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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没有爱情

2018-10-31覃太祥

阳光 2018年11期
关键词:姨父二姨铁锤

那个冬日,太阳一定是怕寒冷躲起来了,只有呼呼的风摇曳着山崖上的树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是在给铁锤击在钢钎上发出的声音伴奏。白岩下有很多人在忙碌着,他们是在修公路。几个月前,大川矿务局一行人进响水洞测量了一阵子,后来就传出了要在响水洞开发一个平井煤矿。开煤矿首先得修路,这个任务自然落在了响水洞所属的生产队,条件是,煤矿建成后,全队所有的青年男女,将成为矿上的工人。

寒冷让我二姨肖玉梅的手抓不住铁锤,一连有三把飞落到山崖下的黑龙潭中。每飞落一把铁锤,二姨肖玉梅都会发出一声惊呼:啊!大锤飞了!

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冬日,五六岁的我,随母亲到修路工地上玩,顺便捡一点柴火,就那样懵懂而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冬日所发生的故事。整个过程平平淡淡,在别人眼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后来成了我二姨父的覃志远去黑龙潭中捞大锤,便像一个普通的人地去冰冷的黑龙潭里洗了一次澡。可事隔五十年后,那故事却清晰如昨地留在我记忆里。一个小孩子能记住的,对现在成了作家的我来说,一定会有什么特别。有什么特别呢?我又说不上来。

那个冬日,我的二姨肖玉梅和煤矿子弟学校的覃志远老师,就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如果不说故事潜伏的什么秘密,单说那故事发生的机缘也是有趣的事。二姨肖玉梅的第三把大铁锤飞落山崖下的黑龙潭时,覃志远正从深潭的对岸路过。学生放寒假了,老师们今天离校,覃志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大铁锤落进黑龙潭里,知道是修公路炸岩石打炮眼的人失手了。他停了下来,看着大铁锤拖着长长的木把,掉进水里时冲起的浪花回落水面形成的波涛,呈圆形向四周散开,与响水洞的水流进黑龙潭冲起的波浪汇合后,才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山崖。崖上长满灌木,枝上缠着藤蔓,只听见铁器碰击石头的叮当声,看不到劳动者的身影。

覃志远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可没走多远,又折身回去,下到潭边,他四下看了看,见没有行人,就迅速脱掉衣裤,一丝不挂地跳进了潭中,潭水清澈,寒气袭人。他还没潜到底,就看到六把大铁锤散落在潭底,他用一只拿着两把后,另一只手快速划动潜出水面,往复三次才把潭中的铁锤全部捞上来。他挑着六把大锤来到二姨肖玉梅面前时,一双双眼睛都惊奇地看着他。良久才有人问:年轻人!你下黑龙潭把大锤捞上来了?

覃志远点点头,眼睛却盯着二姨肖玉梅冻得红红的手。二姨肖玉梅当时忘了挥锤打炮眼,一双眼睛盯着覃志远的脸。此时覃志远英俊的脸是红扑扑的,汗水在寒风中正往下滴。二姨肖玉梅在心里算了一下,一把大锤二十斤,六把就是一百二十斤呢。她不担心眼前这个青年累着,但担心汗水在覃志远脸上结冰,好想摸出手绢帮他擦去汗水。她不自主地把左手伸进衣袋里,揉搓着手绢,就是没勇气拿出来。覃志远取下手套抛向肖玉梅,转身走了。

几个老人望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直到身体被山包挡住后,肖玉梅的母亲才说:这个娃儿啊!百里难挑其一!

一年前,也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我随外公去赶场,路过新榨坊时,听见我本家大爷爷喊我外公:嘿!亲家!外公停下四下张望,才发现大爷爷的头从猪圈的一个小窗口伸了出来,外公粗声大气的问:么子事!你个吝啬鬼难道会喊我和你孙子赶场回来在你家吃饭不成?大爷爷笑着说:我孙子可以来吃,就是不请你吃!亲家!我家母狗下崽了,你要不要一个?

外公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下一个记忆片段就是我和外公在大爷爷家吃了中饭后,我就抱着小花狗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折射在地上,长长的,我心想,要是自己真有那么高该多好哇。身后,隔了一段距离,跟着外公,我觉得他仿佛是怕踩到了我的影子,所以隔得遠远的。

一年之后,小花狗就变成大花狗了。它能听懂全家人的话,有时话也不用说就能领会我们的意思。想让它逗个趣儿时,只要双手平伸往上抬,它就直立起来站在逗它的人面前,如果再把手在它面前画一个圈,它就乖巧地就地打一个滚儿。当听到大门有人打招呼,只要说一声:去看看是谁来了?它就飞奔出去,如果是熟悉的人,就摇头摆尾地把客人领进屋,如果是它不认识的陌生人,就汪汪地叫起来,直到主人出去了,才不声不响地回到屋内,尽着看门守家的职责。

有一天,一家人正围着火塘上一张长条桌吃晚饭,它便进来了,在我们之间钻来钻去。外婆说:去看看谁来了!它立马竖起耳朵,蹿了出去。

忽然,大门外传来它响亮的叫声。

哎呀,还真是有人来了!外公放下饭碗,赶紧往外走……

外公是个高个子,腿特别长,好像双脚一迈,就到了门口。来的人是高老婆婆,正面对叫个不停的大花狗无可奈何。外公把大花狗骂住后,就领着老婆婆进了屋。外婆一边让座,一边喊二姨去拿碗筷,老婆婆说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接过二姨递去的饭碗,就吃了起来。高老婆婆的前夫是煤矿采掘队队长,在一次抢险中不幸去世。她改嫁到了响水洞。饭后,外婆让二姨去灶屋洗碗,她和高老婆婆说着悄悄话。我依稀记得高老婆婆说:煤矿子弟学校的小覃老师看上你家老二了,托我来说媒!娃儿师范毕业,个子高长高大的,模样也是百里挑一,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广播里经常播他写的文章呢!父亲年前在煤矿找富业被什么气捂死了,矿上赔了一笔钱,母亲还年轻,是生产队的二级劳力,只比强壮的男劳力低一分。娃儿是老师,每月挣三十多块钱的工资,他不抽烟不喝酒,全都交给了母亲,你看,这么好的娃儿,也只有你家老二才配得上。

外婆说:娃儿是个好娃儿,我晓得,等我问过梅子后回话吧!

没过几天,小姨去上学时,二姨递给她一双灯草尼布鞋说:你不是说你们小覃老师脚拇指就要露出来了吗?把这双鞋给他吧!

小姨高兴地说:你不会是看上小覃老师了吧?如果是他当我二姐夫,我会高兴得要不得。

二姨便打了小姨一下:再乱说我打死你!

小姨便笑着跑了。

一天傍晚,生产队收工后,外公一家刚进门,大花狗就摇头摆尾欢蹦乱跳地领着一个陌生男人进了屋。他就是覃志远。二姨一见覃志远,原本白净俊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脸上突然绽开出两朵桃花,低下头快速进了灶屋。

时值暑天,房中闷热,外公就把椅子拿到门外请客人坐。客人见到我后,就转身进屋,从他带来的挎包里抓出一把糖说:来!叔叔给你带的糖。

我接过糖后,就听外公说:别吃独食,给小姨送点儿去!

我就来到灶屋,听见外婆说:梅子,他们说好狗不咬女婿汉,我以前不信,现在终于见识到了,大花狗对不认识的人叫得多厉害,今天志远第一次进门,它却不声不响地就把人领进屋了!

二姨娇羞地说:个死花狗,以后如果还带陌生人进屋,看我不打死它!

外公和客人就着油灯拉家常,我只记得外公和客人在说话。我的眼睛像个无声的录像机,默默地录着影像,但没记录他们说了些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二姨小姨经常呼朋引伴地和同龄的女孩子们出出入入。那时候,生产队家家户户的墙上挂的都是那几幅彩印的画,公社和大队的大喇叭里反复放着的也只有那几首歌曲。人们听到上工的号子集合下地,傍晚的时候三五成群地返回各自的家。大姑娘们已经习惯性地不和小伙子们说话了,她们喜欢和女伴们扎堆儿,穿着款式相同的衣裳,留着差不多长短的辫子,稍远一点儿,让人分不出谁是谁。

我父亲是个医生,在州城的大医院工作。我们全家转户口时才知道,他还是医专的老师,是到外公家所在的生产队接受劳动改造时与母亲认识结婚的。母亲高中毕业,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原本是要提到公社当团委书记的,因为坚持要嫁给父亲,就被取消了提干,最后连大队团支部书记也被撤了。

在我六岁多时,母亲又生了妹妹,从此我就跟二姨和小姨们睡了。每天晚上,都有几个“姨”来二姨的床上睡,有时,二姨也带我去别的“姨”家睡。

二姨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骨干。我记得二姨经常带我去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室玩。二姨他们排练时,我就坐在扬琴边看。记得他们腰上系条长长的绸子,随着扬琴的敲打扭了起来。二姨把长辫子往后一甩,可总有一条跑到前边来。扭着扭着,不知谁的动作错了,大家哈哈一笑,说:错了!错了!重来,重来。

在排练室我经常看到在黑龙潭捞大锤、后来还给我糖吃的覃志远叔叔,姨们让我管他叫二姨。我指着二姨说:她才是我二姨!

姨们都笑起来,有个姨说:正是因为她是你二姨,所以你也要管他喊二姨,一个是男二姨,一个是女二姨。在回家的路上,我问二姨:管那个叔叔是喊二姨吗?二姨嗯了一声。

后来才知道,二姨已经和覃志远订婚了,尽管还没结婚,按我们这里的乡俗,我应该给他喊二姨父。

有天晚上排练完节目后,二姨父随我和二姨来到外公家,二姨走前,二姨父背着我走后,一路上,我几乎没有听到他们两个交谈。在月光下,只能看见二姨的两条长辫子随着修长纤巧的身姿摇曳。

这晚,二姨父睡在了外公家的客房里,第二天一早,外婆让我陪二姨走人户。外婆说:本来是你小姨和舅舅陪二姨走人户的,但他们要上学,只好便宜你了。记住别乱跑,要一直和二姨在一起,不能离开半步。

临出门时,见外公在给大门上挂艾草和菖蒲,我才知道今天是大端午节,二姨父是专门来接二姨去他家过节的。

路上,二姨父背着我走前,二姨在后,相距六七米,亦如昨晚一样,我记忆中没有他们交谈。走了不多久,前面就被泥溪河挡住了,正是雨季,河水较深,二姨父把我背过河后说:站着别动,我去接你二姨!

二姨父走到二姨身边,便伸手去搀扶二姨,二姨惊呼:别碰我!身体也向旁边蹿开了几步。

二姨父便去折了一根柳枝,让二姨拄着过河,他走在下方,以便二姨被水冲倒后施救。

二姨和小姨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台面下有两个抽箱,二姨锁着一个,小姨锁着一个。那是二姨和小姨的秘密世界,是我无法窥视的。抽箱里放些梳子、小镜子、擦脸油之类的东西。有一次,二姨把锁钥给我,让我去抽箱里帮她拿鞋样,一进房门,就见梳妆台上有一封信,我便掏出信来看。那时,我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哦,那信是二姨父写来的,好多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二姨父约她去矿上的电影院看电影。但这封信辗转到二姨手里时,已经过了约定的日子。这封信,是大队会计今天才送来的,抽箱里面,还有厚厚一叠信封相同的信,但我没看。

我把鞋样递给二姨时说:可惜!二姨父约你看电影的时间过了。

就是没过我也不会去!二姨说。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么多做么子?

我把眼光投向母亲和外婆,她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当外婆煮饭、母亲去洗小妹的尿布时,二姨才说:下次再不让你进我的房间了!

我说:为什么?

谁让你把看到的讲给大家听!

我当时搞不明白的事,现在当然明白了,那个年代,爱情的秘密太敏感太尖锐,只能好好地把它藏起来,不能公布于众,也不能与人分享,没想到二姨这个秘密,被我这个完全懵懂不解的人,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出卖了。

近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时代的爱情,是不需要在行动、语言中和信里提及的。虽然相处时和信中从来不说一个爱字,感情却那么真挚,那么忠贞,直到二姨父大学进修毕业后,俩人都结婚了,小姨也到县城读高中了,我成了姨们房间的主人后,才读到了二姨父写给二姨的信,在二姨父最后一封信里才出现了一句:每次接你去我家过节,好想大水把你冲倒,以便我借机把你的手拉住,更希望搂着你或背着你过河……

亦如二姨父来接二姨到他家过节时要取得外公外婆同意,并有小姨、小舅或我陪同前往一样,俩人相约看电影,也要必须取得外公外婆的同意,也必须有我们三個人中一人陪同前往。

又是一个冬日的早晨,二姨到我的卧室里来了,我还在被窝里呢。二姨说:快点儿,要不就晚了。我问:做么子事晚了?二姨说:忘了?你外婆让你陪我去看电影。一听看电影,我赶紧穿上棉袄棉裤。二姨说:小心点儿,你这动静,会让你妹妹警觉到的。

现在,不管去干什么,她也一定是要跟着了。我便轻手轻脚地穿衣服,随后偷偷地溜了。

去看电影,应该是前几天就约好的事,到了当天,我居然给忘记了,所以二姨只好来催。去看电影的,可不光二姨我们俩,还有二姨父。我坐中间,他俩坐在我旁边。二姨父很帅,国字脸,浓眉大眼,穿着黄色军大衣,和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一个样儿。在座位上等待开场的时候,忽然看到外公抱着我妹妹找来了。一定是妹妹不依不饶,就一路追来了。

外公放下妹妹走了。当时不觉得啥,不就是看电影吗?跟谁看不是看呀,而且还有好吃的零食。现在想起来,却要笑死了。这也叫约会吗?可外婆为什么要我和小姨或小舅陪二姨?二姨又干嘛同意带上我们呢?不带我们,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吗?

多少年后,二姨和二姨父结婚生子了。那次大锤事件,二人相互爱在心里了。二姨爱上了二姨父的人品,二姨父爱上了二姨的美丽和勤劳。

二姨没看走眼,二姨父后来又考上了教师进修学院,对还在煤矿后勤处当普通女工的未婚妻不离不弃,二姨父教师进修学院毕业后,本来是要留校任职的,但他坚持要回到二姨身边工作,在矿工子弟学校执教一生,职称为中教特级教师!

二姨父也没看走眼,二姨凭着自己的努力,由铁姑娘队队长第一个被招进煤矿,随后提为矿团委书记,一直升任到矿务局党委副书记。

我的大脑记录着二姨和二姨父的恋爱过程,我自己又经历了八十年代中期的恋爱方式,现在正看着儿女辈上演着时新的爱情故事。回想起五六十年代那些平淡无奇、循规蹈矩、甚至僵化压抑的恋爱模式,却隐藏着那样深深的忠贞不二的爱情。那些避开了众人耳目让秘密暗自发酵的小隐忍,那些瞒天过海扮作心如止水的小智慧,那让日复一日的日子有着无限期待的小美好。

那个时代,看似没有爱情,青年男女却把爱藏匿于无声之处。

我還记得那个夜晚,当我家的大花狗领着陌生的覃志远进屋的时候,二姨肖玉梅以怎样的慌乱整理了自己长长的辫子。心潮起伏,面如桃花,不动声色地钻进灶屋,把一份深深的爱,真真切切地倾注进她手中忙着的活计中……

覃太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近三百篇,出版小说集《生活像流水》上下卷,散文集五部;长篇小说《船头寨》获恩施州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长江丛刊》年度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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