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国治:奢侈贫穷
2018-11-06刘攀
刘攀
1998年,乔恩.克拉考尔的小说《荒野生存》出版,里头讲的是一位在校成绩优异的富家公子哥某日突发奇想,丢弃了自己的汽车,把身上的现金付之一炬,随后开启了另一个生活模式——清贫探险,直到某一天,他的尸体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中一辆废弃的公交车上被发现,死因是误食了有毒的野果。
请相信,喜欢这样“作死”的人不仅仅出现在小说里,台北温州街一幢老宅中,也住着这样一个人,无存款、无空调、无电脑,甚至......没有手机。
舒国治,一个与时代背道而驰的潜行者,以他奢而不侈的人生态度,贫而不穷的生活现状,和焦虑、物欲、理想、追求等等一系列当下人的常用词汇划清界限,让“闲云野鹤”不再成为附庸风雅的代称。有作家“断舍离”至此,大概也称得上是正向的奇葩,抑或讲系对“追梦”的一种绝妙讽刺。
一、放浪与十全
早晨起床,撒尿、喝茶、吃早餐,出门晃荡,走了很长的路,与匆忙奔向上班地点的人群反其道而行,执笔赚稿费的时间大约只腾出了一、两个钟头。
这就是台北作家舒国治年复一年的日常写照。
可以说,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做到舒国治那样,家里雪洞洞四面墙,零星摆几样家具,连个座机电话都没有;什么时候想晃荡了,就套上破洞T恤,踩双趿拉板,推门而出。依照现代人来看,那一刻他就等于人间蒸发了,谁能想到当下还有人能不带手机,不被高科技通讯设备“监管”的?他的“失踪”并非刻意,却是依照笔下“十全老人”的模样在处世。老底子的时候就是没有那些七七八八的随身工具,照样活得松快,不,也许更为自在一些。
所以世上就多了一种时间,唤作“舒国治时间”,很慢很慢,犹如老朽行路。走路慢,台北一条小街巷能逛一下午,到后来他都能无比精确地指出哪一家的水果茶乃人间珍馐,牛肉面的品质高低又该如何区分。工作慢,因至今仍坚持执笔写作,稿子完成以后得拿到友人侯孝贤的公司,请秘书替他打成电子版,再发送出去。因此赚钱也自然很慢,手头存余总不过几千新台币,下一笔稿费到帐若有延期,他就得硬着头皮向家人要些援助。这就导致了他对物质的索取能力更慢,衣服就那几件,鞋子不过三两双,一切都只是刚刚够用而已。
舒国治的这种慢生活,可能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最窘迫的时候才会有,他却一慢就慢到六十开外的年纪,如今依旧乐在其中。
能让他“放肆”到这种程度,与其讲是性格使然,勿如说也是他口中的“运气”。
因是老来得子,舒国治在家里是受宠的,父母在尚来不及为儿子指明未来方向的时候便去世了,他只得租了间台北老宅,既无电梯也没暖气,所幸他也很享受这种家徒四壁的感觉。
一开始,舒国治也曾随波逐浪一般,认认真真去公司上过班,这才发现自己是有短板的,准时起床肯定是做不到了,完成冷冰冰的工作任务更是远比不上打瞌睡来得幸福,于是干不到几个月便无奈放弃。要吃饭怎么办?那就姑且拿起笔,写点儿当时文艺青年爱读的短篇小说罢,颇受好评的《村人遇难记》就是这样诞生的。
写小说让舒国治避免受饥饿困扰,也一度走红于各大报刊杂志。一般人都会选择趁胜追击,怎么也要跟势头正夯的琼瑶之流争争地盘。他却调转方向,一个人跑去了美国,一呆呆了七年。这七年里,他都开着五百美元买来的老爷车,执着地晃荡了44个州,有钱的时候进书店,没钱的时候就打工。已经三十出头的他,这才意識到为自己规划理想和目标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就这样浪迹异国,浪出了瘾头。
回到台湾,依旧“死性”不改,清空了全部的热血,只看闲书、赏佳片,猛溜达,日子越过越朴素,连挣钱都成了随遇而安之事。极简生活令他面颊削瘦,愈见“仙风道骨”,唯一没有磨掉的系他的食欲。所以每一次的旅行,每一回的放浪,他的眼睛始终都盯住一件事——邂逅美食。
这种特立独行的腔势恰恰击中了小资们的文艺情怀,环境再枯燥再残酷,只要能读到他的专栏文章,便恍惚觉得被切换到了另一个清新世界,就这样,舒国治的旅行散文与美食推荐成了台北文化圈的一盏清茶,甚至一度给他冠以“台湾蔡澜”的名号。他用老派的行文将台北市进行“微雕”,琢出了安逸美好的市井气。
毕竟大家或追名或逐利,都太忙碌,那么闲散无用的“人间观察者”一职,就让舒国治来担当罢。
二、天才白痴路
比舒国治还要清苦十倍有余的台湾诗人周梦蝶曾经说过:“只要每天赚够三十块新台币,我就能活了。”可周梦蝶赚钱的路子很窄,无非是每天在明星咖啡厅对面摆书摊,饿到晕厥过去的时候也是有的。
这样“白痴”的文人里头,舒国治相形之下确要富裕许多,毕竟他还希望凭文字吃饭,每年能有过两万美元的收入,如此方能凑够旅资,去到欧美和日本游荡一番。这份奢侈,令他写成了《遥远的公路》,拿到长荣文学奖首奖。也是凭这份奢侈,专栏文章积沙成塔,出了诸多的合集,让读者从另一个角度观测到俗世风景的妙曼。
《理想的下午》系他游历欧美积下的见闻,极任性亦极客观地写下自己的感受。《门外汉的京都》里,他点透了京都这座城市的“电影性”,以当地各色各样的柴扉为题眼,讲述古都的全部精髓,当然亦不忘给志在穷游的人指明方向,建议他们挑隆冬这种旅行淡季出行,见证别样空寂的山水。《台北小吃札记》更是了不起的热潮,因出版文集巨细靡遗地介绍了台北市犄角旮旯里的美食铺,顺带附上地图,导致朝圣者络绎不绝,每个经由他文字镀金的铺子前都大排长龙,于是“小众”成了“热门”,不晓得是幸或不幸。
这些彰显情趣的文章,渲染了整个台北,甚至惊动世界。
梁文道受其熏陶,与之攀谈,才发现此人乃当世奇才,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脑子里似放了一个格局庞大的资料库,随时随地都能准确地秀出知识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穆克光临台湾,指名要舒国治陪游,就是知道他博学,且懂生活,要深入了解一座城市的灵魂,没有比他更合适的“讲解员”。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舒国治的生活方式显然过于虚幻,即便有心为之,也会碍于才能的限制。当“优雅的晃荡”、“清贫美学”之类的标签不停往他身上贴的时候,却想不到天才自有他的精明之处。
在一次访谈中,舒国治曾经算过一笔帐,他说:“假如别人给我120万人民币一年,让我从45岁开始工作,我就会想,从45岁到55岁,这么宝贵的十年换1200万,这1200万不就是一幅画的价钱?我不干。”
可见他对于名利的概念是异常清晰的。
回溯一下拍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舒国治和詹宏志等一众有志青年也曾参与其中,他客串了里头的摄影师一角。十年之后,杨德昌的电影闻名世界,詹宏志赚得盆满钵满;与舒国治同样惊才绝艳的作家苦苓也放弃纯文学之路,放低身段拉拢一帮作家写畅销书,终得名利双收。
唯有他,还是租那间屋、喝那些茶、走那些路,交往七年的女友也是嗜好晃荡之人,唯一的变数就是在不惑之年,他居然结了婚。
就在舒国治被视为台湾的一个文化符号的时候,他的“贫穷”从未得以被修正,即便到今天,他对于“钱”这个东西的态度还是非常明确——“人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钱急着先弄进自己的户头里?为什么不能让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钱?”
这种“白痴”的价值观,才能孕育出难以复刻的人生范本。
与主流渐行渐远的过程中,舒国治展示了真正的“放松”,或者说是另一种“土豪”范儿,有片瓦遮头、能吃饱穿暖既可,与此同时也坚持不把牛奶放进冰箱,怕坏了味道,倘若喝不完呢?——倒掉。
六十六岁,在老一辈眼里是个“关口”,需要冲太岁化解劫难。而舒国治肯定又再次以“老传统”精神抽离了这种“传统”,在台北放任自流,由着性子继续晃荡。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可说是没有一天睡过大马路,饿到体力不支,所以尚算“富贵命”。
而这种“富贵”的命格,只能存在于诸多理想主义者的梦境中,毕竟奢侈如舒国治,终究需要一点智慧成本,以及如假包换的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