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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睡觉这件小事

2018-10-31杜笑颖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42期
关键词:假装妈妈

杜笑颖

我是一名学生,我的睡眠不太好,属于两个“凡是”的典型代表:凡是晚上都睡不着,凡是早上都起不来。

平时我住宿,在学校我睡不着的原因主要是室友太吵,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宿舍常常两台大戏同时开锣,如果将一台唱念做打俱全的比作京剧,那另一台高亢嘹亮贯穿始终的好比秦腔。哪怕在熄灯之后,她们还在四海八荒地聊,不同的是音量压低了,低到宿管老师听不到,可我听得真真切切。雨果的名言:世界上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她们的脑洞。室友的话题从班主任的新套裙是哪个牌子的到政治老师生完第二胎三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说到这里她们还蒙着被子,发出吃吃的笑声,从隔壁16班篮球队里面谁最帅到预测班上的期中测试能不能进年级前列,从某明星的学霸人设崩塌到某东掌门人上热搜,从肯记新推出的草莓派没有菠萝派好吃到二楼小饭堂的炸鸡翅今天不够脆……在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上,她们的脑洞常常突破天际,我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入睡绝无可能。

周末回到家,我妈坚定不移地认为使我睡不好的罪魁祸首是手机,手机如果会说话,应该会说:冤枉啊!根据我们的家规第一章第二十二条:手机必须在夜里11点前放回到书架上。不是我房间的书架,是妈妈房里一个秀气的楠竹书架。将厚厚的遮光窗帘拉上,熄了灯,戴上眼罩,被子裹紧,眼睛闭上,即使这样,我仍然睡不着,清醒得犹如一台只关掉显示器,CPU还在高速运转的台式机。那些刷过的微信微博在我脑海里万马奔腾,我能清晰听见嗒嗒的马蹄声,马鬃飞扬拂过眼前,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在空气中纷纷扬扬,不是脏,也不是骚,就是马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我曾经将这个想法告诉过妈妈,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编瞎话能不能编个靠谱点的?她不懂我,我不怪她,她不懂我睡不着的痛苦,就像我不懂她无厘头的想象。

摄影师张嘉良发起《带着被子去旅行》活动,希望让更多年轻人关注睡眠问题

妈妈特意在我床头放了一瓶香薰,佛手柑味的。

她让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假装自己置身于一个果园。

“我假装不了,谁家果园里面到处都是书呢?”我搞不懂她怎么想的。

大人有时候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很难理解,譬如把黄瓜贴在脸上美容,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一根皮肤好的黄瓜。又譬如弄一件塑身衣裹在身上,像绑粽子一样将自己五花大绑,相信这样能减肥,好比我去市场称一斤肥膘,然后跟档主说:“嘿,拿绳捆紧点,回家我还指着它做小炒肉呢。”档主一准觉得我是个傻子,肥膘捆一下能变瘦肉?我坚信等我到了我妈这个年纪,我应该会睿智很多。

“嗯,那你就假装自己在图书馆吧。”妈妈无奈地说,她拿我没办法的时候说话就喜欢带个“吧”,或者“好吧”,这是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发现的一个规律。

“那我更假装不了,你上图书馆打瞌睡?”我反驳她。她进了图书馆就像我去了篮球场,两眼噌噌放光,跟“茱丽叶”盯肉一样,“茱丽叶”是邻居哥哥养的一只哈士奇,头大眼小,贼爱吃肉。

“你为什么睡不着?”她这话已经问过我很多次了。

“我就是睡不着,可能是害怕,也不一定。”我觉得她像个爱提问的小孩。

“你在怕什么?”她明明知道答案,还一直问,这让我很烦。

“我就是不知道怕什么才怕,要知道怕的是什么说不定我就不怕了。”这段话我自己说着都绕,不知道她能理解不,毕竟她平时做我的阅读理解就丢分得厉害。

具体令我害怕的是什么,大概只有天知道。

也许是窗外的未知,黑暗中,我总觉得有些东西藏在窗帘里,要不躲在窗户外,或者不远处的山里。我家窗外青山如黛,周末白天写作业的间隙抬起头,我们两两相望,很多次我想问青山何时老,而青山仿佛在嘲笑我:小样,你怎么总是睡不着?尤其是夜里,好像我只要有丝毫松懈,未知的怪物就会成群结队地闯进来。我作文不行,语文老师说我:缺乏想象,过于平铺直叙,整体不够动人。唉,老师不知道临睡前我的想象力是有多丰富,一片落叶凋零在我脑海里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一点点风吹书动会被放大成极地风暴,远处传来不知道谁家的狗吠被我脑补成恶龙咆哮。这些放在白天,不是我吹,写一部《东莞折叠》根本不是问题。可惜白天的我,想象力贫瘠得既像某些流量小鲜肉的演技,还像秋后收成不好的稻田,作文簿上充斥着“太阳像个火球”“月亮像把镰刀”“放学了我很开心”……这一类干巴巴的句子。

白天我并不是一只胆小鬼,跟男生争篮板球的事我从小到大就没少干。

使我恐惧的或许就是恐惧本身,在夜里,这种恐惧成几何倍数递增,我躺在我的卧室小床上睡不着,像个还没烙熟的鸡蛋饼翻来覆去,妈妈靠在床上看书,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在夜里犹如一只出洞觅食的小老鼠,妈妈起床去刷牙,我甚至能听到她拧开牙膏又放回盥洗杯的声音。

“要不你睡前喝一杯温牛奶试试?”妈妈吐掉嘴里的泡沫小心翼翼地提议。

“试过了,没用。”我试过,凉的、温的、热的牛奶都喝过,早餐奶、果粒奶、加钙奶通通不管用。

妈妈过来我房间看看我,摸摸我的头,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她还教过我数羊法,有天晚上我数够整整500只羊,将它们剪毛、处理、烘干、打包,找了一个货柜车送到工厂,做成羊毛衫,平针桃心领口,袖子上的花我都想好了,四叶草状的,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我该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睡眠是个好东西,要不老天爷怎么给人人都分配一些,时间还不短。我想会不会分到我面前的时候,老天爷的手像饭堂大妈掌勺一样,一不小心抖了一下。

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失眠,一种不失眠,后者真幸福。我属于前者,晚上失眠直接导致我白天萎靡不振,上午第二节课铃声一响就想打瞌睡,哪怕那堂课是班主任的。不得已我带了一大包速溶咖啡去学校喝,开始还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入肚能把要合上的眼皮強行撑开,喝了半个月后,咖啡下去,瞌睡马上到。有句著名的鸡汤文是这么说的:凡是打不死你的,必使你强大。我的经验是:凡是能提高你成绩的书,必使你打瞌睡,巧妙运用物理、数学、生物等课本,我偶尔能睡一个好觉。

从前慢,一天能睡两次觉,睡一次是一次,结结实实,规规矩矩,一挨着枕头我就立刻进入黑甜乡。

十岁那年,一个春意盎然的下午,爸妈在家里大吵一架,砸了花瓶和碗碟,客厅里陶瓷玻璃碎片满地都是,连扫三天,还是爸爸搬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失眠,时断时续,时好时坏,转眼我就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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