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隐居指南:陈老莲《隐居十六观》图册
2018-11-06编辑Sarah
编辑◆Sarah
明代画僧陈老莲,曾将中国历代隐士的生活方式画成《隐居十六观》,每一幅与一位名士对应,像刘辰翁、陆羽、苏东坡、陶渊明……
不同的隐士,活出了不同的人生观,但最终都指向一种追随本心的旷达。
陈洪绶跋《隐居十六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元朝有个画家叫黄子久,画了一幅《富春山居图》。现在我们一般叫他黄公望。明朝有个非常祟拜他的人,叫董其昌,书画都很了得,因为祟拜黄公望,临了很多很多黄公望的山水。
董其昌有个弟子叫蓝瑛,受老师的影响也很爱临黄公望。也很出名,开创了武林画派。蓝瑛有个弟子叫陈老莲,又名陈洪绶。陈老莲的人物画,几百年来都被认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最后,清朝画仕女最有名的改琦和费丹旭都学过陈老莲。
陈老莲是一枚职业画家,不仅画画,卖画,还开公司做版画,《水浒叶子》销路甚好,《博古叶子》直接就是行酒的令牌。陈洪绶《隐居十六观》图册作于1651 年,是陈洪绶逝世前一年的作品。图册为纸本,共计20 页,每页纵21 .4 厘米、横29.8 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1651年,陈老莲五十四岁,那年中秋夜,他再度烂醉于西湖边,挥毫画下了十六幅册页,每一页反映一个主题,分别是访庄、酿桃、浇书、醒石、喷墨、味象、漱句、杖菊、浣砚、寒沽、问月、谱泉、囊幽、孤往、缥香和品梵。每一个词都是绝佳的意象,而登峰造极的老莲更用最精简、精致的构图,和他极为个性的人物造象,传神点题。从人物形象看,是画隐士生活中的十六件事,似为老莲生活、心境之写照。
次年,老莲逝世。
十六观取自《观无量寿经》中的“十六观之门”,老莲以简洁的白描绘出隐士生活中的十六个观照。每一观,与一位古时隐逸高士人物对应,如庄子、刘辰翁、苏轼、陶渊明、班孟、宗炳、孙楚、魏野、李白、鱼玄机等。有的则是老莲自己,是他生活与心境的写照。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隐居十六观,倒更像是一本隐居指南。
访庄
古之圣贤隐士的代表是庄子,道家逍遥通达的生命观,不与世欲同流合污的态度,远离物欲贪念的精神,画卷开篇的“访庄”,即是叩动这个隐逸世界的门环。
陈老莲的画中,主角可能是战国时期宋国的惠施,在政治失意时去访庄子,结成至友,才有了中国哲学史上的“濠梁之辩”。
一天,两人在濠水边散步,庄子望着水中,感慨鱼儿优哉游哉,好不快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回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在理性的惠施看来,鱼是鱼,人是人,不同的类属之间是不可能相知相通的。但庄子追求的,却是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
隐士不一定闭门自处,隐是一个无形无相的精神,具相化的不一定真。街市中,熙熙攘攘,隐士在那里逍遥,在所有可能不可能的地方出现,他的精神独立于世外,不受尘劳羁绊,那么,何处不能归隐?
《隐居十六观·访庄》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酿桃》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当我们把对世界的认知局限于常识之中,往往会受制于各种条条框框。心不为形役,才能达到真正的逍遥隐逸。
酿桃
“酿桃”,是以桃酿酒。
宋人刘辰翁辞官回故里,以桃酿酒,有一首《金缕曲》在世间流传,诗中云:“少年未解留人意。恍出山、红尘吹断,落花流水。天上玉堂人间改,漫乃声千里。更说似、玄都君子。闻道酿桃堪为酒,待酿桃、千石成千醉。春有尽,瓮无底。”
隐士乐山水与酒,春来满山桃花,花尽结桃果,夏天正可酿桃酒,从秋喝到冬,待到来年春天,又是一个新的周期。隐士酿桃,复归自然。“春有尽,瓮无底”,仿佛诗人又不受自然所限,其实此瓮非酒瓮,而是喻意旷达的心胸,古人喜欢称为“心庐”,竹篱房舍有限,心庐则包容乾坤。
《隐居十六观·浇书》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醒石》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浇书
“浇书”,并非真的以水浇书,而是指饮酒助兴,以浇灌腹中诗书、胸中块垒。
据说苏东坡喜欢晨起饮酒,有人笑他贪杯,东坡说:“不是饮酒,而是腹中的书太多了而胀肚,稍微地饮些酒,浇浇书罢了。”
不得志时,纵有满肚子学问也用不上。可惆怅归惆怅,却不可放弃理想。与其说浇书,不如说是点燃心中的火。
陆游感慨道:“浇书满挹浮蛆瓮,摊饭横眠梦蝶床。莫笑山翁见机晚,也胜朝市一生忙。”
无人记起你,也不要忘了坚守志气。
醒石
东晋陶渊明,别号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潜,辞官归田。有诗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五柳先生赏石,每每与醒醉之间,倚石为榻。时醉卧,时醒观。明代林有麟撰《素园石谱》记载:“陶渊明所居东里有大石。陶渊明常醉眠其上,名之曰醒石。”
醉时卧石,清凉惬意;醒时观石,诗思神涌。人生似梦,醉有醉的智慧,醒有醒的洒脱。《红楼梦》里,湘云亦曾“醒石”,醉卧山石僻处青板石凳,枕披芍药花而眠,口内犹作睡语“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稍月上……”酒散后,慢起秋波。此一出,湘云有渊明之风流。
《隐居十六观·喷墨》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喷墨
唐人段成式在给温庭筠的一封书信中,说起“班孟成文,喷墨竟纸”的典故。这源自东晋葛洪撰志怪小说《神仙传》,女仙班孟是道家隐士,擅飞行术,又擅隐身术,还能口中含墨,舒展纸张,嚼墨之后喷向纸面,即文字满纸。书载班孟服酒食丹,寿至四百,后来入大治山中成仙去了。
纸上喷墨之人,陈老莲绘的是男仙与童子,或他认为,此类女子,人间不可得。而文人赏字画,水墨丘壑中体味自然真性,孰不知自然是神仙喷墨而成,还是文人梦中神笔,挥毫而就。
班孟女仙,人间不可得,所谓真至人,惟有向山水中寻,张潮说案头山水是文章,地面文章是山水,便给了她的踪迹。
味象
南朝画论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澄怀”,荡涤胸中俗念,内心净澈,纯然无杂欲;“味象”,体味观照眼中的象。体现出道家玄览的思想。
《隐居十六观·味象》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漱句》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陈老莲的画在万卷诗书和一片云水间,寻找绘画的灵感,赏画之人在青石旁专心赏味,仿佛精神已随着画卷行游其中,而对周遭事务无所感知。
他手中的画卷绘了何种景致,外人无从得知,只有他自己体会。老莲的“味象”,不是外观世界,模仿事物,而是内观于心,用他的诗书、他的生命融汇于象。
漱句
西晋有个叫孙楚的人,年轻时想要隐退山水之间,便告诉朋友自己要“枕石漱流”,却口误说成“漱石枕流”。友人问他:“水流可以枕着,石头怎能拿来漱口?”孙楚灵机一动,答道:“枕流,是为了洗清耳朵,漱石,是为了磨砺牙齿。”
虽出于口误,“漱石枕流”却更好地表达了一种不随流俗的意志:以石漱口,比柔软的水流更能厉其口齿,磨其心智。
在画中,这位隐士左手扶琴,右手持杯,游目骋怀,飘逸放达。孙楚一生才藻卓绝,爽迈不群,虽仕途曲折,却很少发出颓废之调,对现实充满奋进的态度。
不流俗,不自弃,面对世事坎坷,坦然接受考验,便是旷达。
杖菊
苏东坡有诗云“杖藜晓入千花坞”隐士持杖,纵游山水,于千姿百态的群花坞间沉醉。陶渊明爱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杖头挂菊,则融入陈老莲的画面中。儒家的隐士们并非为隐而隐,而是“隐居以求其志”,以隐居的行为让个体人格得以舒展。
相比于“喷墨”、“味象”、“问月”、“品梵”这种更加超脱的道、佛之隐,儒家隐士们的归隐之路算是无奈中的决然。
“杖菊”的隐逸思想很明显是受东晋陶渊明的影响,是一种儒家隐逸的体现,虬杖一根,隐士轻装而行,菊花三两,精神寄托于盛放花姿,跋涉江川,生命傲然之意卓然显见。
浣砚
文人在池塘中洗砚,谓之“浣砚”,古来此典故主角有四人:晋代卫夫人和王羲之,宋代苏东坡和魏野。卫夫人书法上承钟繇,下传王羲之,宋人陈思在《书小史》中引唐人书评,说她的书法“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昔日苏东坡的洗砚池中,传说鱼饱食墨汁化龙而去;卫夫人的洗砚池,不知在何处,盈盈池水,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妙笔如花,或许池畔花神汲取笔墨精华,真似仙娥弄影,红莲映水;那个写出《寻隐者不遇》的魏野也曾“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这样诗书自娱的旷达、养鱼自观的雅性、煮茶弄鹤的情趣,都是文人隐逸生活的写照。
《隐居十六观·杖菊》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浣砚》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寒沽
唐代诗人杜荀鹤曾作诗“踏雪归来酒倍香”,古来隐士雪夜沽酒,东晋陶渊明也有此意兴,他一生嗜酒,天旷地阔,吟风咏月,梁太子萧统曾经评说“渊明之诗,篇篇有酒。”
杜荀鹤才华横溢,却身处动乱的晚唐,仕途坎柯,终未酬志。于是寄情于山水与酒,以酒热肠肚,起诗兴,寒夜沽酒,是为了不负内心一醉方休的愿望。
陈老莲的画中人,或许不是杜荀鹤,也不是陶渊明,而是借典故,画自己。风雪中的山林,他迎风而行,一手扶杖,一手持酒壶,荒寒之时,酒暧腑脏。在《自遣》诗中,老莲写道:“不负青天睡这场,松花落尽当黄粱。梦中有客肠笑,笑我肠中只酒香。”
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无论得意失意,为自己斟一壶酒,一醉方休,也不失为洒脱。
与酒为伴,酒友无需多,可以共取暧,同陶醉,便足矣。
问月
天地之间,人最孤独。李白曾在花间独酌时,叹周遭无人,于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光照出他的身影,他发出感悟:“月既不解酒,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月和酒,在李白的世界里从不缺席。端起酒杯,他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时空无尽,造化无穷,古往今来,人们观的是同一个月亮,而孤高出尘的月亮何其美,古人与今人眼中,它始终是皎然新生,亘古不变。
陈老莲将李白绘于浩渺江畔,不如直接将李白绘在烟波之上,驰骋在游思中,穿行在时空里,诗人当歌对酒,举起金樽,让月光照进淡淡的酒中。
《隐居十六观·寒沽》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谱泉
唐代茶圣陆羽品天下可烹茶之水,在他所撰的《茶经》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他遍访泉林,寻觅最宜烹茶的山泉水,最上乘的水来自乳泉石池,缓缓漫流为佳,而瀑涌的泉水,或因季节缘故,如忽然降雨而至,水质并不纯正。
文人将“谱泉”视作雅事,依陆羽而言“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石中泉清而甘,砂中泉清而冽,土中泉清而厚……”寻一道好水,烹一道好茶,须得时间与心力,汲泉煮茗,是高士生活里不能忽略的一部分。陈老莲画中的陆羽,坐在青石上,以风炉煮泉水,慢慢品之。
谱泉之趣,今人可效仿,良山无多,须择善而栖。
如果说茶要用最好的水来煮,那么生活,就要用最闲适的心去品。
囊幽
门前有流水,墙上多高树。
竹径绕荷池,萦回百馀步。
波闲戏鱼鳖,风静下鸥鹭。
《隐居十六观·问月》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谱泉》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寂无城市喧,渺有江湖趣。
吾庐在其上,偃卧朝复暮。
洛下安一居,山中亦慵去。
时逢过客爱,问是谁家住。
此是白家翁,闭门终老处。
——《闲居自题》
《隐居十六观·囊幽》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囊幽”是一种自珍自惜,陈老莲画中主角是白居易,白居易的《闲居自题》中“门前有流水”,“时逢过客爱”两句与画面十分相衬,都体现出隐居生活的悠然闲适。画中书箧在侧,琴囊在手。传说中仙人弄琴,凤栖梧桐,是很久之前的事。现在将琴音拟作仙方,与药炉茶鼎同效,调丝弦,称草药,一些不急不缓的病,都可治疗。
缥香
缥香,又称缥缃、缥帙,古人书卷代称。缥缃通常是淡青淡黄色的丝织品,用来裱装书衣。此画主角是晚唐诗人鱼玄机,她在春天的山林中,竹石作伴,静静地手托一本书,然而并没有在阅读,而是若有所思。
鱼玄机归隐山林的景象,是陈老莲的假想。她若是一名男子,则大有作为,不过造化使然,女子才情,终归是历史中的一脉冷香。年少时的她,曾经登崇真观南楼,目睹新进士题名,无奈赋诗云:“云峰满目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十六观隐士中,她最不甘心隐藏自己的,一世风华曾在红尘里耀目生辉,她终究不舍。
品梵
“品梵”,意为品经诵偈,与印度佛教有关的梵语、梵境、梵学,均是佛教修行者研习的对象。僧人也是隐,白衣也是隐,红尘之外寻一处清修地,素食寡欲,内观自性,求般若真知,再利益他人。
古来诸多文人也是僧人,陈老莲在明末时,避难于绍兴云门寺剃度出家,后还俗,晚年时礼佛参禅,他精神中理想的隐逸世界,有一部分便如画中这样,并非独坐青灯古佛之下,而是有知己共同研读经典。心境恬淡,处处遇禅机,安时处顺,不必真在庙堂之中。
孤往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隐者高士都愿意“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梁代萧统编《文选》,引用了《淮南王·庄子略要》中一段话:“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司马彪曰:“独往,任自然,不复顾世。”如此“轻天下、不顾世”的隐居思想似乎更有道家风范。
明末士人乐于各种交游活动,而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陈老莲仍然追求这种“孤往”的生活方式。画中没有一花一木,一山一石,这个孤独来去的人,只身立于苍茫天地之间,人的真实的生命在静寂中行进。
《隐居十六观·缥香》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品梵》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居十六观·孤往》纸本淡设色 21.4×29.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