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十周年记
2018-10-30
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时间悲伤
石闯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一些时刻和画面却被永远铭记。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一场猝不及防的大地震,带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和梦想,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与遗憾。“汶川不哭!”“中国加油!”回望十年,当年响彻神州大地的呐喊,仍然历历在目,声声震耳。
如今,弹指一挥间,十年已逝,变化的是时间,不变的是信心和勇气。十年,对一个人,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对一个国家,则是非同凡响的印记——灾难带来的不仅仅是毁灭,还有重生和希望。许多人逝去了,也有更多的人从废墟上站起来,选择了崛起,开始了新生活。
十年,震区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里的人们生活得如何?心里有哪些收获和期盼?
如今,记者重新踏上这片土地进行探访,记录灾区人们的动情故事和日新月异的伟大变迁,致敬举世瞩目的“中国奇迹”。
重返,不仅仅是为了见证,而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美好的家园及未来。
失独家庭十年重生记
“我出去下,你问他吧。”每每有来客询问起地震的事情,45岁的冯志华总是躲在一边,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如今,她的小女儿苗苗8岁多,儿子霖霖6岁多,乖巧可爱,邻居们都说苗苗和姐姐长得很像,连她自己有时也会产生错觉,好像大女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冯志华是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秀坪社区居民,她的丈夫杨家有曾在边疆当了18年兵,如今50岁了。“5·12”大地震中,他们痛失12岁的独女杨宏。震后,身为“大龄妈妈”的她再次生育,夫妻俩相濡以沫,开起了客栈,用勤劳的双手一点点拼织起幸福的生活。
“那一刻山崩地裂,像是世界末日”
在映秀镇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45岁的冯志华坐在自家的凳子上,和开餐馆的邻居们聊天。爱美的她穿着裙子,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门前种植的花朵开得正艳,五颜六色。
10年过去了,很少人知道她的伤痛。面对记者来访,原本热情开朗的她,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这时,她的丈夫杨家有刚好从外面回来,她快速走开了,“地震的事情,你还是问他吧,我不想说啥”。
“好多年了,她最怕人说起这事儿。”杨家有有些抱歉地说。
2008年5月12日大地震时,杨家有正和表哥在213国道旁边的诊所里唠嗑,起初听到“砰砰”巨响,还以为是压路机过来了,等到他跑出来一看,大吃一惊,“那一刻山崩地裂,乱石翻滚,形成的烟雾特别大,房屋也倒塌了,灰蒙蒙的,啥也看不到,像是世界末日来了”。
杨家有意识到地震来了,路一边已垮塌了,他和同伴赶紧站在了路中间,这才侥幸躲过一劫。时隔不久,清醒过来的他,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赶去。“道路破坏了,到处可以听到哭喊声。”他说,到了自家所在的地方,看到原本5层的楼房大部分垮塌了,成了一片废墟。
这一刻,他惊恐不已,心里最牵挂的不是房产及家当,而是家人们的安危。
“有空了就到女儿学校遗址上转转”
令杨家有欣慰的是,在镇上一家汽车修理厂当会计的妻子冯志华,地震时在院子里也侥幸躲过了一劫。不过,他们唯一的女儿12岁的宏宏就没那么“幸运”了。
事发后,他和很多幸存的家长一起到了映秀小学,现场的惨烈令他终生难忘。“4层教学楼在地震中几乎全部垮塌了,只剩下几根柱子孤零零地支撑着,摇摇欲坠。”他清晰地记得,女儿的教室是在4楼,而遗体发现是在一楼楼梯口,“遗憾的是,孩子们没跑出来”。
据当时幸存者、四(2)班同学肖杨回忆,他们在二楼靠近楼梯口的第一间教室。发生地震时,正在上科学课,看到教室摇晃,同学们纷纷夺门而出。全班44名同学只跑出了7人。肖杨坐在第三排,她刚跑到操场上,教学楼就倒了,其他同学全被埋在了碎砖断瓦中。
“女儿是尖子生、升旗手,我们俩以她为骄傲。”杨家有说,学校离家一公里左右,吃罢午饭他还催促孩子“早点走,别迟到”。现在想来深感自责愧疚。在清理挖掘现场的时候,他也到了,在众多遇难孩子的遗体中,认10年后马远学回忆当年情景出了女儿。从此,他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事实上,处于悲伤和煎熬中的家长并非他21。他弟弟的8岁女儿也是映秀小学学生,也在地震中逝去To学校附近的居民杨云林说,地震后的前两天,废墟中一直回响着孩子们的哭泣声和呼救声,“映秀小学是地震中映秀镇伤亡最为惨烈的地方”。官方事后统计,全校47名教师中27人遇难,473名学生中有222人遇难、3人失踪。
如今,映秀小学的老校址上,一面国旗仍在迎风飘扬。杨家有说,他有空了就会过来,有时也会带着女儿和儿子来,顺便告诉孩子这是姐姐就读的学校。
又有了孩子让他们获得真正重生
杨家有说,地震那年他40岁了,“房子没了,一年前买的轿车也砸毁了,突然感觉一无所有了,但只要活着,这些都能够再想办法,对我们俩打击最大的还是女儿的离去”。
妻子整日郁郁寡欢,还会和他激烈争吵,他担心她承受不了打击,就和她商量再要个孩子,“家里没了孩子,没有想头了”。
那一年,冯志华35岁,在村里算是“大龄妈妈”了。“女儿都12岁了,没想过隔了那么多年还会再经历怀孩子。”她说,当年秋天,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她又开始了十月怀胎的过程,“我觉得自己岁数大了,亲人朋友们说这个不奇怪,都鼓励我们趁早再生”。
2009年9月13日,夫妻俩的小女儿苗苗出生了。2011年7月4日,他们的儿子霖霖出生了。如今,苗苗是新建的映秀小学二(3)班的学生,而霖霖9月将进入映秀小学读书。
事實上,在秀坪社区,和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多的痛失子女的家庭,几乎都选择了再生。
10年来,看着新生的孩子慢慢成长,也让爸爸妈妈们获得了真正的重生。小宝贝们成为懵懂少年,令很多家长愈加坚强乐观。不过,与城里父母看重孩子的学业不同,他们对孩子只有一个心愿:平安健康。“我们会守在孩子身边,尽量让他们每天过得开心。”
镇上开起客栈好日子更有奔头
地震后,2880多间板房成为映秀近4000名居民临时的家。2010年底,经过一年多的废墟清理和新房重建,崭新的映秀镇出现在人们眼前。
2011年2月,杨家有夫妇终于住进自己的新家,一套100平方米的三层小楼。
除了自家居住,他和弟弟又在镇上自家附近购买了两套三层小楼,打通后,2015年10月,开办了一家客栈,共有8间客房,“游客不少,每年毛收入在4万块钱左右”。
这家客栈全靠他和妻子两人打理,感觉日子更有奔头了。去年,他们又购置了一台轿车。有时,顾客少了,她就会到路口等待顾客的到来。“过去的事情不想再提了,生活已经焕然一新,我们得面对现实。”杨家有很赞同,“十年来,通过奋斗过得还算行,我很知足了。”
“不去做什么,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10年前,冒着余震架大锅,开设“免费就餐处”
“街上和空旷地带都是救灾帐篷,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当时你不去做点什么,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5月10日,55岁的马远学在绵阳江油的办公室里,回想起当年大地震及震后的事情仍然记忆犹新。
10年前,“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他带着全家老小和自愿留下的厨师、服务员,冒着余震不断的危险,在自己酒店停车场上搭起土灶,架起几口大铁锅,第一时间挂起了“免费就餐处”,两个多月耗去了他70多万元。10年后,他说:“这一切都微不足道,经历了大灾大难,名利看淡了,为社会多点担当过得踏实。”
100年前冒余震架大锅开“免费食堂”
马远学出生在江油郊区农村,1979年,高中毕业、年仅16岁的他从当小木匠开始,走上了創业之路。拉过板车、卖过卤肉、开过小火锅店,拥有马记酒店、马记宾馆等。
2008年5月12日那一天,他正在西藏看望当兵的侄子。当天下午,他听到地震的消息后十分震惊。
两天后,赶回江油的马远学目睹惨状立即做出决定,遣散员工,让他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临时安置点里,那些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的场景令他寝食难安。“那么多的乡亲们吃不上一口热饭,为什么不能去帮帮他们呢?”
地震前酒店几场婚宴预订的将近10万块钱米面、肉类、蔬菜等各种食材派上了用场。震后第三天,马远学带着全家老小,还有七八个自愿留下的厨师、服务员,冒着余震不断的危险,在自家酒店后面的停车场搭起土灶,架起几口大铁锅,第一时间挂起了“马记酒店免费就餐处”的招牌,曾经干过厨师的他,挽起袖子亲自为受灾群众烧火做饭。
两个多月供应饭菜价值70多万元
“刚开始,只是路过的受灾群众过来领取,碗筷都是我们提供,每天人数也就一二百人。”马远学说,过了几天后,他感觉还远远不够,就和同事们一起做好饭菜后,用面包车一趟趟前往各个受灾群众安置点和救灾物资转运站送饭。“前来抗震救灾的解放军官兵、志愿者们,是最辛苦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给他们提供一口热腾腾的饭菜也是责任。”
这样,每天提供就餐的人数增加到了四五百人。马远学动员大家:“虽然物资紧张,我们也要尽可能让受灾群众和救援官兵吃饱、吃好点,不然对不起乡亲们,也对不起良心!”在他的感召下,员工们顾不得自家受灾,一直坚守在“免费食堂”的第一线。
随着余震一天天减弱,外地受灾群众陆续返家。但是,在抗震救灾物资转运站,在损毁严重的李白纪念馆,大批的武警官兵、志愿者、解放军预备役部队官兵仍在夜以继日地奋战,马远学迅速将重心转移到为部队官兵提供可口饮食上。他组织20多名员工,坚持天天为救援部队免费煮饭做菜,并开车把饭菜送到一线官兵的手中。有人问他,这样能坚持多久?马远学拍着胸脯说:“只要部队坚守在江油抗震救灾,我就坚持给他们送饭菜!”
连续两个多月,马远学带领家人和员工冒着余震和唐家山堰塞湖的威胁,硬是把酒店办成了远近闻名的“千人免费食堂”和“军人之家”。据了解,他们为解放军战士和预备役官兵义务送饭送菜7万余人次,加上之前的免费饭菜,总价值70多万元。一位部队首长表示要按伙食标准付款,被马远学一口回绝。当地政府提出给他一定补偿,他也婉言谢绝。
善举并非一时冲动,20多年坚持做公益
“10年了,‘千人免费食堂仍然留存在内心深处,想起给受灾群众送出去的每一份饭,他们投来赞许和感谢的目光,我的心里都是热乎乎的。”马远学说,免费供餐从当年5月15日起一直持续到8N。
马远学说,他的一个女同事在地震中失去了妈妈、奶奶等亲人,但她知道缺人手,两三天后就从老家赶过来帮忙,坚持了好多天。“她的大爱精神,也深深感动着我们每一个人”。
事实上,做善举,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1991年春节前,他到江油市福利院彰明分院看望86位孤寡老人,从那以后,每年的重阳节、春节,他都率领员工携带慰问品和年货,到这里看望孤寡老人,20多年来从未间断。
“富而思源,奉献社会”这八个字,就悬挂在马记酒店党员活动阵地上。马远学说:“我不能抱着资产坐享富贵。一个人在付出的同时,也在收获着感动和真情,这远比金钱更珍贵!”
“为社会多点担当多点奉献,过得踏实”
如今10年过去,他的公益之路并未停下来。江油市大康镇有位大娘叫巩兴会。丈夫身患癌症,儿子也患脑瘫,巩兴会为此欠下了一屁股债。灾后住房重建,又欠了工匠数千元钱。马远学得知情况后,驱车赶到巩兴会家递给她2000元现金和食品,还主动联系长钢四分厂医院免费为病人医治,并将上学的巩燕纳入又一个长期帮扶对象。
22年来,马远学投入公益事业的资金累计超过500万元,“老人之家”“儿童之家”“军人之家”“爱心之家”等匾额纷纷被送进他的酒店。
“地震后的第二年初,我成立了一个志愿者服务队,每周坚持做公益,清扫河堤,捡拾垃圾,清除污垢,铲除‘牛皮癣,根除卫生死角……”
10年过去,“千人免费食堂”成了过去,他说,自己从不后悔,反而觉得是值得骄傲的事情。“经历了大灾大难,我的观念和想法彻底变了,活着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名利啥的看得都淡了,人活一辈子,得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为社会多点担当多点奉献,过得踏实”。
10年,与地震和平共处——“映秀最惊心动魄手术”幸存者虞锦华
虞锦华,54岁,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映秀电厂职工。
汶川地震,虞锦华的双腿被房梁压住,被困6天6夜后,深圳医疗队医生杨欣建和杜冬在废墟中为她做了双腿膝关节离断手术,被称为“映秀最惊心动魄的手术”,她能活下来,是“生命的奇迹”。
10年来,她再没回过映秀,她只想永远记住映秀原来的樣子。5月又来了。
虞锦华不再看日历,该吃吃,该睡睡,家人也不跟她提,就让那个日子悄悄滑过,等忽然有一天一看,“过去了啊”,那样最好。
阔别10年的重逢
虞锦华好像活成了一个快乐的人。
第一次见面,她穿着及膝格子裙坐在轮椅上,一口四川话语速极快,时不时大笑,身子前后摇动,轮椅也跟着前后抖动起来。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从小乐观,生命力极强,丈夫调侃她,“我死了你都死不了”。
虞锦华自己也认为,乐观是其性格底色,并未遭到破坏,整个下午,她说了近10次,“我这个人想得很开的”。聊到激动处,还给自己的人生来了段小总结:前半生比较平淡,后半生丰富多彩,虽然大起大落,也属于丰富多彩的一种,就像蹦极一样,可刺激了。
地震前,她是女强人,和男同事竞争,当上映秀电厂的“值长”,常常通宵值班。震后,她被鉴定为二级伤残,国家政策规定不能再上班了,每个月领取三千多元的政府补贴,过上了“退休”般的生活。
能活下来,她很知足,“起码看到我女儿考大学了,以后可能还能看她结婚生子”。
丈夫上班,女儿上学,她的生活多了大把空白时光。
从没种过花的虞锦华开始逛起了花市,看到喜欢的花便买回来,把家里弄得像是个小花圃,窗台上黄月季娇滴滴,亮得像抹了黄油,大叶牡丹刚谢完,黄果兰还没来得及登场,四季海棠欢实地开了,成簇成簇地挤在一起,风一吹,像红云。
“我现在穿衣服不好看,唯一的爱好就是吃”,嘴馋的时候,她会喊上当时一起得救的小伙伴,穿越半个都江堰,去聚源吃来凤鱼。她还喜欢泡在网上看小说,搜索热门排行榜,打开一本,看着看着,“就到吃饭时间了”。
前些年,她看到网上有人学习残疾人专用汽车,油门、刹车都在方向盘上,也想去报考,网上的模拟试题她做过好多遍了,因为家人担心她的驾驶安全,还是放弃了。
说起地震的事,她愿意分享的,是在废墟里和同事们的相互鼓励。
当时他们小组6个人被困得不远,同事马元江能听见她说话,他们俩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说几句话,防止对方睡过去,有一回她说起胡话,大喊:“哎呀马元江,我们都救出去了,刚才是在拍电视剧。”马元江竟然也信了。
“你说笑人不笑人”。
5月4日这天,她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当年为她做手术的杨欣建医生和杜冬医生,这是3个人阔别10年第一次相聚。
大家聊的都是些开心的事情,医生夸她:“养的花太漂亮了,跟假的一样。”
她笑着调侃:“杨医生,你当时骗我,说以后装假肢,就和正常人一样”。
杨医生双手一摊,“当时那是没办法嘛”,大家又笑作一团。
没有人主动提起那场手术
7层高的电厂大楼塌成了两层,预制板像饼干一样,一块块挤在一起,人钻进去,像进了蜘蛛洞,这个洞和那个洞相连,空气中都是遗体腐烂的味道,“嗡嗡嗡”的苍蝇直往脸上撞。
生命通道被打开后,杨欣建医生钻进了那个约一米宽的洞,他弯着腰走下去,先是一段向下的路,在约莫一层半楼高的位置右转,前行3米左右,再向下走了七八米,洞越来越狭小,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房梁,房梁下面压着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那是虞锦华。
打开头灯的那一瞬间,杨欣建被“吓蒙了”,他好想出去透口气。灯光下是一张披着头发的脸,脸上都是烂泥,被困了6天6夜后,这个极度脱水的女人离自己不到半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非常兴奋地问,“是医生吗”,然后不停地说话。
杨医生试图安慰她,开始拉起了家常:“不要害怕,我也是四川人,我做手术很厉害的。”
“我才不是你们四川人,我是江西人。”
“江西人我也很熟,我大学实习都在江西,对江西很有感情。”
杨欣建说,这些话,不仅是安慰虞锦华,更是安慰自己。
空间狭小,他只能侧躺着做手术,虞锦华在他的斜上方,他很担心虞锦华会因为术中疼痛用手抓自己影响落刀,又担心这个虚弱的病人坚持不住这场体力鏖战,失血过多而死亡。
剪开裤子,在膝盖附近注射4管麻药后,左腿膝盖离断手术开始。虞锦华感觉到疼痛,哇哇叫,杨欣建稍稍放下心来,外科医生最不怕叫,就怕病人不叫,不叫那可能是休克了。
通常情况下,膝关节离断手术需要几个人配合,医生一边离断,助手一边抬起小腿留出缝隙,手术刀沿着缝隙一点点切割后,助手需要大力牵拉,这些工作,杨欣建只能自己独自完成。
很顺利,左腿的剥离只用了20多分钟,出血量只有十几毫升,他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被压得更严重的右腿,由杜冬进行手术。
第一刀下去,虞锦华感觉不到疼痛,这不是一件好事,杜冬需要加快速度了。
余震不断,能听到石头砰砰往下砸的声音,外面的官兵大喊,“赶快上来”,杜冬和杨欣建都没有动。爬出去的时间,再爬进来的时间,虞锦华根本耗不起,杜冬只想着赶快做完,最后大家一起出去。
惊险的一幕出现了,刀片碰到一块硬物,忽然断在里面。如果继续伸手分离,杜冬的手很可能被刀片划破。
当时,废墟里被怀疑有传染性很强的气性坏疽,任何伤口都存在生命危险。冷静下来,杜冬继续解剖,很幸运的,刀片找到了。
手术结束后,虞锦华被抱到了一块床单布上,由消防官兵悬空托着出去。被困150个小时后,她第一次看到了光,那是一盏亮着的矿灯,像星星扑到了眼前。
人群开始振奋,乌压压的脑袋围过来,有人大喊了一句“快帮她蒙上眼睛”,她便休克过去。
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时间悲伤
再醒来时,虞锦华躺在成都的医院里。
隔着玻璃,她远远地见到了杨医生和杜医生,人很多,她有些认不清-他们的样子。她向他们挥了挥手,杜冬感觉到了一种自豪感。
“当医生什么时候最开心?手术成功,病人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们虽然是做破坏性的手术——截肢,但是让她获得自由,让她获得生命,这就挺自豪的。”杜冬说。
由于伤口感染,虞锦华先后经历了几次截肢手术,两条腿都在大腿处离斷了。所有人都告诉她,以后安上假肢,还能走路,她心里清楚,这是安慰。
最初那几个月,虞锦华总是睡不着,“好像就是怕错过什么”。她称呼掩埋自己的地方为“里面”,在“里面”的时候,她很怕听不见救援者的呼唤,眯一会儿就要醒过来,如今获救了,睡个十来分钟就要惊醒。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担心,如果不能走路,以后要怎么办呢?人活着不就是要对社会创造价值吗?如果不能创造价值,为什么要活着?
每当很绝望的时候,她都会提醒自己,你的命是那么多人辛苦救回来的,怎么可以不好好活?
后来,她渐渐接受了,如果没办法创造物质的价值,那就创造精神的价值,“我开心地活着,就是对社会对家庭的贡献,那些救我的人,我的家人朋友,他们都希望我开心”。
她的朋友也安慰她,你前半生过正常人的生活,现在过残疾人的生活,别人过一辈子,你过两辈子。
在医院的康复科,这群震后余生的人,互相鼓励着开始了新生活。天气好的时候,结束检查和治疗,他们会坐着轮椅,去医院附近的小麻将馆打麻将。由于麻将馆上厕所不方便,他们男的带着矿泉水瓶子,女的带着塑料袋,想小便了便拉个屏风,就地解手,嘻嘻哈哈一阵,继续摆龙门阵。
虞锦华说,康复科里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为工伤,有人因为车祸,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历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有一种莫名的乐观。他们总觉得,比起逝去的人,他们的生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资格悲伤。
与地震和平共处
杨欣建回到深圳以后,称了一下体重,去四川前,150斤,15天过去,不到130斤。
他接受了几天心理疏导,便又开始了日常工作,查房、手术,在病房和手术室两点一线。
回来头一个月,他每天都会接到很多“庆功”电话,朋友夸他,“老杨你帅极了,你救人的照片要在人民大会堂挂半个月”,他根本开心不起来,常常大哭。
杨医生是军医出身,在此之前,印象中自己只大哭过两回,一次是从小带大自己的外婆离世,另一次是和妻子离婚,不知道为什么,从四川回来之后,只要想起那些逝去的人,他的情绪便会失控。
“我总感觉,地震对救援者心灵上也是一个很大的创伤,我是医生,去世的人见多了,但是头一次感觉到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如此悲凉,你会觉得生命很渺小,很无奈。”
他对狭小的空间开始恐惧,不能坐在角落,不能在过于低矮的地方停留。长达3年的时间里,他一登机就心慌,慌什么呢,他也不知道。由于工作需要,杨欣建常常需要飞往欧洲参加学术会议,每次买票都标注,必须要“SideWay”(过道)的座位,那样他才能坚持完全程。
这10年,杨医生和杜医生从来不看关于地震的报道,他们常常见面,却从不谈起“那件事”。只要回想起废墟里手术的场景,杨欣建都会体会到死亡的感觉,那是一块伤疤,每回想一次,都是一种刺激。
经历过这场手术,唯一值得告慰的事情是,离开映秀以后,关于生命、关于活着、关于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好像—下子清晰起来。
杜冬记得,映秀小学有两个在操场罚站的学生,他们没有跟父母一起走出去,离开灾区,而是留下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水源污染,医疗队得抽派人手到山顶上打水,这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每天默默地拎着壶去山顶打水,回来烧好给医生送来。
他还记得映秀小学去世的孩子们,一排排躺在那里,地上很脏,有父母给孩子裹上白布,写着“父母爱你,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有父母用木板写上孩子的名字放在一旁,像个小小的墓碑。
回深圳后,他告诉自己的孩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也不再苛求儿子一定要考一百分,一定要排在前几名,希望他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足够了。
10年过去,杨欣建医生和深圳医疗队一起去看一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这是他震后第一次回到四川,他见到“虞大姐”,看她生活得很妃心里很宽慰。“她是很辛苦,但活着和死去是不一样的,一个家庭里面有一个人和没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孩子有妈妈,丈夫能有妻子。”
“哪怕自欺欺人,都希望他们活得好”
虞锦华的后脑勺上有一块地方,再也不长头发了。
那是劫后余生的印记,当时,两根横梁砸下来,一根砸在她的小腿上,一根擦着她的头皮飞过,那块头发被磨没了头皮也受了损伤。
地震带走了虞锦华100多位同事,她所在的小组因为开完会正往外走,6个人全部幸存了。
他们常常聚会,每到过年,家里会轮流请客,不同的是,这群人再也不打5元10元为筹码的麻将,因为“5块10块20块”,连起来就是“5·12”。
这10年,虞锦华再没回过映秀。
她7岁那年就搬到这里,在这个小城长大。
小城很小,街道很短,不到20分钟就可以走完,铺子参差不齐,大家都相互熟识,一到放学,成群的孩子们在街上疯跑。
她喜欢去河边玩,先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人在前面走,后面的人使劲儿摇,她一点都不害怕。过了桥,河边有很多大石头,躺在上面发呆,河水特别清凉,里面流淌的,是雪山融化后的雪水。
映秀多雨,山上多是灌木。春天,山上的野樱花都开了,所有人都上山玩,妈妈拉着她的手,她根本看不见叶子,眼里全是淡绿色的樱花,还有火红的杜鹃。
从小,她便知道,这里是地震带,房子摇了,要躲在书桌底下,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
她。下子失去了双腿、亲人,还有许多朋友和同事。
她说,走出这块(地震伤痛)每个人有不同的方法,有的人激烈,有的人含蓄,有的会表露出来,有的记在心里面。“可能我是学工科的,比较注重实际,我喜欢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不希望它被冲淡。”
10年过去,她只记住了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记忆里,他们常去一家没有名字、被大家命名为“213”(通往映秀的公路为G213)的面馆,点一盘映秀最出名的映秀豆腐。
夏天,山里的农民会用大背篓装着白樱桃、核桃出来卖,她拉着同事的手,调皮的同事一边吃着核桃,一边“写诗”——啊,樱花谢了,樱桃熟了。
她还记得有个同事特别爱买新衣服,父母宠爱她,老公也很好,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很真实很幸福:还有个同事,蒸的蛋特好吃,特会持家,常常给大家蒸蛋吃,其他人怎么学都学不会那个味道。
她从不去扫墓,不想看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一块块刻着名字的石头,“哪怕是自欺欺人,我都希望他们生活得很好”。
虞锦华说,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映秀了,听说现在的映秀很漂亮,但她只想永远记住映秀原来的样子。
本刊整理自《新京报》