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异中守恒的阅读文化
2018-11-06暗地妖娆
暗地妖娆
京极夏彦将推理小说稿《姑获鸟之夏》投寄之后,仅仅三天时间,出版社便作了“出版”的决定,从那以后,一间唤作“京极堂”的名侦探寓所名震东瀛。京极堂系真实存在的,就在这位钟情于怪力乱神学说的作家宅邸之中,三万多册藏书垒起的灵感城池,令它的主人化身为某种妖物,啃噬文字,又炮制文字,在其光怪陆离的小说世界里不停掉着书袋,仿佛正妖声妖气地劝告他的读者——“其实,看书才是生存之道呢。”
没错,在更具视觉冲击力的娱乐项目誕生之前,阅读是多数人的精神支柱,纸香曾一度弥漫整个世界,哪怕科技革新的巨轮辗过一次又一次,依旧无法切除人们的这一旧瘾。犹记思想家孟德斯鸠如此断言:“喜欢读书,就是把生活中的孤独时光都换成巨大享受的时刻。”
迷失于书林,沉醉在阅读之海,方可抵达欢愉彼岸。
无论地球如何运转,时代怎样疾速吞噬我们的耐性与毅力,秉持理想执念的一群人总能读透浮华外皮,探索到“世道”的意义所在。
一、不受蛊惑的书痴们
众所周知,日本人爱读书,这种痴性百年不改。国民以平均每人每年逾四十本的阅读量,位居世界各国人均阅读量排行榜前三之列。
1947年,日本出版界掀起的那场读书运动,给人们指引了精神修炼的光明之道。与明治之前唯有富贵家庭出身的孩子才能摸到书本的时候不同,它一度成为最经济实惠的享受。东京大大小小一千三百多家书店,将整座城市裹上了厚厚的“书皮”,每一节电车车厢里都有手不释卷的乘客,疲惫的上班族用它隔绝外部噪音,暂时隐藏于另一个时空。占地面积达到17850平方公尺之巨的东京大学附属图书馆,将自己埋进书海,以便随时汲取知识量让自己不被同校的天才们压过一头。倘若换了十年前,在电子阅读器尚未发明的辰光,你在某高校附近散步,兴许还能看到一些奇葩学子拉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匆匆前行,他们不是要离家出走,却是带着数十本参考书在人生路上热血奔忙。
因这个国度被“书痴”占领,人之行举亦难免过于文邹邹,哪怕街头混混嚣张蛮横,也总讲些理法,被调侃为“中二”的漫画会告诉他们什么是“锄强扶弱的正义”。家庭主妇气质温婉,不是受爱情肥皂剧调教的结果,却是文艺小说为她们制造梦境,即便在小型斜挎背包成为流行的今天,走在时尚尖端的日本女性依旧带容量巨大的单肩包出行,因要装书,实用才最为要紧。
处于被电子速读时代百般折磨的出版人,亦在竭力对抗着浮躁的科技潮流,无数的日本影视剧都刻画了图书出版社共克时艰的勇气,漫画改编日剧《重版出来》讲的是如何让好书不被埋没,以再版为人生第一目标,深入钻研营销之道。《校对女孩河野悦子》更彰显业内人的强迫症,为纠正作品错漏,甚至做到了依照书中所述搭建房屋模型,以验证情节的合理性。漫画《忘却的幸子》以“美食”作为噱头,实际讲的却是如何以钢铁意志包办作家的前途,从跟稿、审核、出版,乃至宣传,用“一条龙服务”的形式与写书人共存亡。
兼因如此痴迷,才守护住了受网络江湖不断进攻的阅读王国,将“低头族”们的脑袋从手机里拔出来。即便是电子书盛行势头已不可挡,年轻人收起了携带便捷的“文库本”,却依旧逃不过“轻小说”的诱惑,字数少、行距短,适宜手机屏幕上阅读,坐一小时电车便能通读完毕。下了车,走出站口,前方不远处也总有书店的招牌总亮在那里,譬如涩谷站忠犬八公出口对面的大盛堂书店、中目黑站高架桥下的茑屋书店......在那里,你无处可逃,书就是光明正大的“陷阱”,总能引你入坑。
相形日本人竭尽全力为书市而战的劲头,西方国家的读书人似乎从不担心阅读会被什么新鲜玩意儿所取代。英国的十大图书馆都立于高等学府之中,无论牛津、剑桥,抑或伦敦玛丽女王学院,都是书痴天堂,浓厚的学术氛围注定了这是一片不受冲击的圣地,无论想埋头于故纸堆,还是乐于接触电子期刊的好书之人,都能在那里得以满足,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图书馆甚至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开放,欢迎各色习惯于深夜啃书的书呆子们光顾。
爱闲逛胜过写作的台湾作家舒国治在《理想的下午》中提及英国牛津的Blackwell's书店,形容它是“气氛极差的书店”,因那里“光亮、装潢又单调”,然而事后回想起来,又能细味出那里的珍贵。
换之欧洲各色艺术之都的书铺,便更显十足底气。它们被巧妙地设在各色美术藏馆附近,销售以系纸品金贵的画册为主,那几乎是电子书无法复刻的优势。所以无论是塞纳河畔的莎士比亚书店,还是米兰运河边的简陋书摊,都让文艺男女无端地向往拥有一颗老灵魂,仿佛肩负环保布袋,在凌乱老旧的铺子里翻翻淘淘,才能与古城的慢生活搭调。
如此看来,世世代代受文字洗脑的书虫们,大抵都经得起新生事物的蛊惑,变的只是时间和信息积累方式,不变的是阅读消遣。
二、永不淘汰的老古董们
日本近代史上有位奇人,叫南方熊楠,小学时代便凭借惊人的记忆力背下了厚达一百零五卷的《和汉三才图会》,十二岁默记了《本草纲目》,年仅26岁便在大英博物馆协助整理工作。之所以成为“读书狂人”,兼因他脾气暴躁,而抑制这个坏毛病的唯一办法便是阅读,并且凭借巨大的知识积累做各种研究学术工作。
时至今日,视南方熊楠为偶像的年轻人依旧比比皆是,为了追随这位天才前辈的脚步,他们选择变成“老古董”,视旧书为“性命”,久而久之,二手书店酝酿成了一种文化现象。老旧纸张散发出的轻微霉味,似乎在诉说着“阅读”亘古不变的乐趣。
位于日本东京千代田区的神田神保町旧书一条街,便是全世界闻名的旧书圣地,古书收藏家池谷伊佐夫在那儿逛了整整三十个年头。一百六十多家旧书店,刻下了整个日本的图书发展史。只不过,旧书店之所以繁华,乐趣不在于读,却在于“淘”。大正时代至今,神保町的繁华与书店“高级”程度无关,店面永远都那么不起眼,外墙具是被旧书层层遮起,可能一百日元便能淘到一个心仪的读本。从专业工具老书,到文学孤本,均藏匿于街市之中,去神保町“朝圣”是个探宝的过程,每个门面朴素的旧书堂内都坐着面目高冷的老板,拿眼角余光打量顾客,悄悄验证他们的“读书人”身份,有知识分子气质的总能受到礼遇,看起来没读过几本书的莽撞人则不被待见。
一百三十年的旧书街史,积存起书虫们特有的傲慢,政府也顺势将日本最顶尖的高等学府——东京大学建在了那个区,每年六十万名学生报考,录取率只得0.5%,这意味着一批又一批高智商“怪咖”都难逃旧书店的围剿。汤浅政明执导的动画片《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头塑造的旧书市之神,便是以古怪少年的形象出镜,学生们组就“移动剧团”,在那里一边演出一边躲避巡逻警的追查。以如此绝妙的形式将神保町书市彻底“神化”,赋予其满满元气,象征着一代又一代天之骄子能为神灵所庇佑,使得书香延绵不息。
哪怕如香港这样的弹丸之地,被无知者嘲为“文化沙漠”,可理想主义者依旧从火柴盒般挤在一起的林立高楼中腾出了地界,嵌入无数的二手书店。中环摆花街的神州图书文玩、佐敦南京街的南京图书中心、旺角洗衣街的新亚书店、中环多利皇后街的易手宝......旧书与黑胶唱片交相辉映,将文艺时光烙在了只几平大小的世界里。
另一则,书店与读书人的关系不再是单纯的主顾交易,因旧书收罗之故,读书人养成了将自己的存书放店里寄卖的习惯,等待另一位读书人的青睐。一条无形的阅读纽带就这么样形成了,书与人的交集成了阅读者的缘分。七年前,三上廷的轻小说《古书堂事件手帖》出版,其中便记录了旧书店里的种种奇缘故事,页面上的每一個印章,书中的每一段注解笔记,都因“旧”而倍显珍贵,这些店铺亦成了寻求读友知已的特别途径。
再看欧洲各地的二手书市场,不似日本那般刻意被凝聚在一处,它们散落在每座城市的角落,读物亦不仅仅是书籍,甚至还有用过的明信片、泛黄的老书签;多数书铺都是临时搭起的摊位,自由游走于各处,那种无意中制造的“邂逅感”更突显“淘宝”的乐趣。小说《查令十字街84号》里那种集绝版旧书于一处的端庄老店是不多见的,多数旧书都颇具“流浪”气质,要的是随遇而安。
这些旧书,因它的古老,它随波逐流的命运,而镀上了光,才令阅读快感不被消减,所谓“格调”就是这么来的。
曾经有一桩这样的传闻,讲二十年前,美国巨星麦当娜路过英国伦敦的诺丁山小镇,在那里的一个普通旅游书店遇见了一位无名的青年,随后与之擦出了爱情火花。虽然恋曲短暂,却被电影公司相中,故事得以搬上大银幕——就是无数文艺青年心中的文艺经典之作《诺丁山》。男主角休.格兰特以腼腆的书呆子老板形象刷新了“男神”标准,书店由此再度令痴男怨女们生出了浪漫想像。
读书这种平常事,也就这么样被赋予了某种传奇色彩。
愈来愈多的人认定电子阅读器终将取代纸质书的今天,总有一群不信邪的信徒在“逆时”而行。他们绞尽脑汁,将阅读环境做出了特色,拼全力把书店装点得独一无二,于是就有了造成罗马竞技场一般的日本秋田县国际教养大学图书馆,以白色为主基调的、科幻感十足的罗马布克书店,用十三世纪旧教堂改造的荷兰马斯特里赫特教堂书店,甚至还有中部设计成螺旋状华丽阶梯的位于葡萄牙波尔图市的莱罗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