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必须冲在最前面
2018-10-30牛耕
牛耕
放眼全球,华为都是一家罕见的公司。它的生存焦虑、妥协战术和技术渴望,都深深打着创始人任正非的烙印。任正非曾说,自己是逆熵而行,强行阻止公司滑落到自然状态
如果没有任正非,华为将会怎样?
至少一个公认的答案是,没有任正非,不会有今天的华为。
2017年,华为全年销售额超过6000亿元,全球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人间接用到华为的产品。与体量极不相称的是,这头巨兽仍在全力奔跑:研发投入近900亿元,居全球第六。当中国手机厂商还沉浸在产品组装、贸工技路线时,华为已奋不顾身跳进芯片研发的黑洞。
直到中兴落难,海思芯片是国内高通替代品之一。许多人才第一次窥见任正非的远见。
放眼全球,华为都是一家罕见的公司。它的生存焦虑、妥协战术和技术渴望,都深深打着创始人任正非的烙印。任正非曾说,自己是逆熵而行,强行阻止公司滑落到自然状态。
借高利贷给工程师发工资
任正非有两个远见:广积粮,吸取工程师红利、妥协求和,不跟友商拼命。如今这两点智慧仍系于他一人,未被企业制度吸收。
根据年报,2017年华为销售收入6036亿元,其中研发占比14.9%,比净利润还多一倍,居全球第六。这种高研发投入已持续十余年。十年来,华为累计研发费用3940亿元,获专利74000余件,其中不乏芯片这样的烧钱黑洞。
可以说,华为正不惜代价,把收入转化成技术积累。巨额研发投入意义何在?2012年,在华为内部的《实验室会谈纪要》里,就有工程师质疑:芯片前期投入大,又没有短期回报,真的值吗?
任正非这样解释:华为处在一个相对较好的时期,跟别人比还算活得滋润。因此要加大技术投入,把优势耗散掉,变成新的优势。整个社会都在衰退,对未来的投资不能手软。
任正非所言非虚。中国还未走出工程师红利,尚能以低成本从事研发。根据瑞银中国的报告,中国每年大学理工科的毕业生数量超过300万人,是美国的5倍,研发人员平均薪资却只有美国的1/8。因此,在中国投入研发是一件很划算的事。
踩中工程师红利,正是华为历史上最大的幸运。这家公司1987年成立时,没钱没技术,只能代理低端的HAX交换机,去抢占农村市场。但在1990年,华为开发出BH03交换机,次年开发出HJD48交换机。凭借这两款产品,华为的年销售额在1992年超过1亿元。“华为活下来了”,任正非开会时泪流满面。
当时一穷二白的华为,凭什么能请到研发人员?理工科毕业生就是答案。开发BH03交换机的郑宝用,是华中理工大学的天才毕业生。开发局用程控电话交换机的李一男,也来自华中理工大学少年班。后来他们成了任正非的左膀右臂。如果放在今天,华为将不得不跟高薪外企争抢工程师,毫无技术翻身的机会。
多年来,华为已形成一套最大化利用工程师的体系。它慷慨授予高工资、高分红,换来工程师自愿加班拼命。每个工程师的职责细分,力图流程化,随时可以替代。在研发芯片时,华为让数千工程师从复杂大电路做起,逐渐转入微电路化,最终有了上万个芯片工程师储备。可以说,华为的一整套技术研发流水线,正以工程师驱动并自给自足。
有一个细节,可以看出任正非的高瞻远瞩。1993年,华为自研业务启动不久,任正非开始借高利贷给工程师发工资。1999年,任正非去北京研究所视察,问所长刘平:你们怎么才这么一点人呀,不是叫你多招吗?刘平解释说,害怕人多了没事干。任正非生气了:叫你招你就招,没事做,招人来洗沙子也可以。
除了善用工程师红利,妥协求和的竞争策略也是任正非的智慧之一。
2002年,华为杀进美国市场进攻思科,在产品功能上极力模仿。2003年,思科起诉华为侵犯知识产权。华为向媒体展示自己的知识产权,并透露与思科的谈判细节。人们逐渐认为,思科是在阻碍竞争,它维护多年的“不垄断”形象摇摇欲坠。
胜利天平逆转之际,华为并未乘胜追击,而是主动放弃了美国市场,与思科签订和解协议。对其他友商,华为也有时制定偏高售价,给友商留下存活空间。在《華为基本法》的第一条,任正非写道:永远不涉及信息服务,不与运营商争利。
任正非这样解释:如果在市场上到处树敌,会被群起而攻之。我们宁愿放弃一些市场,也要与友商合作。要主动示弱,以土地换和平。
多年后,任正非形容这些战略“只有将军做得出”。他形容自己是指挥着几十万人对城墙口冲锋,用每年1000亿元的弹药饱和攻击。这是他的长远大计:用知识产权建立“核保护伞”,让华为在相对友好的国际竞争中长大。
然而,这却不是商业公司通常的策略。任正非表示,自己是在有意对抗“熵增”,逆自发性而行事。换言之,如果换了其他领导人,做出的决定可能恰恰相反。
在华为内部,有人这样形容任正非:一人下令,万人执行。多年来,任正非依靠权威,长远大计都未受到挑战。但换了继任者,还会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吗?
任正非有三篇文章,被称为横贯自己的一生:《我的父亲母亲》回忆自己的成长,《一江春水向东流》回忆创办华为的艰辛,以及《华为的冬天》。在《一江春水向东流》中,任正非说过:他在华为时,尚可服众统领诸侯。“今天的接班人们,却个个都是人中精英,还会像我这么‘愚钝吗?”而《华为的冬天》是一篇在IT业界流传很广的文章,被很多企业大佬推荐。
任正非必须冲在最前面
任正非在生存焦虑中长大,也把这种焦虑带进华为。必须时刻拼命,是他留给华为的烙印。
任正非说,自己小时候家里穷,没东西吃,每餐都要严格配额。但高考前,母亲每天都塞给他一个小玉米饼,让他吃饱了安心复习。没了这块玉米饼,任正非也许会去养猪。
他对父母充满感激,然而创办华为之后,并没有时间来陪家人。1995年,父亲在街边买了一包软饮料,喝后腹泻不止,很快去世。2000年,母亲买菜回家路上被车撞成重伤,而任正非正在伊朗,电话不通。事实上,他就连母亲患有严重糖尿病也不知道。
在他写《我的父亲母亲》时,华为深陷增长泥潭,文章几乎可以看作绝笔辞。任正非说,自己无愧于祖国和员工,唯独对不起父母。
但如果能重选一次,任正非并不会改变。1999年,原华为副总裁李玉琢以身体和家庭为由向他请辞。任正非说:“你妻子不适应深圳,你可以离婚啊?”到了2016年,李在接受采访时说出了这一细节,对话被公开后,舆论哗然。几个月后,华为疑似清理34岁以上老员工,被媒体指责“用完即弃,员工毫无生活”。任正非回应说:30岁年轻力壮,不努力,光想躺在床上数钱,可能吗?
当时,任正非已70余岁高龄。他表示:我鼓励你们奋斗,我自己也会践行。有时,他会被人拍到,在周五的深夜一个人拖着行李,在机场排队等出租车。或者在摆渡车上被人认出,一脸憔悴。
任正非手握鞭子,逼迫所有人以他的速度奔跑。早年的一件事,可以说是任正非与华为关系的缩影。
1992年冬天,华为公司外出开会。回来路上,车子陷进了泥泞里。任正非第一个跳下车,脱掉鞋袜踩进泥坑推车。其他人见状才纷纷下车,合力将车子推出泥坑。
彼时华为已是员工200多人,年销售额破亿元的大公司。但除非他主动踩进泥泞,谁会第一个跳下车呢?
孤独的年迈将军
不过,华为也面临着未来的危机:没人真正拥有任正非的威望和远见。任正非决策一人完成,效率虽高却无人能顶替。华为前副总裁刘平就说过,华为所有领导都可以换,唯独任老板不行。
华为现在的状态,也无法让任正非放心撒手。所谓的轮值CEO,更像罗伯特议事规则里的召集人,决策权仍在任正非。他多次批评过,华为在等待“将军”出现,组织文化却不利于此:即使有部门主管想主动担责任,组织也会说,这超过了你的层级,找更高层的人来吧。
2017年,两封内部信让我们窥见了华为内部风气。先是基层员工孔令贤,因说真话被破格提拔3级后,在内部被排挤走。任总高呼:回来吧加西亚,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孔令贤却早已技术移民了。另一位梁山广,也因举报他人造假被连升两级。任正非群发邮件,希望能保护他不受打击报复,并指定了保护人。一时舆论哗然:想说真话而不遭排挤,已经到了要任总亲自保护的地步了吗?
2017年年底的座谈会上,任正非再次发飙。他说围着他汇报的部门老大,不出三类人:一种邀功求赏,花九成时间总结业绩,一成时间谈个不疼不痒的问题。二是指鹿为马,说自己解决了所有问题,客户没事干意见很大。三是避实务虚,满口人工智能和云,唯独不说自己做了什么。
任正非再也找不到自己这样的人了。1976年,在军队研发技术期间,他带领的团队各种三等功、二等功、集体二等功,唯独他这个领导者什么都没有。等到风波过去,他又因为两次填补国家技术空白,奖项纷至沓来。任正非说,自己习惯了不应得奖的平静生活,这是我今天不争宠辱的来源。没有这段经历,他不会耐住性子“坐十年冷板凳”。
在华为内部门讨论时,即使已经有了结论,也常常有人提醒:任老板会同意吗?华为就这样走过了30年有人决策兜底的日子。华为没有任正非,就像联想没有柳传志,尚无人知道它会走向何方。
暮年危机
任正非已74岁高龄,创办华为30年,光癌症开刀就有两次。2018年,华为年销售额有望突破1000亿美元,全球1/3人口用到华为的服务。为庞大的通信帝国找一个接班人,似乎是近在眼前的事。
但有望接班、被寄予厚望的人却逐渐落空。任正非已老,新的掌舵者尚未出现。
郑宝用曾是华为的“二号首长”。他在1989年清华读博期间加入华为,作为总工程师带队开发出HJD48交换机。这是华为第一款自主研发产品,投入市场后取得巨大成功。华为实行工号制度后,任正非的工号是1,郑宝用则是2。
但在师弟李一男开发出C&C08万门交换机后,郑宝用的地位开始下降。他脱离研发岗位,陆续负责战略规划、资本运作和分銷渠道。2002年,郑宝用被检查出脑癌,治愈后转入“蓝军”,专门模拟华为的竞争对手。后来郑宝用彻底淡出了华为。
2013年他再次回归,但五年来毫无动静。可以说,这位二号人物已彻底淡出候选名单。
能媲美郑宝用的另一个人是李一男。1992年,他读研期间去华为实习,被任正非相中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半个月后他升主任工程师,开始研发C&C08万门交换机。这项研发受到公司鼎力支持,任正非说:如果研发失败了,我就从5楼跳下去。
最终在1994年,C&C08万门机正式开局,当年销售额达到8亿,次年15亿,再后来翻番,成了全球历史上销量最大的交换机。李一男也被提拔为总工程师和华为副总裁,成为接班人炙手可热的人选。
但后来,任正非把儿子任平调进中试部,还专门写了一封邮件打探各位副总的意思。据时任北研所所长刘平回忆,李一男某天忽然透露,自己想离开华为。刘平吃惊地问他,你不是老板的接班人吗?李一男笑了:哪里轮得到我呀。后来刘平明白,李一男是不想在任平手下工作。
2000年,李一男离职华为,将所持股票折算成1000万元的华为设备,创办了港湾网络,成为华为企业网产品的分销商。但他不满足于此,开始自研产品并挖华为的人才。2002年,华为销售额衰退,港湾则凭借一款先发的宽带接入设备,销售额增长超过200%。在年底纳斯达克上市前夕,港湾收购了另一位华为老将创办的光传输企业钧天科技。
这被任正非视为对自己的背叛。华为成立了“打港办”,专门针对港湾的客户低价销售产品。2004年,港湾的上市计划因一封举报信流产。随后卖身西门子也中止。2006年,华为以17亿元收购了港湾,任正非为李一男准备了一间透明玻璃墙办公室,以儆效尤。
后來的故事为人所熟知。李一男离职华为,创办了牛电科技,却在产品发布第二天被警察以“内幕交易”罪名带走,判刑两年有余。这位曾经的接班人,也因此陨灭在群星中。
华为最接近接班人的第三个人是孙亚芳,人称华为女皇。很多决定除了任正非,只有孙亚芳能拍板。遗憾的是,她也在今年3月卸任董事长,彻底离开管理层。
孙亚芳对华为有知遇之恩。1992年,华为的现金流出现问题,一笔救命贷款相传与孙亚芳有关。1996年,华为从农村进入城市市场,很多高管不能适应。孙亚芳经任正非授意,带领市场部高管辞职,重新竞聘。这也成为华为迈向现代管理体系的关键一步。
1999年,孙亚芳被提拔为华为董事长,开始带领华为走向海外。频繁拜访各国领导人的正是孙亚芳。
2004年,华为建立EMT制度,由八位管理层轮值EMT主席。后来它演变成三人轮值CEO制度。这标志着管理权从系于寥寥数人,到共同决策的开端。此后,任正非的女儿孟晚舟、儿子任平进入华为,孙亚芳终于在2018年卸任董事长。被视为“最像任正非”的华为领袖就此淡出视野。
孟晚舟被见过她的刘平寄予高度评价,称她待人随和又勤奋。她在1993年加入华为,从接电话的杂务干起,是最早的三位秘书之一。后来她在南开大学拿到会计学博士学位,随着2011年CFO梁华卸任,她顺利当上CFO。虽然2017年,财务部门被任正非批评“忘了自己的本职是为业务服务,变得颐指气使”。2018年3月,孟晚舟仍顺利当上华为副董事长。
在许多华为人眼中,孟晚舟像极了任正非,却没有领导架子。但北研所所长刘平评价,她最大的问题是“可惜是女儿身,接不了任总的班”。
任正非的儿子任平,曾被认为很有希望接班。他没有姐姐的勤奋和风度,却有一副领导的大脾气。刘平曾听到任平在办公室很大声地跟任正非打电话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次考试我有门课考了60分。另一次,他推荐朋友到北研所工作,被拒绝,曾拍着桌子大骂李一男。
相传,任正非十分赞赏IBM的创始人沃森。沃森有本书《父与子》,讲述了IBM交班的事。老沃森迟迟不肯上市,直到IBM顺利交接给小沃森。小沃森原本玩世不恭,接任后一举组织开发了几款新型计算机,奠定了IBM的地位。在任正非心里,也许正期待这个故事重演。
来源:AI财经社(aicj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