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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2018-11-01王善常

北方作家 2018年4期

我性格内向,是个寡言的人,这一点很像我的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比我年少时更像他了。

这之前我写了不少的文字,却从来没有写过我的父亲。他太过普通,普通得像浮尘中的一粒灰尘,甚至不值得用文字去记录他的言行事迹。

父亲是一个苦命的人,他一生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对生活只有招架之功。他的身体曾经坚硬如铁,硬过镰刀,硬过锄头,硬过犁铧,却始终硬不过命运。到今天他已经七十一岁了,早已放弃了对命运的抵抗,头发白了,腰弯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他的表情是麻木的、谦卑的,带着一丝岁月积存下来的苦味,我知道,那其实是对命运的服帖。

我祖父去世得早,他刚刚三十多岁就被疾病和苦难硬生生地拖离了人世。那时父亲只有十六岁。十六岁在现在来说还是一个孩子,但那时他却已经是一个男人了。因为我的祖母身体不好,又加之我父亲的身下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弟妹,因此父亲别无选择,必须义无反顾地接过祖父丟下的生活重担,压在自己稚嫩的肩上,咬着牙继续前行。

祖父去世的第二年,父亲为了多挣些工分,毅然决然地跟随着生产队里的许多大人,一起去了遥远的地方,成了一名修铁路的民工。当时正是初冬,天冷得要命,时常会下起雨夹雪。铁路要在一片沼泽地里穿过。由于要抢工期,所以不等泥土冻实,筑路人就开工了。父亲每天都要在刺骨的泥水中工作十多个小时,鞋和裤子都湿透了,脚和腿被冻得常常是麻木得不知道疼痛,再加之晚上民工住的又是没有任何取暖措施的简易工棚,所以父亲竟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直到现在,父亲走路时还是直不起腰,而且一到阴雨天气就腰酸腿疼得下不了炕。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与土地和庄稼为伴,他的时间有一大半都被玉米田吞噬掉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把土地和庄稼当成了他更亲的亲人,甚至超过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我能模糊地记起童年的事。他很早就要下地,走的时候我们还没有醒;他晚上回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我们兄弟三个也都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每天早晨走的时候都会挨个地摸摸我们的头,从大哥的头摸起,然后是我,最后是我的三弟。他回来的时候也会这样摸我们,从三弟的头摸起,然后是我,最后是睡在炕梢的大哥。他摸完我们,就默无声息地接过母亲递给他的饭碗,坐在黑暗里吃饭。我睁着迷糊的睡眼,却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听见他吃饭的声音,像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一样。

由于活太忙,父亲中午很少回家吃饭,庄稼一个劲地疯长,绊住了他的脚。他在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干了一上午,又干了一下午。每天中午都是母亲将饭送到地里。我十一岁的时候独自给他送过饭。他也许太累太饿了,躺在地垄沟里,头枕着锄把,身上全是玉米葱郁的绿色。一只蚂蚁把他当成了土地,从他的裤脚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知。

父亲只上过几天学,不识几个字,勉强能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没有文化在他的一生中是最大的遗憾。他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扭转家庭的命运,因此对我们的学业就要求得分外严厉。记得小时候,我和弟弟逃学去山里玩耍被他知道了,他很气愤,罚我俩跪在地上,并且把我俩的每个膝盖下面都放了一块带有棱角的小石子。他警告我俩不准起来,然后就去了地里。等他走后,我和弟弟相互一使眼色,爬起来又去玩了。等到晚上,他要回来的时候,我俩又重新跪在了地上。父亲看见我俩依旧跪着,心中十分不忍,问我俩以后还逃不逃学了。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地说不敢了,于是他就叫我俩起来。他绾起了我俩的裤腿,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我俩的膝盖。我看见他眼中隐约闪着泪光,可是我和弟弟当时只是为成功地欺骗了他而暗自高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多想。

我小时候喜欢画画,在废纸上画出来的东西常被村里的大人夸奖。一次村里来了一个画匠,能用油彩在立柜和被橱上的玻璃上画出各种花鸟山水。画一块玻璃五块钱,他一天能画出十几块。父亲知道后就跑去问他,想让他收我做徒弟。画匠当然没有同意,只告诉父亲说市里的青少年宫有一个美术班,教画画的张老师水平很高,如果能去市里跟他学,一定能学到真东西。父亲于是下了决心,把我送到了市里的青少年宫。市里离我家很远,每天只通四趟客车,车票四毛钱。但我那时很不懂事,嘴又太馋,总是旷课在街上玩耍,有时甚至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把车票钱买了零食。有一次我花两毛钱买了一根麻花,吃完后车票钱就不够了,我于是不得不独自步行往家走。路途太远,我又记不太清道,最后累得躺在了一个水泥管子里睡着了。那天父亲发动了许多村里人找我,直到半夜才把我找到。我免不了挨了他的一通巴掌,从此也不再学习美术了。那之后许多年,父亲一提起这事还很愧疚,似乎没把我培养成为一个画家是他的过错一样。

父亲木讷而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他是心肠最好的人。有一年,我家的一个邻居因为生活的逼迫,不得不搬家到别处去。但他家却穷得连路费都没有,于是苦着脸,央求父亲给他作担保借些路费钱,并发誓过一个月就回来还钱。我父亲当时就相信了他的话,于是给他担保借了一千块钱。可是后来这个邻居却一直不曾回来,且一点音信都没有。最后债主还是上门来了。每天债主都是晚上来,我趴在被窝里,听着债主用严厉的口气数落着父亲,而父亲却总是憋红了脸一言不发。最后,父亲终于是拿出了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又变卖了两头猪才把钱还上。父亲还不知道被骗,他常说这人不是没良心的啊,他一定会回来还钱的,八成现在他太困难了吧?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地有着一副善良而愚昧的心肠。

父亲虽然一生简朴勤劳,但我家的生活还是十分拮据。那时候亲友们的生活大都过得比我家强,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和我家来往,唯恐沾了我家的穷气,更怕父亲张口管他们借钱,但父亲从不巴结他们。他说人再穷也不能穷志气。无论在我家多困难的时候,父亲都没有向亲友们借过一分钱。

一次我的三爷过六十大寿,父亲本是同辈中的老大,因此他就和其他同辈人坐在了我三爷哪一张桌上,但他刚一坐下,我的三爷就说话了,他板着脸说,你也不会喝酒,就去别的桌吧。当时父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最后悻悻地离开了饭桌,回到了家里。他越想越觉得憋屈,这哪里是因为不会喝酒,分明是自己太穷的缘故啊!于是他竟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瓶白酒,从来滴酒不沾的他一仰脖咕咚咚全喝了下去,然后他就大醉了。他躺在炕上,淌着眼泪和鼻涕不停地重复一句话:“谁说我不会喝酒?谁说我不会喝酒?”亲友们劝了他一会,可他还是不消停,最后亲友们似乎都怨他多事,是小题大做,就又都到二爷家喝酒去了。那天我听见父亲不停地在炕上用哭腔重复着那一句话,谁说我不会喝酒?谁说我不会喝酒?

父亲六十岁时,还在不停地为生计奔忙。那年,他在菜园子里种了许多蔬菜,每天都要起大早用自行车驮着到城里去卖。有一天在回来的途中,刚一拐弯,他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小轿车刮到了装蔬菜的竹框,自行车一下子被甩出了很远,他摔在了地上。车上下来了好几个人,他们先是查看自己的车有没有刮伤,然后才来到父亲身边,训斥父亲说你会不会骑车子,你没看见我们的车啊?你就拐弯?父亲似乎觉得自己很是理亏,就急忙爬起来,连声赔不是,很怕被人家讹去了钱财。然而围观的人不愿意了,许多人都谴责司机,司机最后只好问父亲用不用去医院检查检查。当时父亲试着甩了甩胳膊,踢了踢腿,虽然有些疼痛,但似乎也不碍事,于是就连声说不用。于是那几个人就上了车,扬尘而去。围观的人很是气愤,纷纷责备父亲的胆小怕事,父亲却说,没被人讹上就万幸了。那次父亲回来后竟一连卧床一个多月没有起来,其实车祸当时就伤了筋骨,只是他没有感觉到。我们埋怨父亲为什么没有叫他们看病。父亲说人家有钱有势,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咱们。我那胆小怕事的父亲,就这样自己独自承受了伤痛的折磨。

父亲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固执了,他执拗着不肯离开村庄一步。他像其他所有的老人一样,双脚已经在村庄里扎了根,血脉已经与村庄相连。他们就是整个村庄的心,被包在了村庄的深处。

这些年父亲忽然开始信仰了耶稣。他笃信只要信了耶稣,死后就可以免下地狱,升入天堂。他戴着老花镜,每天起早贪黑地捧着一本圣经看。他之前并不认识几个字,但现在却能把《圣经》通读下来,这令我十分惊叹。我总希望父亲的心再虔诚些,更希望在我们的头上真的有一个天堂,这样,在父亲把人生之路走完的时候,就能洒脱地切断对我们的牵挂,彻底地忘记尘世给他带来过的磨难,轻松地进入一个令他愉悦的世界。

作者简介:王善常,男,黑龙江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北方文学》《延河》《广西文学》《连云港文学》《佛山文艺》《北方作家》《辽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