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的彼岸
2018-10-31巍知
巍知
睡眠状态遗传,始于基因,衍至记忆,刻骨铭心。
我妈一直入睡困难,晚上睡觉前总是林林总总地看闲书。70年代末,我还是小学生,记得跟我妈一起看《一千零一夜》,然后夜里做梦,跋山涉水铁马冰河。马云的阿里巴巴崛起的时候,我妈已经年迈,无缘网购,而我出国多年一直与淘宝隔山望水。但小时候拥在我妈身边读出来阿里巴巴,依然跌宕起伏铿锵有力。
从小就讨厌午睡,躺在幼儿园的床上捏着被角闭上眼睛不得不努力入睡的苦痛记忆犹新。特别羡慕车船上飞机里随时随地入睡的达人,在我看来5分钟的瞌睡就足以豪言四海为家。
不大识字的时候常蹭我妈枕边的那些小说,却不记得我妈是否辗转反侧长夜难眠。长大了,在自己的房间读自己的书,也不曾在意我妈的床头灯亮到夜里几时几刻。少年气盛,总以为岁月悠长,前行的路上会有许多机会从容地做一个暖心的好女儿,期待有一天搂着鬓发斑白的妈妈,再读《家春秋》的表姐堂妹和林道静们。
我妈偶尔说起自己神经官能症,所以睡眠不佳,轻描淡写,从不苦楚。其实我妈还贫血、胸膜炎、中耳炎以及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不断地吃药、病休、住院,甚至自己打针。虽然是医生,但我妈自己打针的情景始终是我童年最不堪的记忆之一。小时候觉得我妈不同凡响地坚忍,虽然长大后才懂得我妈的每一种病痛都会影响睡眠。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我妈的人生写满了隐忍负重。
我妈一本正经地主张好孩子要勤奋上进诚实朴素,堂兄堂姐表弟表妹们都觉得我妈不威自严,大概只有我和我姐才读得出我妈的和颜悦色,宽厚温暖。不忍心我梨花带雨,我妈帮我写作文,教我方程式解答应用题,给我订《少年文艺》,带我参加绘画班。只是我妈不喜欢鲜艳的暖色以及蕾丝蝴蝶结和七七八八的装饰,所以小时候就特别羡慕别人家孩子的粉红浅蓝和嫩绿。朴素生活矜持做人,我妈的言传身教犹如遗传基因,彻底地复制给了我和我姐。我妈并不练达睿智,甚至说不上随和乐观,但是我妈以自己的方式溺爱我和我姐。而40年后,我竟然帮儿子改作文教他一元方程式给他订阅《少年Jump》。不是巧合,溺爱也遗传。
上了高中,我也开始入睡困难,也渐渐知道小说并不催眠。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爸给了我大半片安定,我还是迟迟睡不着。不过是器量太小,我却怀疑自己遗传了我妈的睡眠状态和神经官能症。即便有着高考的大义名分,我和我姐一直都在乱读闲书,买书、订杂志、熬夜、梦想乌托邦……我妈并不特别追究,絮絮叨叨却总是止步雷池,不会突破女儿们自尊的最后防线。我们家没有权威,我爸不解风情全面放养,我妈拿着严格的棋子布下宽容的棋局,所以我和姐姐的青春期叛逆不过是关在房间闷气读闲书,无视我妈的警告熬夜熬夜再熬夜而已。人到中年,跟我姐开玩笑,我们俩没能充分释放青春期叛逆的能量,以至于我们俩跌跌撞撞地叛逆了大半的人生。
后来我异地读大学,我妈觉得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她不必再杞人忧天,健康和睡眠状态都好转很多,我们笑说我妈终于迎来人生第二春。那时候我和我姐向我妈推荐了很多新版文学系列,可我妈觉得我们的书单里只有《京华烟云》才叫耐看的小说,到了王朔,就只剩下一脸嫌弃了。我读《查泰莱夫人和她的情人》,炫耀《亮出你的舌头或空空荡荡》,我妈也并不干涉,虽然她连《日出》的不伦之爱都不接受。我妈并不理解也不曾试图去理解现代作家构筑和解构的大千世界,然而我妈相信大千世界里自己的女儿绝不会迷失。虽然成长是一种渐行渐远、衍生了另一种意义的隔阂,但是我妈对女儿的宽容和溺爱从未褪色。
90年代初,我和我姐先后出国。弹指20年,我们忙着读书恋爱结婚修整自己的人生轨道,每次回家都不过蜻蜓点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朱子注释远游,言“不惟己之思亲不置,亦恐亲之念我不忘也”。异国他乡沦陷在谋生的焦虑之中,我们诠释的远游大概只有“报喜不报忧”了。
而我媽同样是“报喜不报忧”。永远是身体健康精神愉快家事和兴,而作为医生的自负更让我们无言以对。在我们觉察到我妈有奥茲海默倾向的时候,回答我们是慢性颈椎病及轻度美尼尔,其实那时候我妈已经确诊抑郁症很久了。我妈努力地去心理医院,大量服用中药西药,读书甚至写经,记录每天的心情,尝试了许多缓解抑郁症的方法。赶回去看我妈,本想大动干戈责备我妈隐瞒病情,但是看到我妈黯然消瘦,白发苍苍,因为频繁换药,已经开始出现停药症候群,恶心、头痛、盗汗、失眠、噩梦、嗜睡、眩晕、烦躁、焦虑、失去平衡感、进食困难……欲哭无泪,欲诉无语。
我姐毅然决然放下了在国外的全部生活回到老家陪伴我妈。治疗、日常生活刚刚安稳下来,我妈却发现肾癌。我姐纠结于肾上腺素与抑郁症的关联,不断自责的那段时间,我妈开始迅速失忆,记不住身边的人和事,丧失简单的日常生活能力。身为医生50年,却无法理解自己接受了栓塞介入手术。在病房连续失眠一直要回家,可是回了家,我妈还是惶惑不安地要回家,或许那时候我妈记得的家只有自己儿时的那个家了。
夏天的时候我妈开始出现阅读困难,然后失去了写字能力,秋天就已经无法表述身体状态和心理感受,每天的主诉就是要回家。我姐下载了我妈从前熟识的音乐,给我妈看泛黄的老歌谱。偶尔我妈会唱起一首50年代的老歌,然后羞怯而祥和地微笑。我姐说,搂着我妈的时候觉得我妈好像变成了自己的孩子,无助、清纯而可爱。感念我姐的器量和坚持,让我妈在流连于记忆和忘却的路上温暖如初。
可以想象癌症和抑郁症的双重苦痛,我妈时常焦躁不安无所适从,但是从不迁怒于人从未口出不逊,我妈依然有着我妈的矜持,我妈依然不同凡响地隐忍坚强。
冬天回家,我妈已经不记得我了,只是不断地告诉我爸:“这个护工特别好,你要好好感谢她。”连续72小时失眠,然后长睡48小时,醒来就找自己的拖鞋要回家,我们家已经失去了昼夜黑白的界线。夜深人静,暗淡的灯光下,坐在我妈的床头,看着我妈辗转反侧惶惑焦躁却束手无策。想起小时候跟我妈读书入梦,写不出作文梨花带雨的许多故事,仿佛昨日,悲戚苍凉。曾经豪言,不能驾驭睡眠可以驾驭失眠,无以颠覆睡眠可以颠覆人生。然而此时此刻,甚至无法跟我妈叙旧聊天……
那一年的除夕,一家四人终于团聚。团圆的年夜饭,我妈等了整整23年。但是我妈还是没有等到除夕的钟声,突然陷入呼吸困难,紧急住院。后来我妈挺过了几次垂危,春寒料峭的3月,我妈非常坚决地自己拔掉氧气管,然后陷入昏睡……当我赶到医院,我妈已经沉睡了两天,但是我握住她手的那一瞬间,我妈流下了眼泪……我姐拒绝了ICU,我妈已经等了整整23年,不能让我妈孤独无助地走向另一个世界。我姐一直抱着我妈,告诉我妈我们永远爱你。
不堪回首。如果我们不曾远游,我妈是否会平和地安度晚年?
不敢思量。从失眠到抑郁有多少花开花落,多少隐忍负重,多少难舍难分。
阴阳两隔咫尺天涯。妈,思念可否抵达睡眠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