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光阴里的温柔滋味
——读周华诚《草木光阴》
2018-11-01
是从《草木滋味》开始知道周华诚的。这是一个在田野里长大,被父母恫吓着“赶快努力读书,要不然,以后也要种田耕地”的少年,一个从故乡远远地离开,许多年后又重新靠近它、亲近它的浙西青年。
他说,他的根还在故乡。
《草木光阴》是他的新书,这本书里有草木的青葱,读着会觉得指尖都有春水漫延。
写着乡间草木的周华诚是安静而虔诚的。
他写晨霜:“天气一天天地凉下去,稻田收割过后就到了寒露、霜降。清晨枯黄的草叶上,渐渐地有了霜。”
写鸟鸣:“我一遍遍重听并思想着,能把这十二秒的鸟鸣,用邮件分享给谁,呆坐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就渐渐地落了一层黄色的花粉。”
写乡村的黄昏:“总是会想起那一些黄昏。跑过一个山坡爬过一座木桥,再穿过一大片树林,眼前就是大片大片的田野。余晖把田野涂成一片金黄。孩子们四散开来,在田野间奔跑。布书包软软地拍打着屁股。跑一阵子,他们张开双手扑进草垛中打几个滚,就这样躺着看天空,看飞鸟,看流云和飞机,直到挑着担子的老农路过,孩子们才会忽然惊奇,然后想起回家这点事儿,于是他们接着在田野里飞跑……”
这样的文字,有生动的安静。
这样的文字,让我几乎疑心周华诚是一个深情而寡言的现代田园诗人。
是的,诚如华诚自己所说,“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语言会变得多余。和草木一起待久了,一个人的语速会变得缓慢。和草木在一起待久了,会慢慢变成一个行动缓慢之人。和草木一起待久了,脸上,也就慢慢有了植物的神情。”
这种安静来自对于土地的诚恳与温柔。
也因此,即使隔着文字,我们也能嗅到稻草的清香,看到纤弱的豆娘在草间起起落落。
听到耕田时农人对着耕牛喊声“崭”,牛就按人意向左转,喊声“辟”,牛就乖乖地向右转,如果喊一声“挽”,牛就停步了。
听到房屋前墨守成规的鸟鸣:“啾——啾——啾。清明——归啾。清明——归啾。”
这份难得的安静亦来自于对于土地的敬惜。
只有亲身体验过田野苦乐悲欢的人,才会说出“静静地吃一碗米饭,是一件多么平凡却重要的事”这样的话吧:“一碗米饭就是一份约定,一丝敬畏,一种从内心生长出来的做事规则,人奔走一辈子,能尽情地吃一碗饭跟静静地做一件事,都是十分值得感恩的事情。”
——可不是吗?
而这个喜欢穿黑布衣、黑布鞋的浙西青年,把字写得像对待土地对待庄稼一样诚恳,竟然便有了些许哲学的味道。
这种哲学不高深,不声嘶力竭,仿佛不过干干净净地坐在浇过一点水的黄昏的村头,慢慢地说说话,随意地聊聊天,说者无意,反而多了一点郑重:
“我忽然想到一个农民的一生耕种次数其实是有限的。从前村庄里的水稻是一年两熟,现在也是一年两熟,一个人活到八十岁也就看到一百六十次水稻成熟,如此而已。”
当然,如果只是局限于书写草木的味道,这本书或许不过归于日本《小森林》电影一样小清新或者多少重复华诚君自己的《草木滋味》而已。我以为最难得的是,这本书的字里行间,黄昏一样缓缓渗入的光阴的味道。
这种味道,来自其间劳作一生的父亲。来自曾经英俊高大有一身力气而最终每天一脸愁容地骑着电瓶车往返于县城与小村庄之间道路上的小舅。来自直接把稻谷摊晒在写着“禁止在公路上晒稻谷”的老妇人。来自于跟牛相处了一辈子的耕田佬马岳云。
如此,一本不算厚的书,从田野的春天经过夏天、秋天,一直到了冬天,不全然诗意却毕竟美好,就有了光阴的分量。
有时候华诚的字很长,长到浓缩了农民一生的酸甜苦辣。有时候,华诚的字又很短,短到仿佛寂静的冬天,短到只有一句:
“田野里渐渐地归于一片沉寂。”
短到让人怀念古老的留白在此留下的永恒的寂静。
留白的旁边,正好有金雪的水墨插画,有丰子恺一样的悠闲淡然。——啊,我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有着齐耳短发的安静的江浙好女子。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便是周华诚《草木光阴》里的温柔敬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