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2018-10-31周翰藻李岑
周翰藻 李岑
曹魏景芝四年(公元262年)八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洛阳城南门外一个普通的院落,一盏昏暗的孤灯在阵阵秋风中摇曳。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英俊挺拔,风姿潇洒,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眉宇间凝聚着刚强,两个嘴角下垂,透出胸中的傲岸和不屈。
放眼望去,不远处是滔滔的洛水,入秋后,接连的大雨,洛河涨潮, 两三处溃堤,北岸的关林,关羽关云长的坟被浸,大水刚刚退去,为了修葺关林,他和众人忙了整整两天。
“吃饭吧。我为你筛了一壶酒。”夫人为他斟上酒,还切了一盘他最爱吃的腌制犬肉。这是侄儿嵇勉不久前从老家铚城带来的。铚城是一座古老的城镇,秦时置县治,东汉隶属于谯郡(亳州)。公元前二○九年,陈涉、吴广大泽乡揭竿而起,“首战克铚”,第一个打下的县城就是今之淮北市濉溪县临涣镇。
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文帝(曹丕)黄初四年,其祖籍已渺不可考,据王晋的《晋书》所载,嵇族本姓奚,因为避仇祸而远涉,在谯郡铚城定居,铚城西去十里有山一座,名嵇山,嵇康的先人就以“嵇”为姓。魏晋是个看重门阀郡望的朝代,避祸逃难而来,卜地而居,改姓隐名,门第和族望都谈不上了。几经沉浮,到了嵇康的父亲嵇昭,进入了仕途,当过治书御史之类的小官,大约相当于今之侍弄文字的科级小吏。嵇康幼年父母双亡成为孤哀子,由胞兄嵇喜抚养成人。嵇氏兄弟虽说出身寒门细族,却因良好的文化修养和聪慧的资质而名重乡里,嵇喜曾因此而被地方长官举荐为“秀才”。
东汉自光武帝刘秀以降,以家族制度为纽带的庄园经济导致了重门阀、重资历而轻才干的用人制度。朝廷每年都要在各州府郡县选拔一批“贤良方正”的“秀才”“孝廉”之类的人入仕,但是,非名门望族的贫民子弟,要想踏上这条青云之路,那是十分困难的。而得到简拔的多半是有些来头的纨绔子弟。
建安以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握有朝中大权,但对当朝这种重资历、重门阀的用人制度极为反感。一则因为他的家庭出身谈不上显赫,还与宦官有涉;二来打理朝政,收拾河山,急需理顺乾坤的治国干才,靠门阀和郡望解决不了问题。他力主“唯才是举”,起用那些地位低下确有才识,甚至淹没在蓬蒿之中的草根之士,哪怕是被诬指为“不忠”“不孝”者也行。从建安十五年到建安二十二年,七八年间曹操先后三次颁发“求贤令”,邀天下英才投其麾下共襄大业。这一时期的建安七子,稍后的“竹林七贤”如阮瑀、阮籍父子,嵇喜、嵇康兄弟等寒素之士得以脱颖而出。
少年嵇康大部分时光是在洛阳度过的。他的兄长嵇喜博学多才,恪守新法,是朝廷的“干员”,入晋之后,他还出任过扬州刺史,在淮扬一带颇有政声,嵇康两次随哥哥从洛阳出发沿一条纵贯东南西北的通衢大道下扬州。有时候乘船从汴水东下,入涣水,过铚城老宅住上十天半月。
在兄长的言传身教之下,嵇康的个人修养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通经史,善书法,曾在洛阳太学馆研读,以古文写十三经。诗文俱佳,论文尤胜;他还善长音乐,一篇《声无哀乐论》至今仍为方家所注重。嵇康的仪表、风度极为出众。《世说新语》描述他“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不加修饰而龙章风姿,天资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器也。”
广博的学识、深厚的涵养,加上出众的仪表和风度,使出身寒族的嵇康不仅打破了重门第、重门阀的世风,赢得了士林的普遍好评,而且引动了一位皇子的垂青,后来,嵇康居然以一介布衣而得娶这位王子的女儿,魏王曹操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成了皇亲。嵇康与公主相敬如宾,他对魏武帝、文帝父子建功立业,廓清天下的文韬武略,对曹丕曹植兄弟的风流蕴藉抱有一种敬仰和赞赏。这点可以从日后他对待篡位背操的司马氏集团的蔑视和嘲讽,至死不与之合作的刚直态度而得到佐证。
自魏明帝曹叡以后,大权旁落在司马氏之手,从正始元年(公元240年)开始,司马氏集团的篡权斗争愈演愈烈,到了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司马懿父子终于发动了“高平陵之变” ,公开剪除曹魏羽翼。顾命大臣曹爽被杀,曹操的女婿何晏、文臣丁谧、邓飏被灭族,血腥的大屠杀造成了“天下名士减半”,不到二十年,曹氏集团的骨干几乎被斩尽杀绝。
面对险恶的政坛风浪,面对亲朋好友的鲜血,嵇康终于变得清醒起来,这位曹门的乘龙快婿,放弃了对建安集团的缅怀,转向大自然中去寻找人生的慰藉和哲理的安宁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有六七年,嵇康隐居于河内之山阳县(今河南省焦作市附近)长泉水畔,与此同时隐居于此的,还有阮籍、山涛、王戎、向秀、刘伶和阮咸。他们七个人意气相投,时常开怀畅饮,谈笑于竹林之中,被称作”竹林七贤”,七贤皆非平庸之辈,而是有才华、有器识、有声望、有个性的名士。嵇康之外,阮籍系建安七子阮瑀之子,诗人兼通音乐,山涛有将相之才,王戎是望族之后,祖上王祥以孝著称,王祥卧冰取鱼被列入二十四孝,至今流播于世,王戎本人也以清廉闻名,向秀、刘伶的文章都很出色,阮咸是阮籍之侄,精通器乐,京剧中的大阮(一种类似琵琶的乐器)即为阮咸发明。
竹林七贤各有千秋,但有一个共同点,即是对时事的消极,对虚伪的名教和世俗的厌恶,所以他们的隐居地与一般的隐居不同,他们不是沉默,不是逃遁,而是聚于竹林之中谈玄说理,赋诗弹琴,畅饮高谈,旁若无人,以惊世骇俗之举引得世人的注目。
鲁迅先生说过,“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放浪形骸,狂饮当歌,是竹林中人的一大特征.他们弃用酒壶、酒杯,而是用大瓮盛酒,他们围坐狂饮,时常有一群猪闻到酒香也凑上来,名士们不避不恼,竟然与猪同瓮共饮。最出格的要数刘伶。刘伶认为天地宇宙太小,太束缚人,只有喝足了酒才可以神游于六合之外,他常常脫光了衣服裸行于房舍内外,有几次乘着车,带几瓮酒四处游荡,一二家童跟在后头,肩上荷着?头,说是刘伶万一醉死了,就地安埋。
除了饮酒之外,就是服药了。
追求永年的名士都有服药的癖好,服药看似为了升天成仙,其实,潜意识里不过是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所采取的一种消极对抗罢了。竹林七贤中有好几位服药,而嵇叔夜既饮酒又服药,离他们时常聚首的竹林不远处有一处黄河酒垆,环境幽深而酒色上好,嵇康时常邀请好友前去饮酒谈玄,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旦志趣相投,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也一起把酒邀月,一醉方休。
人间的污浊,世事的险恶令士子们厌恶而愤懑,世外的飘逸与潇洒让嵇康更加热衷于追求卓尔不群、文韬世外的气度和心胸。他常常广袖长衫,披头掩面,或徜徉于山林大泽,或长啸于松间石上,一旦意有所适,便流连忘返而不问归路,加上嵇康天生俊彦,仪表堂堂,正如好友山涛山巨源所说“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将崩”。所以游山采药的嵇康偶尔被山中人发现,都以为是神仙下世。嵇康在山阳住了十八九年,这期间他不涉尘世,不问功名,然而他的风度和气质、学识和追求、名气和影响都远播八方,连洛阳、许昌、陈留等通都大邑的士子也广为传颂,倾心折服。
一代枭雄曹操披波斩浪,横扫六合,曾发出“不是孤,抑不知天下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的冲天浩叹,但子孙不肖,不及三世竟然昏庸、怯懦到不堪一击的程度。公元二四○年秋,魏明帝临终前托孤,把八岁的儿子曹芳托付给两位顾命大臣宗兄曹爽、太傅司马懿。但明帝尸骨未寒,两位顾命大臣就大打出手,曹爽哪里是司马懿的对手,曹氏集团溃不成军。五年后,公元二六四年,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实在忍不住坐于龙椅之后发号施令,乃通告海内,自己坐上龙椅,改国号为晋。
在夺取曹氏政权的步步紧逼中,司马氏集团为了收买民心、稳定天下,急猴猴地向在社会舆论和士子当中极有影响的名士们伸出橄榄枝,极尽拉拢之能事;而对于心怀二志,意在反抗的人则毫不手软地镇压,连曹操的女婿、名士何晏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残酷的政治迫害,血腥的镇压使京城洛阳笼罩于恐怖气氛中。
洛阳城西比邻西工,在西工和西門之间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监狱。
公元二六三年八月中秋刚过,嵇康被押进了监狱。牢房分三六九等,那些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犯人,用当今的话说,是刑事犯重犯,被砸上了镣铐,一般犯人则几十个,十几个关在一起。
嵇康是大名鼎鼎的名士,是“政治犯”,加上亲友们上下打点,狱方另眼相看,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
嵇康的获罪入狱,有各种说法。
嵇康在政治上是不赞成司马氏的,但只是“态度”,并没采取什么实际行动。可能采取行动的机会只有一次,这就是《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所谓“毋丘俭反,康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败。”但陈寿的这一记载未必可信。正元二年(公元255年)毋丘俭起兵寿州,事出仓促,远在洛阳的嵇康很难与他联络,嵇康也没有什么实力相呼应。
第二个说法是因为山涛。
司马氏夺权之后,把矛头对准风流名士,文武两手并用,“诱以官禄位”。第一个走出竹林的是山涛。
山涛,字巨源,河内郡怀县人,这位比嵇康年长近二十岁却与嵇康交往亲密的山涛,少年时代就因为有器识、有才干而驰名乡里。正始末年,司马懿与曹爽之间的明争暗斗固然激烈,但毕竟不是一般人所能觉察的。“高平陵事变”前夜,为了麻痹对手,司马懿装老病昏聩,卧床不起。山涛当时在河内郡当一个科局级小官,又远离洛阳,是个“局外人”,但精明的他冷眼旁观,识破了司马氏的机关,为避祸,当即挂冠远去。几天后,爆发了“高平陵事变”,当大清洗的罡风向竹林七贤及一些大小名士猛吹之际,山涛得以身免。
当然,山涛不会甘愿在竹林中寂寞一生。随着曹氏集团的走向覆灭,他做出了新的选择,重新入仕,为日益坐大的司马氏集团效力去了。
山涛的复出,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司马氏集团的欢迎,他顺利地通过地方举荐,到中央官拜吏部侍郎。
山涛以后,王戎也在司马氏的宠臣名士钟会的推荐下进入仕途。
刘伶,还在喝他的酒;阮籍的侄子阮咸和一位鲜卑族女孩谈起了恋爱。
竹林的朋友们风流云散。司马氏集团气焰嚣张,使嵇康陷入了绝望和悲哀,但他是最后一个走出竹林的,他仍在观察在思考。司马氏大讲“以孝治天下”,这个招牌道出了他们的尴尬和短处,作为臣子夺了曹氏的天下,怕别人说他们不忠。他们以礼制众,君臣、上下不能“越礼”,他们的朝廷自然就坐稳了。别人也不能揭他们“不忠”的短处了。
高压之下,人们多数三缄其口,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只有不识时务的嵇康偏偏大唱反调。他的论文思想新锐,出言犀利,刘思勰称之为“以气御文”,是魏晋文章的最高成就者。
更加出格的是,嵇康锋芒所向,不仅仅是司马氏, 他还公开声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
鲁迅先生曾对此做过诠释,“非汤武而薄周孔”,在现时是不要紧的,但在当时却关系非小。汤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辅佐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尧舜,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嵇康可以非薄汤武,那么司马氏篡位还能上得了台面吗?这就埋下了最高当局记恨嵇康的一颗定时炸弹。也是嵇康被捕被杀的原因。
司马昭作为一个政治家,还是有些雅量的。他对阮籍、嵇康的不守礼法的言行一直比较容忍。司马昭心里明白,如果与曹氏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大名士嵇康能倒向自己这一边,那在政治上、舆论上,将是极其重大的收获。好朋友山涛两次向司马氏举荐嵇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可是生性耿介的嵇康不识抬举,断然拒绝了。这时奸诈阴险的钟会建议杀掉嵇康,司马昭没听他的,说是再看看。
说到这位钟会,还是要费些笔墨的。钟会,也是当时一位大名士,他父亲钟繇是中国书坛上第一位楷书大家,深受魏文帝曹丕重视,官至魏国太傅。钟会本人也很有才学,崇老庄、擅谈玄,其谈玄专著《四本论》轰动一时。但是,这个人又是猎取功名利禄的行家里手,受到司马昭的重视,他想方设法、甚至不择手段地为司马氏拉拢罗致各方名士。钟会毕竟是个做学问的人,他也很想结识并就教于嵇康,但又有些怕嵇康。有一次钟会刚写完了《四本论》,想请嵇康赐教,他到了嵇康家,逡巡再三,不敢叩门,只得把书稿从窗口扔进去。
这时的嵇康过着“中隐隐于市”的日子,在洛阳城里开了一家铁匠铺。嵇康喜欢打铁,据说手艺很不错。他给别人锻炼工具,从不收钱,但若酬以酒肴,则来者不拒,留下来一齐痛饮一场。钟会约了一帮人来访,正赶上嵇康在大树荫下打铁,好友向秀满头大汗地拉着风箱。钟会等一帮衣冠人物,知名人士近前鞠躬致意,嵇康则置若罔闻,舞动铁锤,一言未发。直到一行人无趣而又无奈的离去时,嵇康才开金口。他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得也很玄妙:“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问得玄,答得也玄,但言语也透着玄机:嵇康的倨傲、敌意;钟会的恼怒和杀机。
对投靠了司马氏的老朋友山涛,嵇康也是毫不客气。
景芝元年(公元261年),山涛由吏部侍郎升迁为散骑常侍,成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司马昭要山涛推荐一人接替他的原职,山涛推荐了嵇康。嵇康一反平素“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言”的态度,写了长达一千五百字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对钟会,嵇康只讲了两句话,十个字,因为他内心鄙薄钟会,但是对于平生老友山涛,他写了洋洋一千五百字,这在汉魏时代的书信中是最长的之一。
他在信中拒绝了山涛的推荐,并对知己老友竟然不知他这位老友之心表示极大的遗憾,他说,自己对于做官,有“七不堪”“二甚不可”,再加上个人时常非议汤武、菲薄周公,不重礼教,口出狂言,为世人所不容。你爱当官就当好了,怎么能拉着我去蹚这浑水呢?这不是如庄子说的那样,拿死老鼠肉去喂凤鸾一类的珍禽吗?
这封绝交书写得潇洒而又张狂,是愤世嫉俗的宣泄,是痛快淋漓的嬉笑怒骂,这封信有如一纸檄文,把对丑恶的司马氏集团以及肮脏的社会现实的憎恶态度表现到了极致。
有人说,是这封信导致了嵇康的死亡,实则不然。事实上,嵇康把山涛挖苦讽刺到了极点,但山涛没有动怒,也没有同嵇康绝交,他心里明白,自己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人生道路,而愤世嫉俗的嵇康选择了与现实不妥协与司马氏集团绝交的道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啊。
如何处置嵇康,司马昭拿不定主意。不久,时机出现了,嵇康有个好朋友呂安,其妻被兄长吕巽奸淫,之后被吕巽诬为“不孝”,于是被押解入狱。嵇康仗义执言,为吕安辩诬,并写信给和自己颇有交情的吕巽,宣称断绝一切关系。于是嵇康被标榜孝道的当权者扣上了“与不孝人结党”“意在不轨”的大帽子,投入了监狱。
当朝大名士,一代风流嵇康被羁入狱掀起了轩然大波,三千名太学生上书请愿,一大批名士走进监狱,甘愿和嵇康一同坐大牢。面对沸腾的民怨,司马昭在庙堂之上开会讨论对策。钟会大逞辩才,侃侃而谈:“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私下里,又对司马昭进谗言:“嵇康,卧龙也,当以嵇康为虑,不可起。”此时,又有一股歪风吹到司马昭耳边,说是嵇康“曾欲助毋丘俭”这当然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毕竟是曾欲,只是一种想法,如何寻得实证?但在皇权专政年代,不要说是“以言定罪”,连你脑袋瓜子想什么,也可以定死罪。
历史上,使阴招,下狠手,把知识分子往死里整的人,多半也是“知识分子”。钟会投靠司马昭,甘做鹰犬,但这鹰犬因为有文化,通权谋,干起坏事来,比他的主子更阴险,更恶毒。
大牢里阴森可怕,空气中散发着血腥味。他这间监舍有一盏灯,向秀送来了一瓮酒,一卷纸。喝了一碗酒,有些亢奋,理了理思绪,他很想写点儿什么。
他想起了胞兄嵇喜,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还在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是哥嫂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夜里,哥哥搂着他,教他背诗,在他的肚皮上教他写字,嫂嫂把家里好吃的东西留下来给他吃,哥哥带着他涉汴水、泗水去扬州,路上好吃的、好玩的,哥哥给买;好看的,哥让他看个够,给他讲个透。哥哥是个守礼法讲信义的名士,对弟弟的一些做派看不惯。有一次,一个竹林朋友去访他,他外出不在舍间,哥哥热情地把这个朋友留下来品茶谈话。没想到这位老兄同哥哥的交谈中透出了不屑之意,临走时,还在嵇喜的门楣上画了一只“凡鸟”,意思是讥讽嵇喜是个“凡夫俗子”。还有一次,阮籍家里办丧事,嵇喜备下奠仪前去吊唁,阮籍竟然翻着白眼不理他。嵇康和哥哥同去,却被当作贵客,摆下酒肉吃喝起来。按当时当地的礼俗,丧事中不允许喝酒吃肉。《世说新语》中记述的这些事,恶化了兄弟间的关系,嵇康在不少诗文信函中流露出失欢于亲爱的兄长后万分沉痛的心情,流出了悔恨的泪水。
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室儿女。他正当三十八岁的盛年,想到了小他三岁的长乐亭主携带着一双儿女,守着一个贫寒的家。女儿年方十五岁,儿子嵇绍不到十岁。古代,人们十分重视,儿子要敬重、甚至要效仿父亲的言行,倘若儿子做不到这些,就会被称作“不肖子孙”。傲岸不羁,轻视礼教的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甚至连自己最亲爱最敬重的哥哥都得罪了。嵇康此时此地,对于自己的追求与奋斗产生出极大的失望和厌倦。怀抱利器却无用武之地,潜心庄老,隐居半生却逃脱不了政治和权力的追杀,攻求玄学,高韬世外却改不掉愤世刚肠。他看到了自己的失败,但又不甘于失败,甚至还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他绝不愿意让心爱的儿子走这条坎坷痛苦又看不到尽头的歧路。
嵇康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痛定思痛,他铺开了素纸,写下了留给儿女的《家诫》。
这个《家诫》共有几十条。他教导儿子处世要小心,切不可傲慢。连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叮嘱再三。他对儿子说,做官人家的家里不可常去,更不能在那儿住宿,长官送客出来时,你不可落在后头,因为万一将来惩办坏人时,你逃不脱暗中告密的嫌疑。别人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时,你赶快走开,免得人家担心你听到秘密;饮宴时要是有人发生口角,互相争吵,你要尽快走开,实在走不开最好佯装喝醉,如果有人说请你喝酒,即使你不愿意喝,也不能生硬地推掉,有人议论别人的时候,你不要参言。
千百年来,不少人对《家诫》颇多微词。潇洒一世、领袖群伦的大名士嵇康怎么变成这样一个絮絮叨叨谨小慎微的庸人了呢?
殊不知,这是嵇康面对死亡时为儿子指出的一条充斥着屈辱、布满了荆棘的人生路,它从另一个维度透露出皇权专制时代士人阶层的痛苦和无奈。想保持一点儿独立人格,想呼吸一点儿自由的空气,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中国知识分子一路走来是多么的艰难啊!
漫漫长夜中,嵇康时常梦中回到山阳的竹林,回到和文友们开怀畅饮美好时光,回到原籍铚城。那座小城,熙熙攘攘,路边的小店铺有各色小吃出售,城边,一条清清的涣水绕过,他在那儿游过泳,钓过鱼。最后一次回铚城,曾想在那儿开一间铁匠铺,那儿还有一家狗肉馆子,据说是沛郡敬安集樊哙的家门子侄张罗经营的。打开鼎锅,熟透了的犬肉散发出扑鼻的香味,那可是他嵇康最爱吃的。什么时候,洛阳也能开一家犬肉馆啊,他甚至想最好能有人明天就送一盆五香犬肉到牢房里。
他没想到司马氏会要他的命。他在狱中写下的《幽愤诗》《述志诗》还流露出些许的乐观,他幻想着自己出狱后从此远离浊世,寄情山林,“采薇岗阿,散发岩峒,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司马昭耳闻后,曾有些踌躇,但钟会进一步进谗言,司马氏轻信了,匆匆下令诛杀嵇康,实在是失之于草率。所以,很快他就后悔了。
那是曹魏景芝四年八月甲辰日。
劊子手押解嵇康来到洛阳东市的刑场,看日头,离行刑还有些时光,便向前来诀别的亲友要过自己平日里须臾不离的五弦琴,取一个最优雅、最潇洒的姿态,凝神聚气地操起琴来。他所弹奏的是表现战国义士聂政刺杀秦王嬴政(未遂)的古曲《广陵散》。时而舒缓,时而激越,时而如万顷松涛,时而如暗夜惊雷。琴声随秋风远播,但见洛水卷起了波涛,西风如泣如诉,白日失去了光泽,行云停止了流动。
一曲终了,行刑的时刻到了,嵇康感慨自语:“表孝尼几次求我教他弹奏此曲,我未曾允。从今以后,大概世上人难以听到这曲《广陵散》了。”言罢,向着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从容走去。
嵇康死后十八年,他的儿子嵇绍经山巨源的举荐入仕。山涛并未同叔夜绝交,他没有辜负亡友的嘱咐,悉心哺育培养亡友之子。嵇绍成为晋王室的名臣,晋惠帝兵败被困时他以身殉职。
无疑,在中国历史上,嵇康属于最有魅力的人物之列,“竹林七贤”中,论年龄,山涛、阮籍最长;论思想,阮籍的批判意识更强,文章也更具锋芒,论玄学思想,向秀不在他之下;论文采,阮籍更优, 钟嵘的《诗品》评嵇康为中品,阮籍为上品;论荒诞,刘伶的放肆,阮籍、阮咸叔侄与群豕共饮,更令人不可思议;论官位,以山涛最高;论财富,首推王戎。然而这七个人的“小集团”却以嵇康为中心,“竹林七贤”的聚会即在嵇康的山阳寓所。嵇康打铁,向秀为之拉风箱吹燃,嵇康与山涛绝交,山涛始终如一地盛赞他。嵇康临刑前,三千名太学生上书司马昭,请求赦免嵇康,甘拜嵇康为师,甚至有“豪俊皆愿随康入狱”之说。(刘义庆《世说新语》注,引自《晋书》)嵇康以难以抗拒的人格魅力,吸引着为数众多的人为之折服,为之倾倒。
嵇康追求一种自由自在、闲适愉悦的与自然相亲近的人生,这种人生不受世俗和礼法的约束,但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要有一定的物质生活保障,要有殷殷的亲情相慰藉,嵇康幻想着把庄周回归自然的精神追求引入一种真实的人生境界。当然,这只能是幻想,不等于真实。他不可避免地受到政局和社会思潮的影响,受到政治和权力的牵制。
建安之后,中原的社会思潮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方面是统治者极力要求恢复汉代“唯我独尊”的皇权统治和集权思想,另一方面是民主的诉求,通过“玄学”“清议”逐渐形成风气和传统。秦始皇焚书坑儒导致了政权的覆灭,这不能不引起统治者的借鉴,贾谊的《过秦论》广泛传播。在野的名士,不合作的隐者在政治上、民意上取得了一点儿有利的地位,他们一方面蓄养一些声望,一方面表现出与当权者的不合作,甚至是抗争,这也成为中国封建社会里一种半合法的斗争方式。司马氏集团要取消这种斗争方式,强迫士人出山就范,嵇康硬是不肯,最终被杀于洛阳东市。
嵇康的悲剧,纠结着士人与政权关系中种种复杂的因素,他的强烈的反名教的言行代表着当时一些争自由的民主意识和情绪倾向。嵇康并不是因为反对司马昭的实际行动而被杀,但司马昭之杀嵇康,却实实在在地包含打击名士们的对立倾向和警告曹魏集团的明显目的。他想借嵇康的生命弹压知识分子的反抗意识。虽说一时得逞,正始年间文坛也低迷了一阵子,但正如熄灭了的秦火引发了六国士子的强力反弹那样,嵇康的死唤起了更多士人的思考,他的反传统的批判精神,高蹈世外却刚肠不改,傲视世俗却又洁身自好的品格,风流倜傥却又才识绝伦的名士风采,一代又一代地在神州大地扎根传扬。
在山阳竹林,在洛阳旧都,在临涣铚城,人们常去游览和凭吊。时光流逝了一千七百多年,铚城的故城城墙还清晰可见,当年,涣水从丛林、沃野中流过,如今大片的森林,沼泽都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厂房村舍和万顷良田;蜿蜒的涣水曾经倒映过嵇康垂钓的身影;传说中嵇康在那儿打铁的大柳树早已化为尘埃;嵇氏家族借以命名姓氏的嵇山经过岁月的剥蚀和开挖,只剩下斑驳的岩石和山基。但是,这儿的人民一代接一代地述说着、传颂着嵇康的嘉言和事功。一九八○年代,江苏丹阳发掘北齐时代的古墓时,发现了“竹林七贤”的墓砖画。嵇康居中,他席地而坐在竹林深处,手操五弦琴,目视归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令观者神往不已。
当年,在洛阳东市刑场上,嵇康用血泪和灵魂弹奏的一曲千古绝唱《广陵散》,曾经使无数生不逢时含冤负屈的志士仁人做永恒的追想。此曲以它空前的感染力,穿越层层竹林,茫茫松涛,巍巍群山,滔滔江河,伴着日月星辰,蓝天白云,跟随着士子名流去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
周翰藻:文史工作者,编审。
李 岑:文史工作者,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