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看过满天星光
2018-11-01陈小艾
陈小艾,山东东营人,1990年出生,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媒体人,青年作者。文章见于《少年文艺》《中学生博览》《故事林》《读友》《意林》《破茧成蝶》等杂志,热爱儿童文学创作,曾获2016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高二那年,我像个巨大的谜团被塞进那个班级。小城的那所中学狭小、闭塞,仿佛终年都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因此我这样一个转学生很快便成了全校的焦点。平日走在校园里,我时常会觉得周围探询的目光快把我戳成蜂窝煤了。
我的穿衣打扮在一堆裹着宽大校服的学生里格外惹眼,体育课上我新潮的运动鞋也时常会引得周围人艳羡。很快便传出流言,说我原本在市区最好的中学就读,由于父母离异无人照看才被送回小城的奶奶家。我对这些流言并不在意,依旧每日沉默且本分地读书学习,并且很快度過了转学的不适应期,轻松成为站在红榜顶端傲视群雄的人。
教我们语文的王老师刚刚大学毕业,讲课风趣幽默、不墨守成规,人又仪表堂堂,深受大家喜欢。王老师跟大家也都打成一片,对班上的一名女生尤其青睐。那个女生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语文课时,很多时候王老师 直接搬个凳子坐在她旁边讲课,这导致班里有一大部分人听不清他讲的内容,其中便包括坐在教室前排的我。
“老师,您在那里讲课我们听不到,讲台才是您应该待的位置。”那堂语文课上,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从座位上站起来以一种伸张正义的大无畏姿态向王老师正式“宣战”了。原本闹哄哄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同桌沈峰川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可我依旧微仰着头固执地站在那里,直到看着王老师从教室后排慢慢地挪到讲台上,我才坐下。
那个时候只有16岁的我尚不明白,在这样一件大家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上,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沉默,而我这个后来者却像个异类一样打破了这种沉默,成为他们平静生活的擅闯者。
似乎是一夜之间,我发现身边几乎所有人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孤立我。王老师依旧是大家最喜欢的年轻老师,甚至连他格外偏爱的那个女生也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唯独我的生活全然被改变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正努力尝试融入他们的生活,却忽然被告知,通向新世界的门被关上了,而且永远不会再为我打开。
北方小城的冬天来得极早,仿佛打了个盹儿的工夫秋天就一下子被老天收走了。我骑着自行车在小城冷风萧瑟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并不打算回家,只是望着道路两旁灰扑扑的屋舍和光秃秃的田野发呆。我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对小城的厌弃,我厌弃它那么闭塞、狭小,厌弃这里到处都是习惯了逆来顺受、束手束脚的人。
我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只密封完好的罐子,里面存放了满满当当的心事,我却并不急于与任何人分享,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读书这一件值得我拼尽全力的事。很快我便坐稳了年级第一的位子,而且每次都以超出第二名几十分的绝对优势遥遥领先。那时我勤学苦读的目的简单又纯粹,我想离开小城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于是,好成绩像是某种呐喊,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拥有短暂的宁静。
可破坏旧秩序的人总要付出代价。我曾天真地以为之前那一页早已翻过去了,却总有人要跳进我平静的生活来搅动我那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作文课上,王老师笑意盈盈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这样一个半命题“ 之心要不得”,前面那条下划线是给大家自由发挥的余地。但他一反常态,并未让我们在作文纸上按要求书写,而是挨个儿点名让大家站起来根据这个题目即兴演讲。在几个同学演讲完“虚荣之心要不得”“懦弱之心要不得”之类的话题后,班里有几个同学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都聊到了“嫉妒之心要不得”这个话题。王老师显然对他们这个话题更感兴趣,颇有兴致地挨个儿为他们点评,到最后忽然点到我的名字,问我怎么看。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一下子投向我。那一刻好像所有人都认定,此前我在语文课上公然“挑衅”王老师的行为是因为嫉妒那个被他偏爱的女生。我孤独且无助,眼前王老师那张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我猜不透他心底的真实想法。他是故意要我在众人面前难堪,还是真的只不过是一堂寻常的作文课。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我能做的只是倔强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后来,王老师总能找到“卷面书写不够认真”“粗心做错了不该做错的题目”“文言文背诵得不够流利”等形形色色的理由惩罚我。于是,高二下学期那段时间,我经常在语文课上收到“逐客令”,被要求站在走廊里不准听他的语文课。那段时间,到了语文课,我总是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走廊里空无一人,课堂上时常传出来的笑声将我的孤独拉得格外长,仿佛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在喊着寂寞。
我不是没有偷偷流过泪,在深夜我蒙着被子哭得撕心裂肺,那些嘲讽和冷落像一柄柄捅进我心里的锋利刀子。那时,年少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做了一件在我看来应该做的事,所有人就突然都站到了我的对立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凑上来在我身上踩上几脚。
我觉得没有人理解我、体谅我、支持我,我变得越发孤僻,随时随地保持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从我转学到这个班里开始,沈峰川便一直是我的同桌,他愿意一直做我的同桌,是我转学以来仅有的几件让我感到温暖的事之一。在我每日沉默地埋头苦读时,他时常会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我,有时也会将写得工工整整的语文笔记递给我,目光清亮而幽深,就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以这样一种我们都舒服的方式陪伴着我。
可我并未打算接纳他做我的朋友,我想他也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我进入他的人生。毕竟在那个年纪,他并没有勇气和能力凭一己之力帮我摆脱那个糟糕的处境。所以在我们每日难得的几句交谈中,他淡淡的语气中好像总是裹着遗憾。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有一件大事发生,期末考试我不仅再次取得了全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而且在全市八校联考中也排在了前五名。我凭借亮眼的成绩获得了更多老师的关注和厚爱,班里同学对我的态度也和善了不少,经常会有人围在我身边跟我讨论问题。
高三开始,王老师不再担任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新语文老师李老师是个笑起来眉眼弯弯、脾气温和的女老师。她欣赏我的文笔和才气,兴许是因为从别处听说了我之前的“遭遇”,私下里对我总会多一些关心和爱护。她会偷偷塞给我一些对阅读和写作有益的课外书,也会在我成绩出现起伏、情绪焦虑不安时开导我。她的到来,一点点补全了我原本残缺不全的世界,让我不再像个突兀的异类一样支棱在热闹的人群之外。
李老师教会我很多,是她让我发现自己身上除成绩好之外还有很多闪光点,是她教会我在生活里恰当地面对得失。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在众人的殷殷期待中,我因为倍感压力而状态很差,经常一打开课本就觉得头痛。李老师都看在眼里。某天晚自习后,她将我和沈峰川带到操场西南角那块僻静的空地上,同我们聊了很久,用她高考前调适心态的方法来鼓励我、启发我。
那晚天上的星星密密匝匝的,后来我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你那么美好,一定会有闪耀的人生。”李老师这句话让我泪流满面,那一刻我忽然原谅了种种过往。
不久后,我便跳上绿皮火车,离开那座曾带给我巨大失意和挫败感的小城,心中并没有太多波澜。后来,我收到沈峰川发来的消息,他说:“我一直很喜欢你,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成为更好的人,拥有亮闪闪的人生,所以喜欢你这件事,我一直在学着努力藏好。”
也许今生我们鲜有机会再聚首,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同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亦是我无比珍视的闪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