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近作选辑(7首)
2018-11-06陈先发
陈先发
《我们曾蒙受的羞辱九章》之一:土壤
我们的手,将我们作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
——写作。
在他人的哭声中站定
内心逼迫我们看见、听见的
我们全都看见了,听见了
抑郁,在几乎每一点上恶化着——雾顺着
粗砺树干和
呆滞的高压铁塔向四周弥散
雾中的鸟鸣凌厉,此起彼伏,正从我们体内
取走一些东西。
我们的枯竭像脏口袋一样敞开着
仿佛从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们身上埋着更多的弱者
诗需要,偏僻而坚定的土壤。
我们没有找到这块土壤
《我们曾蒙受的羞辱九章》之二:羞辱
我曾蒙受的羞辱。那些扭曲的人,或事
时常回到我心里。像盆中未尽的炭火复明
但不再有一个我,感到烧灼——
这些年我在退缩
仿佛我的多产,也是一种退缩。
像阴影为强光所驱逐
退缩,一直到我曾经难以隐身的
那些羞辱之中。
依然可以在那儿坐下,走动,醒来。
当我醒来,觉得
……它平静的利爪仍踩在我脸上
受辱依然可以成为,我诗句的一个源头
而我不必再急于否认
……当它重来。窗外的
小雨中梨花尽白
仿佛这个神秘时刻
可以一直持续到
我们真正垂亡之时
而早已湮灭的那些日子,那复杂的远行中
我未曾抛弃过任何一件笨重而阴郁的行李
《居巢九章》之一:一枝黄花
鸟鸣四起如乱石泉涌。
有的鸟鸣像丢失了什么。
听觉的、嗅觉的、触觉的、
味觉的鸟鸣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触碰着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颗粒连接着颗粒的形式。
我看不见那些鸟,
但我触碰到那丢失。
射入窗帘的光线在
鸟鸣和
花香上搭建出钻石般多棱的通灵结构——
我闭着眼,觉得此生仍有望从
安静中抵达
绝对的安静,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伟大的征服:
以词语,去说出
窗台上这
一枝黄花
《居巢九章》之二:零
从一到二的写作中我
挣扎太久了,
从零到一的写作还未到来。
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一片烂菜叶
一只废纸篓都足以
让我凝神。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是可悲的。
磨损,还余四座城门。
每日背着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着。那合乎自然的
丧失之美还未到来……
《遂宁九章》之一:堂口观燕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遂宁九章》之二:在永失中
我沿锃亮的铁路线由皖入川
一路上闭着眼,听粗大雨点
砸着窗玻璃的重力。时光
在钢铁中缓缓扩散出涟漪
此时此器无以言传
仿佛仍在我超稳定结构的书房里
听着夜间鸟鸣从四壁
一丝丝渗透进来
这一声和那一声
之间,恍惚隔着无数个世纪
想想李白当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鸣和江面的漩涡
而此刻,状如枪膛的高铁在
隧洞里随我扑入一个接
一个明灭多变的时空
时速六百里足以让蝴蝶的孤独
退回一只茧的孤独
这一路我丢失墙壁无限
我丢失的鸟鸣从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艰深的白头翁
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丧失是
在五道口一条陋巷里
我看见那个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慢慢走过来了
两个人脸挨脸坐着
在两个容器里。窗玻璃这边我
打着盹。那边的我在明暗
不定风驰电掣的丢失中
《黄钟入室九章》之一:黄钟入室
钟声抚摸了室内每一
物体后才会缓缓离开
我低埋如墻角之蚁蝼
翅膀的震颤咬合着黄铜的震颤
偶尔到达同一的节律
有时我看着八大画下的
那些枯枝,那些鸟
我愿意被这些鸟抓住的愈少愈好
我愿意钟声的治疗愈少愈好
钟声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
往何处去
它的单一和震颤,让我忘不掉
我对这个世界阴鸷般的爱为何
总是难以趋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