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善:神农架短章六题
2018-11-02刘益善
文/刘益善
香溪河的源头
一条香溪河,流出了多少美丽的传说与诗文。文人写它,诗人唱它,写它唱它的诗文字字喷香,句句流芳,这些文字也能流成一条河。
香溪河,那是条美丽温情的河,河水碧澄清澈见底,河底彩石密布,游鱼可数。我也曾在河边拣石捉鱼,洗面戏水,其趣无穷。
香溪河的水清香,这是真格的。生在现代的大都市里,见到都市里的湖或是流过都市的江,那水受过污染,漂着油腥气,拿来与香溪水相比,真所谓不可同日而语。我从都市来,我爱香溪水,这香味,谁不陶醉。
据说,香溪河水是因为明妃王昭君回乡省亲,在河边洗过手脸后而变香的。如今在湖北兴山宝坪昭君村边的香溪河段,还可以见到王昭君洗手脸的埠头。这传说固然美好,但毕竟不是科学。两千多年前昭君姑娘在故乡的河边洗过手脸,而香溪河南入长江,东去大海,这么不舍昼夜地奔流,那点香气至今不消失,恐怕是别有原因了。
香溪河的源头在神农架大山里,有六十里河段流在神农架境内,它蜿蜒曲折,穿山越岭,绕崖爬坡,经兴山秭归,南下长江。
香溪河的香气,是大自然给予的,是六十里香草芳卉熏染出的,是六十里的香土清泉培植出的。香溪河,你的香气是神农架母亲孕育和赋予的啊!
神农架是无私的。千万年来,她吸收日精月华,融汇风云霞雾,将那浓绿五彩,将那香花芳草,将那气味将那色泽,将那一切有用的养料,深深蕴含在胸中心底,细细孕育,细细提炼;然后她才将那芳香无私地再给予花草树木,再给予清清溪流。神农架是芳香的山林,神农架是芳香的世界。
从神农架发源的香溪河,从母亲胸怀里流出的河,带着母亲的芳泽和清新,淙淙地流着,唱着清新的歌,散发着一河的芳香。
香溪河,你的香味是这样产生的。
我无意于贬低王昭君。美丽的王昭君以自己的无私,曾经促进了民族的团结,她的功过,自有人评说。我是不平于这香溪河的香,明明是源于神农架,是汇聚了神农架的精华而香的。可千百年来,人们将这记载在王昭君的头上,记载在一个传说上。
是该澄清这个传说的时候了。
倒是神农架母亲的胸怀,不争功,不摆好,任人们说那香气是王昭君洗过手脸而留下的,神农架决不出来辩解。两千多年过去了,她还在培育着香溪河,不断地给香溪河这个美丽女儿晶莹芳香,给其润泽的面容。
香溪河,你应该向人们叙说你的源头。香溪河,你会因为神农架母亲的宠爱,变得更美丽更芳香。
崖上杜鹃
先行者身背背囊,脚蹬草鞋,手拄探路的树枝。他们不息地跋涉攀登,越岭过涧。在攀跃这个崖头时,他们倒下了。崖壁上洒下了一片鲜血。滚热的血汩汩地流尽了,渗透到崖壁中去了。先行者长眠在深山里,面朝蓝天,带着深深的遗憾。
春天,在热血浸泡过的地方,生长出了一片绿色,繁茂旺盛。在一个早上,绿色突然绽出一片火红,灿烂的火红,热烈的火红,那是一蓬蓬的山杜鹃。
高崖上悬挂着一团团的红云,凝固而不飘游的红云,是早霞染的,是晚霞映的,山中的红云,好浓好艳。
那是先行者留下的开拓之旗吧,红色的旗旌在崖头飘展,山风拂来,轻轻地漫漫地飘展,飘展出一片明媚一片火光。
那是先行者留下的一片鲜血,红色的温热的血,从每一根血管里流出来,被夕阳点燃了,烧起来了,烧起了一蓬大火,那是理想之火追求之火开拓之火啊!
点燃了高崖上的杜鹃,也点燃了我这后来者的情思,热烈沸腾起来。
我在高崖前伫立,一任我的肃穆庄严的心志搏动。我崇敬我向往这片杜鹃。敬礼,我的先行者们,我能理解你们,我望着那一片火红的杜鹃,我读懂了你们生命的宣言。
也是我的生命的宣言。
不跋涉前行,不如死!死,也要死在攀登跋涉的途中。宁叫热血化杜鹃,蓬蓬勃勃地开在崖头,也不愿去作那岩下的小草,任人践踏,无声无息,连一点火星子也迸发不出。
攀着高崖,不惜叫荆棘扯裂衣衫,不惜叫石尖刺穿脚掌。我攀越上去,采摘了一把杜鹃,我采摘了一团火,我采摘了一把执著的信念。
我将杜鹃花捧在怀里,我把杜鹃花插进我心中的花瓶,我用热血滋养着她,润泽着她,叫她永远地鲜艳。
我的面前是莽莽林涛千里,我的脚下是茫茫万里关山,朝阳在我面前升起,月亮在我背后降落。我还有许多的挫折坎坷要攀越,我还有许多的艰难险阻要克服。我不能在高崖前久留。
在先行者的足迹中断处,我接着走下去,用我的足迹连接开拓者向前延伸的路。
我不感到孤单,也不感到寂寞,在我人生的征途中,有一束杜鹃花伴着我向前!
那是先行者留下的誓言。
山中人家
我在大山里跋涉着,采撷着。我是在作一次人生的跋涉。人生的跋涉如果没有深山老林,光是一马平川,那将是不完整的。我在神农架山里采撷得许多,这许多正是我的人生所缺少的。
翻过一道山岭,穿过一片林子,绿荫中露出一抹黑瓦,两缕细细的炊烟,有狗吠声传来,那汪汪汪的叫声,在寂静的山里显得那么清脆,在我心头溅起几分暖意来。
有一座小山村在前面。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能有几次逢此境界?
路是永远有的,即使走到前面的无路处,你还可以在那无路处开辟出新路来。
而村,并不是都有的。有时,你昏昏然地走了一辈子路,到头来还是没找到那柳暗花明处,真真是悲哀了!而芸芸众生中,怎能完全免除得了悲哀呢?人人都能找到那个村子,悲哀则无。
我看到了前面的村子,心中一阵欢喜。待转过林子到近前一看,我似乎觉得面前的房屋叫村子不太确切,明白地说,只有两户人家。
主人早迎到门前,恭敬地在微笑着。那微笑挂在黝黑而皱纹密布的脸上,显得那般纯朴和真诚。女人早下灶房去了,灶房里飘过来一阵异香,那是烧麂肉羊腿香菇所冒出的么?
没有太多的话,话语简洁得只给客人问过安后就没有了。
晨起,男女老幼在坡上耕耘,点种那瘦弱的包谷和胖胖的洋芋,粗犷的喊山号子拌种,一起埋进瘠薄的土层里。
暮归,扛着镢头,牵两只山羊,摇摇晃晃地回屋。那山羊是白色的,像是他从天空摘回的白云。
女人们顺便背一捆枯柴,捎带着捡了一兜猴头香菌。烧饭的柴薪有了,佐饭的佳肴也有了,包谷酒透亮醇香。晚饭吃出了山里人的韵味,飘扬起山里人的笑靥。
松明子点灯,火塘边夜话。语言被完全删削了,只剩下一片寂静,寂静中烧着的木柴块发出咔叭咔叭的声响,传得好远。
女人突然哼起了山歌,男人马上应起来了。唱着应着,越来越热烈,那情形,不亚于火塘里红红的火;那黝黑的脸上漾起的神采,比起火塘里的火焰,毫不逊色。
山民们的语言少,山民们的歌儿多。
唱起山歌,那是一首语言优美,尽情抒发胸臆的叙事长诗。
我不胜包谷酒力,有点醺醺地望着他们,我想我这是到了哪儿?我是沉浸在一个深深的梦里吧!这么多的山歌,要记呀。我不是来采风的吗,快采呀?然而,我的手握不住笔了,我只能用我的心来铭记。
天明,当我离开时,回首告别山中人家,一道黑色的脊线,画在了林子梢头。拨开那片绿荫,在那土墙里,有多少安然恬静,有多少闹市艳羡的幽深。
主人说:来往的客人太少了。
深山稻田
寂寞是个很好的东西,是人生的一剂良药。搞创作的人,绝然不能少此良药的。常服此药,能使思想深遽,能蕴蓄孕育出深刻不凡的作品。寂寞之后的果实,是丰硕而饱满的。
我在深山里发现了两块稻田。稻田对于我来说太平常了。我在平原上长大,成年累月在稻田里,没有稻田就没有我的平原。
我却在深山里的稻田边停下了步子,我竟然在稻田边沉思遐想,想从中发现点什么来,比如人生哲理之类的东西。
那开掘是艰难的。开掘在这崇山峻岭,开掘在这莽莽丛林。石头一块块地剔除了,树根一截截地清理出来了,再将那四处的薄土一捧捧地洒在这里。这就是稻田了,这是深山里的一块新的生命,它的诞生是悄悄的。
春播,插秧,引来了山泉水,有心血在抚育在浇灌。稻秧返青了,生长了,将那须根,不屈不挠地扎进了深山薄薄的土层。
它生长着,没有百里稻浪的翻滚,熙熙攘攘地装点春天;没有春夜那热闹的蛙鸣,蛙鼓擂着丰收的节拍。它只有松鸡陪伴着,在那悠长的啼叫声里,它在冷落中度着寂寞的晨昏。
轰轰烈烈的一次生长。平原的稻浪绿海摇摆出一片壮阔的寥远,引多少诗人墨客去赞扬,唱出曲曲颂歌来。电视机的镜头也是冲着它们去的,屏幕上那一片翠绿也确实令人喜爱,使人耳目一新,眼光突然变得远大。
安安静静地也是一次生长。山中的稻田就这么安然恬静地生活着,没有颂歌,没有摄像机的镜头。它也在泛绿,也在壮骨也在扬花也抽穗。它没有什么失落感和不平,它在用尽全身的力量来孕育奉献那金色的谷粒,那才是它的追求和生命的全部意义。
也是丰收也是果实也是饱满的谷粒。
轰轰烈烈的提供让人尊敬,不声不响的奉献也让人尊敬。
我更尊敬后者。
让他人去占据魁首,得尽风流,栖居高枝,在鲜花名声美酒金钱中显耀去吧!那也好,那也是辉煌的人生。任他人春风得意骄矜含笑吧,他有那个资本,该他如此。
我愿在深山瘠地冷林中,就这么悄悄地默默地生长,将我微不足道的人生奉献,我觉得也坦然,也安心,也心甘情愿,没有抱怨,没有遗憾。我更关心的是我生长出来的谷粒。
山风轻轻地吹拂着,吹拂着稻田摇摆的心旌,那也是翠绿的稻苗,壮实的稻秆,穗儿还没抽苞呢!好恬静安然。
我在稻田边伫立着,好久好久地沉思。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寂寞。
路边遗杉
离原始森林区还远着呢!身边的山峰青幽着,葱茏着,上面也长满了树,但那树连我这刚进山的外地人也知道年龄没有超过三十。它们还年轻,它们的父辈祖父辈甚至更远的祖宗们呢?这四围的山峰为什么没有?
难道都在原始森林中么!那远方的莽林,有高寿千年的树种,有许许多多的关于树的传说。可我现在站立的地方没有。
还是有的,过路的山民们说,再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三四里,有一棵大杉树,活了好几百年了。好奇驱使着我,往前疾走一阵,果真看到了那棵树。
树就在路边,笔挺粗大的树干,我量了量,大约需要三个人才能合抱住。树梢入云,树身有许多的枝杈奓煞着,奓煞成一把伞盖。山路高举着这把伞,遮住了方圆数丈的荫凉。
树底下有石块,好地方,为什么不坐下歇歇呢!我背靠着树身,松散开了绷紧的神经,愜意而舒适。大杉树在这山中,亭亭玉立,青苍巍然,如鹤处鸡群之中。相对之下,那些矮树浅草,都如朝它顶礼膜拜的臣民。
背靠大树好乘凉,在这棵祖宗树下,有许多好的梦等着我进入。
我突然警醒起来,为什么四周的树都那么低矮?为什么大杉树孤零零地屹立在此,连个同代的伴也没有?
这里面有着神秘或悲壮的故事么?
大跃进大浮夸的年代,那跃进也跃到山里来了。高炉遍野,烟尘漫山。山上有的是石头,捶碎,用火烧,就能炼出钢铁来,钢铁元帅在深山里升帐。捷报频传,传到省里传到北京,炼出钢铁几千几百万吨。吹牛又不犯法,那些石头烧出的黑疙瘩,你说是金子,头脑发狂的人也会相信。
大片的森林倒塌了,千年的古树倒塌在熊熊的火光之中。那是愚昧之火那是灾难之火,在火光前舞着蹈着的芸芸众生,被一根线牵扯着。
原始森林在烈火中呻吟,千年古木在狂热中消失。山秃了,林木砍伐完了,原始森林区推远了。
是个什么偶然,留下了这棵孤零零的杉树呢?留下它作证,作逝去的原始森林的纪念碑么?总之,它留了下来,它目睹了那场劫数后活着,活到了今天,活到一个后生在它的荫下做梦。在它的根部,这个后生高叫:
再不要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从梦幻里走出来,从大杉树的荫庇下走出来,我还要赶路哩!
默默的开拓者
真正的开拓者是默默无闻的,他们没有时间张扬,他们要开拓的道路太长。
在神农架大山里,我们的跋涉有些疲倦。四周是寂静的崖壁、葛藤和高大的冷杉,还有半人高的茅草,天气闷热,小小太阳帽难避酷烈的炙烤。公路突然没有了,前面是乱石丛中的小径。
就在公路停止的地方,山坡上有一排低矮的木板房。而在山坡下,一群赤膊的山民,在挥着大锤,在挟着钢钎,在拉着板车,在锤着碎石,叮当之声扬起,又在深山里悄悄消失。那背部,那胳膊是黝黑黝黑的,汗粒在上面闪着晶莹的光泽。
我久久地站在公路尽头,望着他们,一群力的凝固,一群开拓者的塑像,思绪飘得悠远悠远,崇敬和赞美从心中升起。
他们仍在默默地扶钎,挥锤,拖车,砸石。他们这样干了好多年了,公路在一寸一寸地延伸,他们任叮当之声消逝,消逝,从来没有想到张扬。
我们刚走过那半截公路时,我们想到过这群筑路者么?当我们今后再走每一条山中公路时,我们一定能记住这群开拓者,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