌和与诗歌有关的生活,细节上客观、准确,但那种面对另一个自己一样的袒露心扉的平静、理性、坦诚、自省反思的话语自带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我想这可能和访谈录的大部分是他一个人待在格兰摩尔乡舍书面回答的方式有关,也和他的天主教出身的告解传统影响有关。
这部访谈录中我觉得最生动刺激的是对一些著名诗人的描述和看法。希尼在这里谈到了几乎所有英美现当代重要的诗人:艾略特,叶芝,弗罗斯特,斯蒂文斯,威廉斯,洛威尔,毕晓普,休斯,拉金,麦克迪米亚德,阿什贝利,勃莱,斯奈德,一些重要诗派的代表人;谈到了著名的东欧苏联诗人,米沃什,赫伯特,曼德尔斯坦姆,布罗茨基,等等,还有我们不太熟悉的好几代的爱尔兰诗人,从卡瓦纳到穆尔顿。他说的一切都出于自己之意,非常坦率,直接,毫无那种学究绕来绕去、包裹在各种含糊的学术性套话里的不知所云。以其洞察力,直指核心要害。这些诗人都是他有特别感受,或有接触的人。
比如,他对麦克迪米亚德的描述一下子就让人对这个诗人有了非常生动的认识。以前读到很多关于麦克迪米亚的评论和描述都只是一个抽象的、模糊的纸面人影,而希尼谈麦克迪米亚德的非常有限的几个片段,这个人就在你面前活生生地站立起来,走动,说话,你就看到了这个人的模样,他的整个精神,明白了他的诗的根本和意义。
他写到的特德·休斯更是感人,让人对休斯的为人和他的诗都有了特别清晰的理解。当然最刺激的是那些批评意见。这些通常被崇拜被仰视的人物,只会受到粉丝们文艺腔的无限赞美,很少能看到大诗人之间如此犀利的批评。这些批评都有着特别的洞察力,像弗罗斯特和斯蒂文斯之间的互评,就像看神仙打架,高手过招,让我们一窥大诗人神秘帷幕之下的奥妙。此前我读过的最过瘾的是罗伯特·勃莱把二十世纪的美国著名诗人几乎逐个评点一番的文章。
这里我再举一个他针对先锋派,语言诗派提出的这种批评:“这些诗人形成一个宗派,躲避与世界的整个关联,认为那是一种庸俗和堕落。我听到过一句对奥登的批评,我喜欢它里面的合理性:有人说他没有大天才身上根深蒂固的正常性。我不能确定这一批评是否适用于奥登,但这话中的要点总的来说值得思考。即使在艾略特身上,那巨大的正常的世界也在你的四周流动。”这里的“大天才身上根深蒂固的正常性”,大诗人身上天生的朴素,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
启人深思动人深情
这部访谈录有智慧也有深情。启人深思处极多,动人深情处也极多。我觉得特见智慧之处是谈自己,谈叶芝、米沃什、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对比部分。我觉得最感人之处是他父母送他去读科伦巴公学离开时,米沃什的葬礼,特德·休斯的葬礼,谈他自己的葬身之处。他对朋友的真情,尤其是和特德·休斯和米沃什的友誼非常感人。而我觉得最神秘深奥的是访谈录最后部分的这一番对话:
奥德里斯科尔:在某种意义上,你感觉在诗歌写作方面有过失败吗?
希尼:有过。因为有时候我应该不顾米沃什的警告和我的自我审查,让坏精灵而不是好精灵选择我,如他所说,“做它们的乐器”。
奥德里斯科尔:你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
希尼:如果诗歌自身都不能给我打开那些领地,我不知道现在我还能开始说出它们。
因为在1995年《巴黎评论》对他作的访谈中,谈到奥登时他这么说过:“他会赞同切斯拉夫·米沃什的观点,作为一个诗人你应该确保在写作时,你是被善良的精灵带领而不是被邪恶的精灵带走。”
从“你应该确保在写作时被善良的精灵带领”到“我应该不顾米沃什的警告和我的自我审查,让坏精灵而不是好精灵选择我”,不知道在这两者之间,他走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有什么样的心灵觉醒和发现。也不知道他那些受到自我审查没能写出来的诗歌都会是一些什么。
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始终在真诚地努力、探索、追求自我完善的人。一个极力想做到善,又做到真,同时把诗歌的美也视为当然的诗人。他有着严厉的自我批评,也有着同样强烈的欲望冲动和困惑。他表达出了很多,也克制住了很多。但在老年的时候他还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之处,自己的遗憾,那恶的精灵带给他的冲动之诗他没有写出来,他本可拥有的更大的创造的自由和可能性。这是最触动我的最深奥的灵魂,它真诚的努力,它在信守维护道德的真善美与自由创造诗歌的真善美之间的沟通和斗争。这是只有伟大的灵魂才会有的失败意识,才会有的自我审察和无止尽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